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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3評論第1章 初章
孫策已經(jīng)厭學(xué)很久了。
并非出于他自身的惰性,,這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身上盡是燃不盡的朝氣,,每日每夜都昂揚著難以消卻的勁頭。他正值最欲探索世界的年紀(jì),。無論古籍中奇詭莫測的兵法,,還是江東平平無奇的草木,于他而言都是足以使雙目大放異彩的瑰美存在,。平日里的孫策總是捧著兵書細細研讀,,亦或是扒著后院盆景的邊緣凝神注目,澄澈的雙眸璀璨如星,。因此,,若想使他放棄對于學(xué)業(yè)的思考和本能的求知欲,還得有些加倍無聊的事情煞一煞這銳氣才行,。
他上的是這亂世之中茍且存活下來的私學(xué),。一位先生只收幾個學(xué)生,在家里開設(shè)書堂,,平日里要去上學(xué)得徒步行走好幾里路,。然而孫策不介意這些。遷至舒縣以后的他有了自己的朋友,,亦是所謂總角之交,。那少年家境雖是闊綽,但寬敞卻無趣的軟轎總也敵不過孩童一路行走一路歡笑的結(jié)伴而行,。因此二人總是一同上學(xué),,迎著桃花與春風(fēng)高聲朗笑,行至水邊便撿起石子激蕩漣漪,,任憑流矢與火光吞噬著少年世界之外的每一個角落,。
本該大大咧咧無憂無慮的孫策卻突然有了煩惱,旁人都想不出個中緣由來,。
然而他的煩惱,,與他一同上下學(xué)的同窗好友周瑜卻是知道的。
縱使孫策不說,,周瑜也能從他眉眼之中讀出三分抵觸的情緒來,。從前不曾有多惱慮的孫策,近日卻總是托著腮幫子出神,,在清朗的白天面朝格窗,,毫無焦距地望著被窗戶上的木雕花切割得四分五裂的遠山飛鳥,竟連周瑜的琴也不怎么聽了。
這一切變化發(fā)生的緣由,,或許還得從不久之前講起,。
彼時正值草長鶯飛的春日,桃花似是團簇著的妃色烈焰一般燒遍廬江,,濕暖的空氣蹭得黃鸝也歡悅啼囀起來,。有柔曼柳絮隨風(fēng)翩飛,偶爾拂過行人面龐便教人整日懨懨的,,不怪當(dāng)季總有人犯春困,。適逢那日孫策起得遲了些,便打發(fā)來尋他的周瑜獨自去先生家里,,他自是晚些便來,。周瑜也不抱怨,只笑著瞇起那雙好看的眼,,在孫策門前隨手折了柳枝,,一路把玩著悠悠閑閑地往先生住所的方向行去。
行至最后一個岔口,,眼見著就到往日讀書的地方了,,周瑜卻忽覺有空靈之聲闖入耳畔,似白璧破碎般清越,,又如山脈崩落般震絕,;卻更像是一年冰雪初破時,為冉冉暖陽所融化的朝露落于稚嫩草葉,,自天地間悄然綻出了泠泠的跫音,。
周瑜年紀(jì)雖少,卻已彈得一手好琴,,但凡聽過他琴聲的人都稱贊他是江東絕佳的天才琴手。而適才他所聽見的琴音,,若論對于音律的心得,,撫琴人的功力可還要較他略高幾成;而若論起對于力道的把控,,他便可昂首宣布是自己更為精進一些——這自院墻之中迤邐而來的琴音雖是通透清澈,,卻仍缺失了幾分撫琴時的力量,終究是白璧微瑕,。不過,,倘若撫琴之人是與周瑜年紀(jì)相稱的少年,他倒也抱以相當(dāng)?shù)闹救は肭巴Y(jié)識一番,。
如此思忖的周瑜便不由得停下腳步,,貼著墻根凝神細聽,雙耳仔細判斷著琴音的方位,爾后跟隨那縷咫尺而又飄渺的琴樂行走,,最終還是駐步于先生的門前,。
“這……”
琴音與自己已經(jīng)只有一門之隔。周瑜仰著腦袋細細分辨門上的字樣,,打從心底確認(rèn)幾番這是老師的宅邸,,卻仍是不信。
整個舒縣都知道,,孫策與周瑜的老師并不會彈琴,。
難道是師母?不可能,。師母是個庸常賢惠的婦人,,從不涉足風(fēng)雅之事。她大字都不識幾個,,只會縫補繡花,、相夫教子,又如何能是琴音的主人,?
然而老師家里除了他與師母以外,,便只剩一個七歲的兒子。若說這熟稔老練的琴樂是那七歲孩童所奏,,那周瑜就是跳進寒冬臘月的大江里泡一泡,,也止不住向從前教授琴技的師父謝罪的念頭。
究竟會是誰呢,?
伴隨著少年旺盛的好奇心,,周瑜叩響了先生家的門。
正當(dāng)他叩了第三次門的時候,,院內(nèi)琴音戛然而止,。在并不冗長的等待時間里,周瑜腦內(nèi)浮現(xiàn)出了許多個符合這琴聲的身影:或是身形頎長,、品貌端正的少年,,亦或是仙風(fēng)道骨、寬袍大氅的老者,。片刻之后,,老師略顯清貧的門扉緩緩打開,一雙潔白修長的手輕輕推卻兩扇木門,,迎面而來的蘭花香氣霎時撲了周瑜滿懷,,惹得他一時之間有些眩暈。周瑜穩(wěn)了穩(wěn)步伐,,這才驚覺面前不知何時佇立了一道素凈的身影,。而適才的蘭花香氣,,也正是來源于他面前之人。
周瑜定了定心神,,被他緊攥著的掌心已微微沁出汗水,。像,,太像了,。無論這細膩纖長的手指、一襲僅在袖口繡了緋色花朵的白衣,,還是那雙澄澈清朗的雙眸——瀲滟得如同朝霞之下的湖面,,宛如灑金卻純凈,何其皎潔而粼粼,。
這正是能夠彈奏出那等天籟的人才能擁有的形與神,,同周瑜此前所想的那般明凈,正似一位鮮活的人兒自名為想象的模糊繪卷之中款步走來,,實在是太過相似,。
但周瑜獨獨沒有料到,也是唯一不曾料到的一點,,便是這撫琴人竟是一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姑娘,。
那姑娘倒也不拘束,只笑意盈盈地望著周瑜,,桃花似的唇角始終勾著,。濃密眼簾微微翕動,裁剪出天邊紛繁的流云,。
“閣下可是周公子,?快請進吧,我家老爺正等著您呢,?!?
還未來得等周瑜收攏起臉上驚異的神色,她便向他施了一個禮,,側(cè)身退到門邊,,笑著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周瑜這才恍惚間反應(yīng)過來,,連忙欠身還禮:“在下失禮,敢問適才那曲《高山流水》可是姑娘所奏,?”
未及素衣女子答話,,不遠處的屋內(nèi)便傳來熟悉的聲音,打斷了二人的交談,。
“公瑾來了,?快進來罷,你今日可遲了?!?
周瑜抬眼望去,,老師正佇立于書房的門口,手里捧著書卷向他晃了晃,。周瑜應(yīng)了一聲,,便小跑著進了書房。只是仍舊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姑娘卻也一直望著他笑,,望得他的臉不住地發(fā)起熱來。
后來周瑜才從老師那里得知,,那日在院內(nèi)撫琴的這個姑娘原是老師的侄女,,因董卓之亂而從河內(nèi)遷至廬江來投靠叔父。這女孩自幼聰穎過人,,不光在讀書識字上頗有興趣,,更在兵法上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老師認(rèn)為外甥女或許是個可造之材,,便安排她也一同旁聽,。平日里他在教授孫策和周瑜之時,她也立身在側(cè)細細研讀,。老師對周瑜說這些的時候,,就好像是在閑話家常,那個一襲素衣的姑娘也在旁邊,,像那日一樣望著周瑜咯咯笑著,。
“她是我家的食客,也是你師妹,,往后你與伯符可得提防著些,,別叫她這潑皮給欺負(fù)了去?!?
老師嘴上這么說,,一貫嚴(yán)肅的臉上卻盡是對后輩的寵愛與溫柔。站在他身旁的女孩聽了,,笑得更是張揚好看,,惹得周瑜也忍不住翹起了唇角。
“阿弦,,快再來見過你周瑜師兄,。”
“噯,,是,,是——在下河內(nèi)司馬弦,,見過周瑜師兄?!?
幾番往來之后,,周瑜也算是與這位同齡的師妹熟悉了不少。他依舊喜愛她的琴聲,,得空時二人也會切磋一番,。周瑜也喜歡司馬弦彈琴時的雙手,她左手抑揚,,右手徘徊,,蔥白的精致手指在木琴的五弦之上游離頓挫,指尖有如林間躍動的泉水,,與絲弦的每一次接觸都敲擊出空谷的跫音,。司馬弦撫琴時往往心無二致,卻總是會在一曲奏畢之時抬眼凝望著坐在對面的周瑜,,爾后緩緩笑開,,通透的雙眼帶著一點狡黠和溫柔。
“你為何總是盯著我看呢,?”周瑜想起初見那日,,她也是這樣看著他??吹盟p頰通紅,,幾乎是落荒而逃。
司馬弦卻仍是笑,,笑得周瑜不敢再直視她的雙眸,。仿佛只等一個時機,她的眼睛便能使他深陷進去,,再也無可自拔,。
“因為瑜師兄好看?!?
“你這丫頭……”
周瑜被她這話噎得氣急,,卻又無可發(fā)作。再對上她毫無惡意的眼神,,便只能把一肚子羞惱硬生生地壓下去,。
司馬弦最喜歡做的事就是逗這位師兄,逗得他臉紅脖子粗,,卻又拿自己無可奈何,。這樣的周瑜在她眼里,比平日里玉樹臨風(fēng)的那位公子更可愛些,。
但孫策卻不待見司馬弦,。
與周瑜相反,孫策并不懂什么琴,,甚至覺得光聽琴而不干別的事很是無聊,。他喜歡打獵,喜歡比武,,喜歡談兵法,,唯獨不喜歡琴。從前周瑜彈琴,,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聽著,,直到周瑜憤怒地?fù)芰艘粋€刺耳的高音,他才從游離的思緒中回來,,忙不迭地向周瑜道歉,。
而孫策不喜歡司馬弦的理由也很簡單。其一是因為她是女子,,孫策不喜與女子在一塊讀書論道——但這到底不是關(guān)鍵,。歸根結(jié)底,自從司馬弦來了之后,,周瑜便總是與她一起彈琴聊天,,自己在他二人中間卻是根本插不上話,這令孫策分外不滿,。
“公瑾,,你說那弦?guī)熋糜惺裁春谩D阏漳佒?,都不和我一起打獵了,。”
孫策撐著腦袋,,指尖百無聊賴地在案桌上畫著圓圈,。
周瑜不覺停下了正在寫字的手。筆尖在宣紙上停頓了一瞬,,一幅好字的收尾處便多了一個繁縟的墨結(jié),。
“你怎么總和一個丫頭過不去?!敝荑]有直接回答孫策的話,,只抬眼瞪了他,又將那寫廢的紙揉成一團擲到孫策懷里,。
“呸,,我才不是和她過不去?!睂O策把紙團隨手一丟,,翹起腿斜躺在座椅上悠悠地晃:“只是一個女娃娃,,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和她玩一點意思都沒有,?!?
孫策正自顧自地說著,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突然站起一拍案幾,,震得周瑜的筆尖差點漏下新墨來。
“哦——我知道了,?!彼珠_嘴沖周瑜不懷好意地笑,一只腳順勢踩在木案邊沿,,上身微微前傾,,做出一副逼供的架勢來:“公瑾啊,你和弦?guī)熋?,是不是……嗯,?~?
話音未落,孫策便見得周瑜原本波瀾不驚的眼瞳猝然收緊,,凜冽寒芒自其間一閃而過,。隨之而來的便是剎那間的心驚,以及刺痛臉頰的冰冷觸感——
周瑜舉起手,,將飽蘸墨汁的毛筆朝著孫策的臉狠狠甩去,。孫策躲閃不及,黑墨濺上臉和衣領(lǐng),,他在那一瞬之間趕忙閉上雙眼,。
“周公瑾!你……”
“下次再敢胡說八道,,當(dāng)心我戳瞎你的眼,。”
周瑜仍是那般沉靜的語調(diào),,只是較之于平日而言卻多少摻雜了些慍怒與羞赧,。孫策自知無趣,便也不再招惹他,,嘴上卻仍是憤憤:“本來嘛,,她一個女子,連基本的三招兩式都不會,,有什么可在一塊兒玩的……”
咻——
霎時間,,有金屬擦破空氣之聲打斷了他的言辭。
正是在那吐露字詞的間隔,亦是不及眨眼的空當(dāng),,一枚箭矢自不遠處破空而來,,凌厲剛硬,發(fā)出微不可聞的尖嘯,。只在剎那之間,,箭矢擦著孫策后腦的發(fā)髻向前飛去,最終釘入墻上的木雕畫框,,射出刺耳的鋒刃之音。
可當(dāng)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孫策才從周瑜那奪命般的墨鋒之中茍且偷生,,卻又遭遇這等大劫,他的后背也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目睹箭矢劃過孫策后腦的周瑜也吃了一驚,。適才若是箭矢的軌跡稍稍偏離半寸,孫策可就直接血濺當(dāng)場,、一命嗚呼了,。是誰躲在暗處想取孫策性命?還是這枚箭矢的主人,,本就只是借此來給他一個警告,?
正當(dāng)周瑜還在思索的片刻,直腸子的孫策已然沖至墻邊拔出箭矢,。未來得及阻攔,,他便已經(jīng)握著箭大跨步走出門外尋覓刺客蹤跡。
然而出乎孫策和周瑜意料,,射箭之人正站在門外的不遠處,,一手握著長弓,另一只手則舉著剛從背后箭筒拔出來的箭矢,。
來者卻是再熟悉不過之人,。她笑靨如花,滿不在乎似的擺弄著手中的弓矢,。與平日一襲素衣的打扮不同,,她此刻身著獵裝,柔亮的長發(fā)高高束起,,下身也換上了便于行動的短袴,;綁縛腰間箭筒的粗糙麻繩將袖子收攏捆于肩上,露出白皙緊實的大臂,,在日光下流淌出異樣的堅韌光彩,。
“司馬弦,你做什么,!”
眼見著偷襲自己的是每日一同讀書的師妹,,氣急敗壞的孫策將手中之箭折成兩段,,狠狠向身旁的地面擲下。
司馬弦聞言,,稍稍收斂了面上的笑容,。她仍保持著唇角勾揚的弧度,只是雙眸之中的笑意消卻先前的天真,,反而新蘸了幾分譏諷,。殘酷冷冽,有嗜血的陰狠光芒從中暗涌,。
“當(dāng)然是——”
她輕啟雙唇,,利刃般的嘴角刺破往日的溫柔和順。
“殺了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