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了一封信,，墨跡淋漓的，還是極新鮮的字跡,。拆開來一看,，上面寫著：某某兄：今天又是星期，我們自昨晚起,，下了一個最大的決心,。這一個星期日,，決不打牌,，但是怎樣消遣呢？看電影,，是三年前就看過的影片，而且有一張片子在漢口還溫習(xí)過一次,。聽京戲,，聽我內(nèi)人唱兩句,，比他們好,。聽川戲,，我耳朵還沒有那種訓(xùn)練,。聽大鼓書,，有些書,，我都聽得能唱了，這真是一個不易解決的問題,，今天怎么混過去,？本來呢，每日辦公回來，未嘗不感到這時光無法消遣,，但在街上兜兩個圈子,，打八圈麻將也就過去了,。星期日，尤其是無聊,，街上兜圈子,，人碰人,，實(shí)在可以止步。雖然也還可以打牌,，但這半月來,，把第三個月的薪水，都預(yù)支來輸了一半了,，實(shí)在應(yīng)當(dāng)變更作風(fēng),，鄰居古松兄，就是變更作風(fēng)的一人,，曾花二十元置了一副圍棋子來代替中發(fā)白,。然而我是一手屎棋，他又不和我下,。此外,，只有兩種辦法……我看到這里，且把信先放下不看,。心里暗下想著,，我這幾位朋友,，除了以上所說的那幾件消磨時間的辦法而外,，他們還有什么辦法？而且還有兩種,。因此,，我總想有半小時之久，依然不得要領(lǐng),，只好再掀開信紙來,，跟著看下去。那上面原來是這樣接下去的,。兩種什么辦法呢,？第一種，我和朋友去借些書來看,。然而這有一個最大的苦惱,，自從干這勞什子以來，書就成了仇人,，一捧了書就要打瞌睡,。白天睡足了，晚上會失眠的,。第二種呢,？倒也干脆，就是買一瓶安眠藥水來,，喝上一飽,，死了拉倒,，活了找不著刺激，又辦不了什么事,。哈哈,！這到底是笑話，你不要害怕,。我還有個第三條路,，便是讓內(nèi)人自己上菜市，買了一點(diǎn)小菜回來燒著吃午飯,，請你先一兩小時來擺擺龍門陣,。然后喝一兩杯大曲，吃著干燒鯽魚,，椿芽炒蛋,，和蒜苗炒臘肉，飯后并請你和我們設(shè)計(jì),，下午怎樣消遣,？你若不來，那些小菜我吃不了事小,，這大半天日子怎么過去呢,？真不是假話。我欣慕門外山腳下打石頭的那些石工,，早上便來工作,，晚上回家洗腳睡覺，他決不發(fā)愁這日子不容易過去,。宇宙待我很好,，我太對不起宇宙。問題越說越遠(yuǎn)了,，但實(shí)際些,，還是望你看到信就來，即請?jiān)绨?。弟吳士干拜手,。我看到了這封信，不由得大笑了一陣,。一個失業(yè)的人,，窮極無聊因而要自殺，那是可能的,。一個有職業(yè)的人,，而且收入相當(dāng)寬裕，也要無聊得自殺,，社會上的事就不容易讓人揣測了,。然而這吳先生需要我去談天,，也就情見乎詞。我只得把要做的事停止,，前去訪問他,。他所住的一幢上海弄堂式房子，上下三層樓,，自然帶有衛(wèi)生設(shè)備,。而最妙的，便是上海弄堂式房子,，由后門進(jìn)出的習(xí)慣,，這里也有了。雖然他這幢房子,，大門對了弄堂的空曠所在,，然而他家還是由后門進(jìn)廚房，轉(zhuǎn)到客堂間的后面去上樓,。我轉(zhuǎn)過了廚房,，就聽到前面客堂間，劈劈啪啪一陣播弄麻將的聲音,。這樓下是另外一戶人家,，我不便去探望。上了樓梯口,，我叫了一聲士干,，他就在房子里笑著答道：“請進(jìn),，請進(jìn),，我已經(jīng)等久了?！蔽易哌M(jìn)屋子里去,，見士干穿了西服，踏著拖鞋,，架腿坐在布沙發(fā)上,，兩手捧了一張報(bào)看，他桌上也放了一張報(bào),，在社論欄里,，看到密密層層的圈上好幾行圈圈。我笑道：“士干,，你真是我們新聞記者一個好友,，連社論都過細(xì)的看過了?！笔扛煞畔铝藞?bào),，站起來笑道：“你所說是極端的相反,，大概我有事的時候，幾天都少看報(bào),，至多是看看題目,。到了我沒有事的時候，不但是社論,，廣告我也看的,。這對新聞記者無干。今天這張報(bào)上的社論,，我就看過了三遍,，最后我用墨筆把說理動人的句子圈點(diǎn)了起來。其實(shí)我對這國家大事,，倒不那樣操心,，只是太太帶老媽子買小菜去了，讓我等得太無聊,?！闭f著，打開抽屜,，取出紙煙聽來敬煙,。他又呵了一聲道：“你戒了紙煙，還是抽一支吧,，不抽煙豈不更無聊,？”我笑著讓他坐下，問道：“你怎么老說無聊的話,？以前你太太沒來,，你一個人住在旅館里，你說無聊,，還情有可原,，現(xiàn)在……”士干和我排坐著的，他伸手按住我的手,，把頭就過來,，對我耳邊低聲道：“現(xiàn)在我感到太太沒來以前，比如今舒服多了,。我回來了,，她天天照例是不在家，而……”他沒有說完,，笑著搖搖頭,。我笑道：“總是在外面打牌，而你又不能勸阻她嗎,？”

士干笑道：“還不光是這個,。消費(fèi)方面,，也感到家在故鄉(xiāng)和家在重慶，有十與一之比,。假使太太在故鄉(xiāng)沒有來,，我每月寄百十元錢回去，家里要過極舒服的日子?，F(xiàn)在重慶這個家,，每月是一千五百元到兩千元錢的開支，家里老太太,，按月還要寄百十元去,。加上各種應(yīng)酬，簡直不堪想象,，原來是在南京積蓄的幾個存款,，帶到重慶來，按月補(bǔ)貼早用光了,，這次過年,，不是武公送我二千番，就是個大問題,?！蔽倚Φ溃骸澳愕褂羞@老上司幫忙，好在他們也不在乎,?！笔扛傻溃骸安辉诤酰楷F(xiàn)在除了兩種人,，靠俸給生活的人,，誰不是貼本？武公的就每月由八千貼到兩萬,?！蔽业溃骸澳阏f的兩種人,，是哪兩種人呢,？”士干還沒有答復(fù)我的話，只聽到一陣高跟鞋聲,，吳太太掀著門簾子進(jìn)來了,，她雖然是三十以上的人，化起妝來還是很摩登的,。新燙的卷云頭,，每個云鉤式的頭發(fā)，都是烏光的,。在藍(lán)布罩衫外沿露出里面紅綢長袍,。她笑道：“呵,，張先生來了。我上菜市去的,，身上弄得臟死了,。”其實(shí),，她那件罩衫,，不但干凈，而且還沒有一點(diǎn)皺紋,，我已知道她說臟死了,，是指著穿布衣而言的。我笑道：“吳太太親自上菜市買菜請客,，至少,，恐怕弄臟了絲襪子，真是不敢當(dāng),?！眳翘跓熉犠尤∫恢熅砦瑓窍壬亮嘶鸩袢贾?。吳太太噴出一口煙來,，笑著搖搖頭道：“絲襪子穿不起，不怎么好的,，也要廿塊錢以上了,。張先生有朋友從香港來沒有，代我們帶一點(diǎn)東西來,?！蔽倚Φ溃骸鞍胩煸评镲w來飛去的朋友，我不大多,?！贝藭r樓下有人高叫著吳太太。

她向士干笑道：“你看,，我一說話,，把事情忘記了，你下去替我打幾牌,，我去燒小菜,。”士干笑道：“豈有此理,？我去打牌,，你去燒菜，把來賓撒在這里獨(dú)坐嗎？”吳太太道：“張先生當(dāng)然可以去看牌,?！笔扛傻溃骸叭思铱刹幌裎覀冞@樣一對賭鬼?！蔽倚χ飞淼溃骸皡翘€是去治公,，我和士干聊聊天。府上不是有一位下江娘姨嗎,？她足可勝任去燒小菜的,。”吳太太笑道：“可是可以做的,，不過一兩樣菜,，還是我自己動手放心些?！彼诳紤]這問題,，樓底下又在高聲叫著吳太太，她來不及說,，徑自下樓去了,。士干搖搖頭笑道：“真是沒辦法?？墒且搽y怪她,，兩個孩子都沒有帶出來，這里又很少親戚來往,，除了打牌,，沒有什么來消磨時間。她曾一度興奮著要去找職業(yè),，可是說起薪水來,，總不過百余元，又鼓勵不起她的興趣,。再說,，住的這個地方不好，前前后后十幾幢房子,，幾乎每家都有一副麻雀牌留著消遣,。只要少了牌友，彼此都有湊角的義務(wù),。不然,，你下次約人，人家不來,。縱然不打算約人，女太太最講面子,。人家約著來了,，不去不好意思。所以太太們的雀戰(zhàn),，也是個騎虎難下之勢,，自己想不來，而鄰居來約了,，只有去,。除非輸?shù)锰嗔耍朴汛嬉环瑦烹[之心,，說是某太太輸?shù)锰?，不必約她吧。然而輸了又需要撈本,，所以在許多原因之下,，是成天成夜的打牌了?！闭f話時,，她家的下江娘姨，走來倒茶,，只是微笑,。士干道：“你笑什么？這還不是真情,？現(xiàn)在找老媽子,，她第一件事，就要問太太打牌不打牌,。太太打牌的話,，少要兩塊工錢也干。平均每日分五毛錢頭錢,，一個月也分十五塊錢呢,。”娘姨站在一邊微笑,，等他把牌經(jīng)說完了,，笑問道：“太太買了好新鮮鯽魚，怎樣做呢,？”

士干笑道：“新鮮鯽魚罷了,，還要加個好字?！蹦镆绦Φ溃骸昂艽?，總有半斤重一條,。”我道：“價錢可觀吧,？”娘姨道：“平常有七八塊錢,，可以買到了，今天禮拜恐怕要對倍,?！蔽衣犃诉@話，不覺身子向上一升,，望了她,。她點(diǎn)點(diǎn)頭道：“真的，我不撒謊,?！蔽蚁蚴扛尚Φ溃骸霸谙陆覀儾筒统贼~,，有時真吃得膩了,，何必花這大的價錢買魚吃？”士干道：“在南京,，在漢口,，我們對于魚并不感得很大的興趣，可是到了重慶,，就非常的想吃魚,。每個星期日，同事要到我家里來吃家鄉(xiāng)小菜,，這魚就是不可少的一樣,。我想魚價之高，也許是下江人好吃,，把它抬起來的,。”那娘姨靜靜地站在一邊,，手提開水壺,，直等他吩咐魚要怎樣吃，不料他老是說,。士干想過來了,，因笑道?！拔蚁牒赛c(diǎn)魚湯,，就是蘿卜絲煮鯽魚罷?！蹦镆痰溃骸坝谢鹜葻貘喿??！彼Φ溃骸拔姨嵴{(diào)不來，干脆你去問太太吧,?！蹦镆倘チ?，我笑道：“你的菜,，辦得這樣豐盛，不是小菜,，而是大菜了,。”士干道：“在重慶有家眷的旅客,，每個星期日,，對于同事，有這種義務(wù),。好在這并不花我主人的錢,，來賓是白吃自?！蔽业溃骸霸瓉硎菙偣?，我該攤多少呢？”士干將手掌連連搖著,，笑道：“非也,。無家眷的同事，不能不找一個地方打牌,。打牌,，無不抽頭之理。難道主人還能干收頭錢嗎,？就把這個來墊補(bǔ)小菜錢了,。平常打二十圈牌，大概可以抽百十塊錢頭子,，除了開銷傭人和買紙煙,，吃一頓，我還賺一點(diǎn)錢,，吃兩頓,，我便蝕本，牽長補(bǔ)短,，每月倒不因此增加什么負(fù)擔(dān),。負(fù)擔(dān)在自己湊角而又每場必輸?！蔽倚Φ溃骸澳阗t伉儷,，都是此中能手,，何至于場場輸？”士干道：“這有一個原因的,。輸了自然是輸了,。贏了呢？越覺得這是意外財(cái)喜,，并不拿去抵償往日所輸?shù)?，更不會留著將來去輸。太太拿著勝利品,，一定是去商場或百貨公司,，錢多則買衣料，錢少則買香皂手巾,，或鹵菜,。我呢，也不會留在身上,，到街上買點(diǎn)零碎,。巧呢，遇著三朋四友吃頓小館子,。因此,，往往贏拾塊錢，反要花六七十元,。所以輸了是輸,，贏了也是輸，豈不是場場輸,？這賭錢廢時曠日,，勞民傷財(cái)，甚至傷了朋友們的和氣,，實(shí)在不成其為娛樂,。今天我要你來聊天，就想躲開這一場賭,?！币谎晕戳耍缏牭綐翘萆弦魂嚻ば?。

有人大聲笑道：“為什么躲開這場賭,？我們老遠(yuǎn)的跑了來湊這個局面，主人翁不賞臉嗎,？”隨著這話,，進(jìn)來三個中年人。一個穿西裝,，兩個穿青呢中山服,，外面套著細(xì)呢大衣,。在重慶，這是一種生活優(yōu)裕者的表現(xiàn),。士干和我介紹著,，全是他的同事。穿西裝的叫熊守禮,，兩個穿青呢中山服的,，叫牛有廉、馬知恥,。他們見我穿一件破舊的藍(lán)布大褂,，不怎么和我應(yīng)酬,，也不介意,。熊守禮在茶幾上煙聽子里取出一支紙煙，塞在嘴角上,，兩腳提了兩服褲腳管,，人向沙發(fā)上一倒，坐了下去,，然后擦火柴點(diǎn)著煙,，噴出口煙來，表示得意,。接著道：“昨晚吃醉了,，現(xiàn)在還沒有醒過來?！笔扛傻溃骸澳睦镉袘?yīng)酬,，會把你酒壇子灌醉了?！毙苁囟Y笑道：“沒有女人的地方,，我是不會醉的。昨晚在花……”他說到這里,，突然將手捂住了嘴,，笑著低聲道：“你太太在哪里？”士干笑道：“沒關(guān)系,，在樓下打牌,。你們的行動，她也管不著,?！毙苁囟Y道：“自然是管不著，可是我們在這里信口胡說,，有引誘人家先生之嫌,?！瘪R知恥將放在沙發(fā)上的報(bào)紙拿起來看了一看，笑道：“一天到晚,，也不知忙些什么,，今天連報(bào)都沒有看?！迸Ｓ辛畬⑹智昧瞬鑾椎溃骸安徽勯e話,，老吳，我們正為找你而來,，你的意思怎么樣,？”士干笑道：“你看，一大早我太太已經(jīng)讓鄰居拖了去湊角了,，現(xiàn)在我自己家里又要湊角,，這未免不像話。我買了真的茅臺,，大家在這里喝兩杯,，飯后我們再找個地方去消遣?！毙苁囟Y道：“哪個上午喝酒,？”士干道：“我今天實(shí)在不愿打牌，無論三位做什么事,，我都愿意奉陪,。”馬知恥道：“報(bào)上登著話劇的廣告,，我們看話劇去,。”熊有禮連連搖著頭道：“要說賞鑒藝術(shù),，我根本不懂,。要說去聽宣傳，這一套,，我們比演戲劇的還知道得更多,。”士干笑道：“他這個人未免太煞風(fēng)景,?！?

牛有廉突然站起來，將掛在衣架上的帽子拿在手上道：“若是不打牌,，我看看幾位朋友談天去,。”士干道：“我不是你的朋友嗎？談天我不會嗎,？何必另去找人,？”有廉道：“你是有家有太太的朋友：不陪你沒有關(guān)系。有一班朋友,，重慶沒有家眷,，住在旅館里，星期日這一天萬分無聊,，就希望朋友去談天,。我們喝一壺茶，抽幾支紙煙,，彼此都混過去半天,，自己方便與人方便?！笔扛傻溃骸半m然都強(qiáng)調(diào)無聊,，可是也沒有意義?！瘪R知恥一拍腿道：“不,，談天很有意義。我告訴你一件事,。我有幾個朋友，每逢星期在一處談天,，結(jié)果,，就合資囤了兩千元的東西，其初,，當(dāng)然是好玩,。看看擺的龍門陣,，對與不對,，就是把本蝕光了，好在也不過每人幾百元,。不想過了兩個星期,，競差不多獲了三分之一的利息。于是他們繼續(xù)往下干,，現(xiàn)在已經(jīng)湊合了一個小公司了,。拿薪俸過日子的人，不做一點(diǎn)買賣,，真是不行,。”士干拍了手笑道：“來來來,，我們立刻開一個兼營商業(yè)座談會,，我們來找一個題目談?wù)?，也許談出什么辦法來?？啃剿^日子,，現(xiàn)在總是感到不夠,，實(shí)在該想個生財(cái)之道,。”口里說著,，兩手掌互相搓著,，似乎很急于這個座談會的成功。我坐在一邊,，也就很想聽聽這些先生們的商業(yè)眼光,。就在這時，門外有人問道：“吳公館是這里嗎,？”士干迎出去,，接了一封信進(jìn)來笑道：“你們不用發(fā)愁沒法子消遣，現(xiàn)在消遣的法子來了,?！闭f著，抽出信紙,，兩手捧了念道：

天氣漸長,，又逢星期，怎樣得過,，真是問題,。來了二友，牌癮來兮,，連我在內(nèi),，三個差一，若是好友,，快來救急,。兩渾熊守禮笑道：“那里三差一，看這信的口氣,，是牟國忠來的,。”士干笑道：“除了他,，還有誰呢,？他每次差角，就到這里來拉我，若是不去,，一定他要發(fā)脾氣。現(xiàn)在好了,，有三位在此,，可以隨便去一位,?！瘪R知恥笑道：“那更屬不妥,。我們現(xiàn)成的局面還湊不起來,，若是走掉一個人，這里反成了三差一的局勢,，那又叫誰到我們這里來湊呢,？”士干笑道：“我今天實(shí)在不能奉陪噦，我老早約了這位張先生到這里來談天的,?！蔽衣犝f，只好站起來道：“假使為了我在這里,，拆散了各位的牌局,，那我就先行告辭?！彼麄冋秊榱诉@牌局之成否，猶豫不定,，那個送信的人卻在門外喊道：“吳先生，去不去嗎,？”馬知恥將手平伸,，作個圍攏人的樣子,，口里連道：“都去都去,，好久沒有打撲克，我們到老牟家里湊一桌撲克去,。老吳,，你對這個不感到興趣嗎？”士干笑道：“打撲克,，你們說一句就是了,，也不打聽打聽撲克牌什么價錢？前一星期，已經(jīng)漲到八十塊錢一副,。打起來不怎么講究,，至少也要買兩副撲克牌。這是一個小錄事的一月薪水了,?！瘪R知恥道：“要是這樣說，我們什么都不能干了,。這是當(dāng)錄事的一個月薪水,，豈不是當(dāng)勤務(wù)的兩個月薪水了嗎？”士干道：“你外行,，你外行,，當(dāng)錄事的怎樣能和當(dāng)勤務(wù)的打比？”一言未了,，一陣高跟鞋子響,，吳太太跑進(jìn)房來了，看到大家站著,，便笑道：“怎么大家都要走了？不打牌,？”熊有禮兩手一拍道：“你們先生不來,，我有什么法子？”吳太太笑道：“沒有這個道理,，諸位特意地來了,，讓諸位失望回去。士干不來,，我來我來,。”士干道：“樓底下那桌牌怎么辦呢,？”吳太太道：“只有這四圈了,，我請了一個替工?！?

士干透著這太不像話,，回過頭來向我望著笑道：“一個人打兩桌牌，你所見這個新聞嗎,？”吳太太笑道：“你是孤陋寡聞,，怎么沒有？大名鼎鼎的女法學(xué)士,，她一個人同時可以打四五桌牌呢,。王媽,，來，搭桌子,?！彼诶锖爸讶粊碣e,，一齊攔住,。將送條子來的那個特使，打發(fā)走了,。女仆聽到自己家里打牌,，精神奮發(fā)，在樓下邀了一位同志上樓,，不到十分鐘,，就在屋子中間把牌場面擺好。我被擠著坐在屋角落的小沙發(fā)上,。雖然士干還陪著我談話,，可是他坐在他太太身后的椅子上，臉對了我道：“你看羅斯?？偨y(tǒng)的和平運(yùn)動,，能夠?qū)崿F(xiàn)嗎？”我還不曾答復(fù)呢,，他回過頭去,，看到桌上有人和下牌來，他一拍手道：“唉,！太太,，四個頭的白板，是好東西,，你怎么不吊頭,？”吳太太道：“你知道什么，我放出了東風(fēng)去,，莊家和三番,。”吳先生理輸了,，搭訕著遞我一支紙煙，我笑道：“我還是沒有開禁,，依然戒著紙煙,。”他自己擦了火柴點(diǎn)著煙抽了,，笑道：“東戰(zhàn)場現(xiàn)在我們打穩(wěn)定了,。我們的游擊隊(duì),，有時可以打到上海附近去?！眳翘剡^頭來道：“士干你來看看我這手牌怎樣的打,？”吳先生便抽著煙向太太懷里的牌看，實(shí)行參謀職責(zé),。我看到這種情形,，吳先生實(shí)在不能安心陪客，倒不必徒然在此打攪,，便向他道：“我到街上買一點(diǎn)東西去,，回頭再來?！眳翘犝f,，回過頭來道：“不打牌，看幾牌又有什么要緊呢,？打過這四圈,，我們就吃午飯了?！蔽业溃骸拔以诮稚狭镆涣镌賮戆?。”說到這里,，也不再等主人翁的許可,，我就戴著帽子走出來。有牌牽連住了的人,，他是不會怎樣客氣的,。吳先生送我到樓口，也只說得回頭要來,，并不強(qiáng)留,。我走上大街，抬頭一看,，正是一個陰霧天,，在人家空檔里去看半空里的山頭，都像畫家用淡墨在舊紙上勾的一點(diǎn)影子,，輪廓不清,，街兩旁店家都明上了電燈，街上濕粘粘的,，似乎灑過一陣細(xì)雨,。惟其如此，街上走路的人擠成了群,，街中心的人力車延長著一條龍似的飛跑過去站,，汽車邊站著等公共汽車的人就有幾百人,。

越是這種情形，我越不敢坐車子,，只在人行路靠里,，緩緩地走著。忽然后面有人叫道：“老張,，我陪你一路走,。”我回頭看時,，士干穿了漂亮的皮鞋,，追上來了。他道：“預(yù)備的那些菜,，中午來不及做好,，改了晚上吃了，我們出來吃小館子,?！蔽业溃骸澳闾蜌饬恕＜依镉腥舜蚺?，自己又出來陪朋友吃館子,。”士干道：“這種情形就太多了,。自己和朋友訂了約會,，就不能不去，而家中有三位朋友來湊一桌牌,，又不得不打,。這樣也好，讓這些找牌打的友人,，以后少到我家里來兩次,。我們早一點(diǎn)到館子里去，去晚了,，怕沒有座位,。”于是我們先走進(jìn)一爿改良的川菜館子去,?？墒牵挥梦覀兩蠘?，只在樓口上,，就看到擁擠著一群進(jìn)退狼狽的男女。出得店來,，我們改向一家平津館子去,。這里究竟是北方人的作風(fēng)，進(jìn)門一個小柜臺,，里面坐著一位戴瓜皮帽穿青布馬褂的賬房先生,，他滿臉笑容的站起來，迎著比我們先進(jìn)去一步的三位女士道：“您啦,，真對不起,，沒有座位了?！笔扛苫仡^向我一笑,。我道：“我有一個見解，這種中式的菜館子,，一定滿是人,。那上等館子，價錢太貴,，下等館子,，有些人不屑去，或者還有辦法,?！笔扛蓪τ谖疫@個提議，卻也贊同,，但他不好意思先引我到下等館子里去,。便走一上等館子來，像我們兩人,，不能去找雅座房間,，自然是先到小吃部去。這里一間大敞廳,，約摸有二十副座頭,，除了每桌都有人坐著而外，有好幾副座上邊,，都站著有人等缺,，弄得送菜送飯的茶房，一手捧碗,，一手擋著,，側(cè)了身子走。這還是初春天氣,，每個茶房額角上的汗珠子,，豌豆般大，滾將下來,。進(jìn)門的賬桌邊,，就立有夫婦兩個,。只看這位夫人穿了灰鼠大衣。臉上涂得紅紅的,，兩只耳朵上,，掛了兩個大銀圈圈，一陣陣香氣,，向我們鼻子送來,，十分摩登。在那位先生之后還有穿青呢中山服的漢子,，夾了大皮包,。

在這一點(diǎn)上看起來，當(dāng)然是一位大闊人,。除為了吃館子,，要他站著等候人吃飯，那豈是可能的事,？士干向我笑道：“這又不行了怎么辦,？”我先走出大門來，然后笑道：“我的判斷錯誤,。我以為向吃大館子貴東西的人少,，想不到大館子比中式館子還擠。那末,，我們找最小的館子吃去吧,。”于是又碰了兩回壁,，最后還是在大街里面巷子口上,，找到一爿純粹舊式川菜館子。店里說是樓上有地方,，及至上得樓來,，也僅僅靠窗戶有一張小桌子空著。但我一看那桌面油膩的,，想到這里做出來的東西,，是不會怎樣干凈，一個感覺如此,。第二感覺立刻發(fā)生,，索性對全樓觀察一下，這樓板就是潮濕著帶一層黑泥,。左右兩堵墻邊,，雖都擺了一個粗瓷痰盂，但盂子的臟水和紙片，都齊了盂口,，而樓板上還有幾塊濃痰,。我實(shí)在不能來連累請客的士干再跑了，就眼不見為凈,，面朝著外坐了,。士干也覺這地方不怎么舒服，胡亂要了兩菜一湯吃飯,，為了其中有一碗炒雞丁與牛肉，開賬來竟是三十三元七角,，給茶房七張五元鈔,，連小費(fèi)還嫌少呢。茶房送上一粗碗冷水和兩條灰色的手巾把來,，手巾上騰著熱氣把汗臭味送過來,。我們都不愿領(lǐng)教，要了幾塊擦碗筷的方紙,，將嘴抹抹,，便出來了。士干道：“這吃得太不痛快,，我們看電影去吧,，也好出出這口悶氣。現(xiàn)在一點(diǎn)鐘,，兩點(diǎn)半鐘這場的票子,，總可以買到的?！蔽覍τ谶@提議,，也無可無不可。不料到了電影院門口,，那一塊六尺長方的客滿大字牌子,，已橫立到馬路邊上來。士干道：“什么,？開映電影還一個多鐘頭,，就客滿了，難道這些人坐在里面靜等著嗎,？我不愿回去了,，回去就是坐牌桌子邊看牌，太讓人意氣消沉了,。前面一家戲院子演話劇,，我們看話劇吧。”話劇是三點(diǎn)鐘開演,，也許有位子,。我對于他不回去看打牌這一點(diǎn)表示同情，便又隨著他再走一個劇院,，到了那門口,，見沿臺階一直到馬路上，都站滿著是男女顧客,。門口墻上,，懸著兩塊黑牌，上寫白粉字,，今天日晚兩場票均售完,，諸君原諒。士干道：“好哇,，索性連晚場都滿座了,。

老張，你和我出一個主意,，讓我躲避今日下午這一場牌局,。”我道：“到郊外走走,，好嗎,？”士干道：“天氣這樣壞，什么意思,，而且我們用什么交通工具坐到郊外去呢,？”這話是對了，要到郊外去,，除非運(yùn)動自己兩只腳,，像士干這種身份的人，不會輕輕松松走三里路,。我們在街上人行路上走著,，還考慮著這消遣的問題，在一問一答之間,，常是讓走路人把我們擠開了,。士干把我拉到一塊空隙地方站住，因道：“你的意思要我遛遛大街,。你看街上這些人,，許可我們慢慢遛嗎？我們到公園里坐茶館去好不好,？”我笑著望了他,，他道：“明知無聊，但我要避開家里的牌局，我總得在外面混半天,?！庇闪怂@話，于是我們又走到公園里去,，那山坡上不多的幾棵樹,，雖稀疏的生長了一點(diǎn)嫩葉芽，而這陰暗的天氣,，風(fēng)吹到臉上,，還很有一點(diǎn)涼意，這似乎還不是個坐茶亭的時候,，可是站在山坡路上,，老遠(yuǎn)向茶棚里看去，見里里外外,，全是人影晃動，哄哄說話聲,。我便站住了腳笑道：“不必過去了,，這里也是客滿?！笔扛尚χ?，依然的向前走著?？磿r,，果然茶亭里外，除了桌子茶幾不算,，靠欄站一帶椅子,，也沒有一張是空的。士干見一個茶房提著開水壺在座位中間來往著,，一把將他拉住,，因問道：“我問你一句話，你們這里還有茶碗沒有,？”茶房被他愕然,，望了他道：“茶碗怎么會沒有？”士干道：“有茶碗就好辦,，你隨便給我們兩個人先拼兩個座位,。若連茶碗也沒有了，那我們只好再作打算,?！辈璺窟@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轉(zhuǎn)著頭四處張望了一下，指著亭子角上道：“那里還可以加兩個凳子,?！彪S了他這一指，有人在茶座叢中站了起來,，高抬一只手,，在人頭上向這邊招了幾招。

士干笑道：“老柳在這里,，有辦法了,。”這老柳是彼此的朋友,，他長一臉的大麻子,，終年穿著破皮鞋和蹩腳西裝，另成一種形態(tài),。但他極會說笑話,，索性取號柳敬亭別號麻子。因?yàn)樗@樣取號了,，我們倒不好叫麻子,，就叫他老柳。老柳笑道：“這里來吧,，我們正欠著兩個股東呢,。”我們順了他的招呼走過去,，見那里三位陪著他,，也都是士干的老友。我們擠了坐下,，以為加入股份,，是加入吃茶股份，就沒有接著向下說這話,。老柳便向士干道：“加入股子的話,，你怎么不搭腔，難道你另外有什么好買賣可做嗎,？”他道：“我有什么買賣,？你說得我莫名其妙?！崩狭溃骸澳阏娌欢脑?，我就來告訴你?！闭f著,，將食指沾著茶,，在桌面上寫了兩個字道：“我們這個，組織了一個公司,，借了這點(diǎn)力量,。”說著他又在桌面上寫了四個字,。笑道：“大批的運(yùn)著甜的咸的向下跑,，船也不空回來，運(yùn)著穿的用的這樣來回一次,，就是一二百萬呢,。因?yàn)檫@樣一來我們要弄點(diǎn)外快，誰也不能攔阻,。我們現(xiàn)在知道,，這樣?xùn)|西?！闭f著又將茶水寫了幾個字,，笑道：“不久的將來是又要漲錢的。因?yàn)檫@一點(diǎn)計(jì)劃,，還沒有發(fā)表出來,，社會上是不知道的，趁此我們把貨買二三百件到手上,，就派它每件只漲在百元以下，我敢說十天半月之后,，我們可以弄到三四個月的生活費(fèi),。我們商議兩日，計(jì)劃完全定了,，就是定金方面,，我們還差一二千元，想加入兩個股子,，而你對某方面又是有辦法的,，正說著你呢，所以看你來了,，我們歡迎之至,。”士干聽了他這一篇話,，立刻滿臉是笑,，兩眉連閃了幾下，回頭倒向我問道：“老張,，你看這事我能干嗎,？”說著,，伸手搔搔頭發(fā)。我笑道：“將本求利,，有什么不能干,？若說到身份上去，你們的頭兒大買賣也干了,，你們作他這千分之一的小買賣,，有什么不能干？不過老柳說的這些話,，我還不大懂,。就依你們的計(jì)劃，這些貨物,，總也要六七萬元的資本,。多少錢一股呢？怎么加入兩股只要千元,？”老柳笑道：“你只會提起筆來寫得天花亂墜,，說到實(shí)際來，你怎么會知道,？我們定貨,，是在公的大的數(shù)目上，搭小的數(shù)目,，并不須先付貨款,，只向出貨的方面，憑某種力量說這么一句話,，到了貨賣出去了的時候,，將人家的錢去提貨就得?！?

我昂頸想了一想,，點(diǎn)頭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這是什么將本求利,，這是因勢求利罷了?！崩狭Φ溃骸安还苁菍⑹裁辞罄?，但我們是規(guī)規(guī)矩矩作生意。我們賣出去的貨照市價,，當(dāng)然不多賺老百姓一個錢,，這決不能說是犯法。而況……”我笑著搖搖手道：“你急什么,，我也并沒有說你犯法,?！闭f到這里，老柳似乎有點(diǎn)氣餒,，他在身上取出紙煙盒子來,，張羅著將紙煙敬了一遍客。他在口角里銜著煙卷,，偏了頭作個沉吟的樣子,，約五分鐘，突然將桌子一拍道：“星期害死人,?！蔽译m知道他這是王顧左右而言他的玩意，但這句話是驚人之作,，不由我不問他一聲,。我道：“人人都望星期，怎么你說星期害死人呢,？”老柳又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了幾個字道：“今天早上，有人要把這么兩件存貨出賣,，十二點(diǎn)鐘以前需要現(xiàn)款,。這雖是兩件貨，可要五千多塊錢成交,，今天是星期,，銀行不辦公，我無法可想,。但我知道,，這貨到手，至多擱三天,，可以賺一千塊錢，眼見一只鴨子要煮熟了,，卻讓它飛去,，豈不可惜？便約了那人十一點(diǎn)鐘等我回信,，自坐了一乘人力車,，把上下半城跑了一個遍，找了七八位朋友商量這件事,。究竟五千元的數(shù)目,，不容易湊合，跑一頭的汗,，分文無著,。我還存一點(diǎn)私心,，想把這生意拖延一日，到了星期一,，我和銀行里朋友合作就有辦法了,。可是見著這位朋友時,，他已經(jīng)把貨物賣給一個江蘇人,，五千五百元成交。我白瞪眼,，把臉皮都急紅了,。那位江蘇人，倒有點(diǎn)過意不去,，請著我到西餐館子里吃了一頓西餐,，用去他百十元，又買了一聽紙煙送我,?！蔽业溃骸八伪剡@樣客氣呢？這一筆生意,，他也許是蝕本買賣,，為什么他倒先請客？”老柳笑道：“這江蘇人是個生意經(jīng),，他是找好了受主,，才去把貨買下的。在人家那里領(lǐng)了下來的是六千二百元,，買貨拿出去五千五百元,，一轉(zhuǎn)手就賺了七百元?！?

我笑道：“老柳,，你怎么就有許多奇遇？”老柳笑道：“這無所謂奇,，更不是遇,，只要你肯跑腿，肯與市儈為伍,，就可以發(fā)小財(cái),，因?yàn)樵谖飪r漲落方面，我總比普通商人要知道早兩三天,，買進(jìn)賣出一下,，就可以賺一筆錢。我舉一個例,，我斷定了在三天之內(nèi),，火柴要漲價,，假如你不嫌麻煩，今天就買三五百塊錢火柴,，在家里囤著,，一個星期之內(nèi)，我保險(xiǎn)你賺百十塊錢,?？墒悄阋又谑袌隼飻D進(jìn)擠出，有失書生本色,，那就沒有辦法,。有眼光，在重慶市上,，極容易混,。只要一千元資本，每星期囤一次貨,，出一次貨,，每月準(zhǔn)可以賺一位簡任秘書的薪水。一千塊錢日用品,，并沒有好多,，一不占地位，二不難搬,，三也不難收集,。就說火柴吧，老張,，假使你有點(diǎn)興致,，我們馬上湊你一百塊錢，到紙煙攤子上零收一批貨試試?，F(xiàn)在市價,，零賣是九毛一包，一百塊錢火柴,，也不過一大網(wǎng)籃,。你把這籃火柴擺在家里不要動。一星期之后,，我出一百二十塊錢向你收買，只要你肯,?！彼@一篇話，侃侃而談,，不但我們這一桌人聽出了神,，就連左右隔壁兩桌下江朋友,，都停止了談話，來聽他的,。我笑道：“你這話自然頭頭是道,，但問題的關(guān)鍵，是你以何敢斷定火柴會在三天以內(nèi)漲價,？”老柳見兩旁有人注意他,，微笑了一笑。士干笑道：“你聽他信口胡說,。他有辦法,，身上還穿的是這套蹩腳西裝？”這句話把老柳激動了,，滿臉個個麻子眼里,，都透出了紅色，頭一偏道：“我要胡說,，你砍我的腦袋當(dāng)尿壺,。”說完,，將指頭蘸著茶水,，寫了兩個字道：“他們的后臺老板，你們知道吧,？他們以五百萬元的款子,，在做販賣日用品的生意?！闭f著,，將寫的幾個字抹了。又寫了字道：“這是我的熟人,，他是走什么路子,，大家也知道。自昨天起,，開始囤火柴,，已經(jīng)囤了這多草字頭了?！彪S了這話,，他很快的在桌上寫了兩個數(shù)目字。士干對于這種議論,，似乎有一點(diǎn)戒心,，便將眼睛望了他，學(xué)一句北平土話道：“你不怕?lián)v樓子？”老柳笑道：“搗什么婁子,？作買賣也不是犯罪的事,。我想起一個故事來了。當(dāng)年張作霖當(dāng)大元帥的時候,，公開對僚屬演說,，‘不錯，我有錢,。但是我的錢,，是做大豆生意換來的?！烤惯@種人痛快,。于今的人……”忽然有人叫道：“老柳，你在這里,，哪里找不到你,。”看時,，見一個穿西服的人,，脅下夾了新舊二三十本書走過來，老柳一介紹,，是某會的秘書黃君,，我們這里，又?jǐn)D下一個座位,，添了一碗茶,。他把書放在桌上，大家分著翻翻,，有幽默雜志,，有電影雜志，有《譯文》雜志,，此外有兩套一折八扣書,，一是《紅樓夢》，一是《三國演義》,。老柳笑著將一個指頭點(diǎn)了他道：“在這些書里,，可以看到老黃的閑情逸致了，何至于把《三國演義》都得拿來再翻一翻,？”黃君一歪脖子道：“好,！你瞧不起《三國演義》？你向書攤子上去打聽打聽吧,。三年來缺貨最早的是這套書,。我和朋友預(yù)先約了三個月,，后來親自跑了五次，今天才把它借到,。”士干道：“這種書我們還是作小孩子時候看的,，現(xiàn)在怎么會想起來去翻翻它,？”黃君笑道：“原先每逢星期日，總不免到新書店里去站站書攤子,，帶幾本雜志回家,，現(xiàn)在我就沒有這興趣了。第一是雜志上的文章,，找不到新花樣,。有些文章，簡直是我們在辦公廳里擺龍門陣說的話,。第二是香港,、上海來的雜志，價目太貴,，一塊多錢買一本小冊子,，只能看二十分鐘。假如要雜志來消磨這個星期日,，總要二十塊錢才夠,。”說著,，他做鬼臉,，將舌頭一伸，又搖了兩搖頭,。

接著道：“三來呢,？在內(nèi)地印的雜志，印刷過分的欠著高明,，紙又壞,，手一掀就破了。我的目力不好,，手又是汗手,，土紙雜志于我不適宜，現(xiàn)在我們幾個朋友專門彼此換著借書看,。開始自然互換雜志,。后來雜志換完了，就換一折八扣書看,。不想在這里面居然找出了趣味,。其實(shí)一折八扣書已經(jīng)漲到照實(shí)價再加若干了，然而我們還是這樣叫它，算一算比兩三塊錢買一本小冊子便宜得多,，合適的,，我們也采辦一點(diǎn)?！蔽倚Φ溃骸包S君此論頗得我心,，但是這樣，未免與抗戰(zhàn)無關(guān),?！崩狭杨^一昂道：“與抗戰(zhàn)無關(guān)？我覺得不做有礙抗戰(zhàn)的舉動,，這就是愛國分子了,，你看看這茶棚子里坐著談天的人，誰是在干著與抗戰(zhàn)有關(guān)的,？”黃君皺了兩皺眉,，笑道：“說句良心話，國家待我們不薄,，我們真沒有把什么來貢獻(xiàn)給國家,。上辦公室去，無事可做,，抽煙喝茶看報(bào),，至多是陪著大家開幾小時的會，罰坐一回,。出來了,，遛馬路找朋友是上等。此外是不必說了,。我也不知道這些人都干著什么這樣忙,。今天我走了三個旅館，兩家小公館,，全沒有找著人,。”老柳笑道：“你總算不白跑過這天了,，走許多地方找朋友,。”黃君笑道：“我找著朋友又有什么事,，還不是談天嗎,？最后，我想著,，總也有和我一樣因沒有樂子而來上茶館的,。所以到這里來,。不想，果然碰著了,?！痹捳f到這里，大家已都感著無話,。在高處向下俯視,，見山岡下面兩條馬路，高亮著一批路燈,。其中有一位孔君，外號老南京的,，笑道：“天晚了,，走吧，我們到老方家里去打八圈吧,?！闭f著，他舉著兩手,，伸了一個懶腰,。士干向我看了一眼，笑道：“為了躲開牌局,，外面跑了這一天,，結(jié)局，還歸到打牌上去,?！崩狭Φ溃骸袄蠌垼阏J(rèn)識得老方嗎,？雖然,，他的太太，你一定認(rèn)得,！”我笑道：“你不像話,。”老南京低聲笑道：“真的,，老柳的話沒有錯,。”

說著,，把腦袋伸到桌子中心,，將話報(bào)告給大家。他道：“此公是秦淮睥睨一世的歌女,?！崩狭Φ溃骸翱墒遣徽f破,，見了面，誰都不認(rèn)識她,。也不過三十歲吧,，不想老實(shí)到那個樣子，臉黃黃的也不抹胭脂粉,，總穿件藍(lán)布大褂,，除了上小菜場買小菜，決不離開先生一人出門,，有道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他說著,，將手敲了桌沿,，表示擊節(jié)贊美之意。老南京道：“老方倒很大方,，并不諱言以往的事,，太太雖不出門，二三規(guī)矩朋友到他家打小牌,，倒是歡迎的,。因?yàn)樘睦锊桓胰ィ诩乙蔡珶o聊了,?！笔扛陕犃诉@話，不覺興奮起來道：“你們說的這位方兄,，我也認(rèn)識的,，他竟有此艷福。我知道,，他家去此不遠(yuǎn),，拜訪他去。我真想著南京,，見見熟人也好,。”老南京道：“去,，我們奉陪,。但是要湊一位牌角的話，你可不能推辭,?！笔扛尚Φ溃骸叭チ嗽僬f吧?！庇谑遣枳先?，因了這話,，分作兩部分，一部分另找辦法,，一部分去訪秦淮河上睥睨一世的人物,。我不認(rèn)識這位方先生，當(dāng)然不能去,。去的是老南京老柳和士干,，加上主人翁，正好一桌牌,。走出茶亭,，士干向我笑道：“你也無事，到我家里吃晚飯去,?！蔽衣犓目谝簦喼笔遣幌牖丶页燥埩?。因道：“我沒有星期，本來是抽空陪你,，現(xiàn)在該回家了,。”于是先走過分岔路去,。隔了一叢短樹籬笆,，聽到士干問：“他們家打多大的？”老南京道：“消遣消遣,，至多小二四,。”笑音不斷漸漸遠(yuǎn)了,。士干躲了一天的牌局,，是不是會去打牌呢，這就非我外行所能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