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紙醉金迷·第四部:誰征服了誰·下(張恨水經(jīng)典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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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凄涼的童歌
李步祥是個作小生意買賣的人,他的思想很頑固,,也不妨說他的舊道德觀念,,還保存了一點。他對于這幾對男女隨便的結合,,頗不以為然,。尤其是賈經(jīng)理那樣一文錢看成磨子大的人,這時和那樣揮金如土的朱四奶奶混到一處,,太不合算,。由海棠溪到南溫泉不過是十八公里,一天有六七次班車可搭,,他們不坐班車,,卻要坐小座車,大后方是根本買不著汽油,,買酒精也有限制的,,為什么這樣浪費?到南溫泉去洗個溫泉澡,,值得這樣地鋪張嗎,?他存了這個意思,倒要觀察一個究竟,。
三小時以后,,他坐著公共汽車,也到了南溫泉,。他向車站外一張望,,就首先看到賈經(jīng)理坐的那輛藍色汽車,停路邊,,果然是他們到這里來了,。他被好奇心沖動,索性走到溫泉浴塘門口去探望一下,。
這浴塘在一片廣場中,,四邊栽著有樹,當他正在樹外徘徊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了魏端本先生帶了兩個孩子,,坐在另一團樹陰下,。兩個小孩子雖然都還穿的是舊衣服,然而已經(jīng)是弄干凈了,。那個小女孩子,,穿一套白花布帶裙子的女童裝,頭發(fā)梳得清清楚楚的,,還系了一個新的紅結子,。正圍著一群人,對他們看著,。魏端本手里拿了一把琴,,坐在草地上。李步祥一看奇怪,,也就遠遠站著看了下去,。
圍著的人,笑嘻嘻地看了他們,,那女孩子四處向人鞠躬,,也就有人在身上掏出鈔票來扔在地上。小男孩才是三歲多,,走路還不大十分穩(wěn),,他跑過去拾著鈔票,,然后作個立正姿勢橫了三個指頭,,比著額角,行一個童子軍禮,。他上身穿草綠色小褂子,,下套黑褲衩,光著腿子赤了只腳,,踏著小草鞋,,倒不是乞丐的樣子,因之他這份動作,,引得全場哈哈大笑,。
魏端本道:"謝謝各位先生,再唱兩個歌,,我們就休息了,。諸位先生,我這也是不得已,,小孩子太小,,不能多唱。兩個小孩,來,,我們先唱《義勇軍進行曲》,。"于是男女兩個小孩并排站著,等了拉胡琴過門,。魏端本坐在草地上,,拉著胡琴。一小段過去,,兩個小孩比著手勢,,就在人圈子中間唱起來。
這雖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母柙~,,因為是兩個很小的孩子唱,,而且又是比著手勢的,所以大家也還感到稀罕,。這個歌唱完了,,大家鼓了一陣掌,魏端本也點點頭,,笑道:"謝謝各位捧場,。"
人群中有人道:"小孩兒,再唱一個《好媽媽》,,我們買糖你吃,。喂!老板,,你再讓他們唱個《好媽媽》,。"魏端本點頭道:"好!各位多捧場,,小娟娟,,唱《我的好媽媽》。"于是兩個孩子站著,,他又拉起胡琴來,。孩子們唱著,歌詞倒是很清楚的,。他們比著手勢唱道:
我的媽媽,,是個好媽媽。年紀不多大,,漂亮像朵花,。爸爸愛她,我們也愛她,。
她不作飯,,不燒茶,,不作衣,也不當家,。爸爸沒錢,,養(yǎng)活不了她。她不會掙,,只會花,,爸爸沒錢,養(yǎng)活不了她,。
我的媽媽,,是個好媽媽。年紀不多大,,漂亮像朵花,。爸爸愛她,人家也愛她,。
她要戴金,,要穿紗,要鉆石,,也要珠花,,爸爸沒錢,養(yǎng)活不了她,。別人有錢,,供她花,她丟下我們,,進了別人家,。
我的媽媽,是個好媽媽,。年紀不多大,,漂亮像朵花。爸爸想她,,我們也想她。
她打麻將,,打唆哈,,會跳舞,愛坐汽車,,愛上那些,,就不管娃娃。我們沒媽,,也沒家,,到處流浪,淚流像拋沙。
唱到最后兩句,,四只小手,,先后揉著眼睛,作個要哭的樣子,。全場看的人,,鼓了一陣掌。忽然有個女人的聲音叫道:"喲,!這兩個小孩唱得多么可憐,。來,小孩兒,,我給你們一點錢,。"李步祥看時,正是朱四奶奶由人叢里擠出來,,左手握著女孩兒的小手,,右手拿了一卷鈔票,塞到她手上,。
魏端本卻不認得朱四奶奶,,立刻站起來,兩手抱著胡琴,,向她連連地拱了幾個揖,,笑道:"多謝多謝,要你多花錢,。"朱四奶奶道:"這是你的兩個小孩兒嗎,?"魏端本道:"是的,太小了,,沒法子,,唱兩支簡單的歌子,混混飯吃吧,。"
朱四奶奶道:"這歌詞是你編的嗎,?真夠諷刺的呀!"魏端本搖搖頭笑道:"我也不大認識字,,怎么會編歌詞呢,?"朱四奶奶看他穿件舊的藍襯衫,下套短褲衩,,還是一根舊皮帶束著腰,,不像個沒知識的人。便笑問道:"這兩個小孩的媽呢,?"魏端本笑著沒作聲,。朱四奶奶就問小娟娟道:"小妹妹,,你的媽呢?"她倒是不加考慮,,答道:"我媽走了,。"賈經(jīng)理也隨在四奶奶身后,這就走向前笑道:"這還用得著問嗎,?聽他們唱的歌就知道了,。"
朱四奶奶道:"小妹妹,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幾歲了?"她道:"我姓魏,,叫娟娟,,六歲了。"魏端本就也迎上前來向朱四奶奶拱拱手道:"落到這步田地,,我們是非常慚愧的,,實在不好意思說出真名實姓來。請原諒吧,。"說畢,,只管拱手。朱四奶奶在兩個小孩頭上,,撫摸了一下,,也就走開了。
魏端本抱著胡琴向觀眾作了個圈圈揖,,笑道:"多謝各位幫忙,。小孩子太小,唱多了,,怕他受不了,,讓他們?nèi)コ渣c東西,喝口茶,。明天見吧,,明天見吧。"于是大家也就紛紛而散,。
李步祥站在樹后看了很久,,驚得呆了。現(xiàn)在見魏端本面前沒人,,就走向前,叫了聲魏先生,。他道:"哦,!李老板,,真是騎牛撞見親家公,倒不想在這里見著面,。唉,!言之慚愧。"
李步祥道:"這是怎么回事,?你又不擺書攤子了,?"魏端本道:"還不是賺不到錢?我也是異想天開,,以為勝利快要到了,,將來回家,川資都沒有,,我怎么辦呢,?眼睜睜就陷在四川嗎?因為這兩個孩子平常喜歡唱歌,,我就想得了這么一個法子,,我拉琴,他兩個唱,。"說到這里,,把聲音低了一低,笑道:"小孩子所唱,,還有什么可聽的,,也就靠人家看到,生一點同情之心吧,。不想糊里糊涂,。這一寶我就押中了。我可以利用這個法子,,沿著公路賣唱,,賣到江南去。"
李步祥對爺兒仨看了一看,,笑著嘆口氣道:"倒沒有想著你們走這條路,。小妹妹你認得我嗎?"娟娟道:"我怎么不認得,?那天你給我們廣柑吃的,。"魏端本道:"哦!那天孩子病了,,悄悄地送孩子水果吃的就是李老板,,我真荒唐,受了人家好處,,找不著恩人,。"
李步祥伸了手在頭上一陣亂摸,,笑道:"這話太客氣。過去的事也不必說它了,。你們今天下鄉(xiāng)來,,總還沒有落腳的地點。我的家就住在這街后,,你爺兒三個就住到我們家去,,好嗎?"魏端本把胡琴夾在肋下,,抱了拳頭道:"我們現(xiàn)在是走江湖的人了,。應當開始訓練到處為家的精神。我今天晚上就住在街上小客店里,,晚上無事,,我們坐坐小茶館吧。我要帶孩子吃飯去了,。"說著,,牽了孩子點頭就走。
李步祥站在廣場上,,發(fā)呆了幾分鐘,。心想:天下事真有這樣巧的。我今天親眼看到魏太太和新愛人坐長途汽車上貴陽去了,。我又親眼看到這兩個孩子在這里賣唱,,聽魏先生編的那個歌,是多大的牢騷,?我要把實話告訴了他,,他更要氣死。魏太太原也沒有什么大毛病,,就是趕賭趕瘋了,。越賭越輸,輸了就什么錢都肯要,。更巧的,,是魏端本受了四奶奶的錢,他很感激她,。不知道這個女人,,也是害了他太太的一個。
他思前想后地呆站了一會,,方才回家,,回家之后,倒不怎么掛念生意,倒是魏先生這件事橫擱在心里,,覺得不告訴他實情,,心里悶不住這個啞謎,,要告訴他,,又怕增加這可憐人的痛苦。悶了大半天,,到了晚上,,他想著看看他是否還在這個鎮(zhèn)市上,到底還是到街上來張望一下,。在街的盡頭,,又聽到了胡琴聲。那胡琴的譜子,,正是白天所聽到的《好媽媽》,。
順了那歌聲走去,只見一爿茶館外面,,圍了一群人,。那里正有幾個露天攤販,他們點著長焰瓦壺油燈,,在燈火搖搖中,,看到魏家兩個孩子,又站在街沿上比著唱著,,圍著看的人,,都鼓掌叫著好。魏端本坐在人家臺階石上,,陪著拉了幾段胡琴,。
李步祥因為人家是買賣時間,沒有敢向前去打岔,。直等兩個小孩子唱完了,,向觀眾要錢的時候,他才由人叢中,,緩緩地擠了向前,。魏端本坐在臺階石上,正是四處張望著出錢的人,,當然李步祥擠出了人群,,他就看見了。于是提了胡琴迎向前道:"我兄真是信人,,我現(xiàn)在沒事了,,請到茶館子里喝碗茶吧。"李步祥道:"下鄉(xiāng)來,,總是沒什么事的時候,,在家里也無非是睡覺,,倒不如來找老朋友談談為妙。"
李步祥和魏端本,,實在談不上是什么老朋友的,,可是是他說出了老朋友這句話,卻給予了魏端本一種很大的安慰,。因為在這個社會上,,已經(jīng)沒有人認他為朋友,更不用說是老朋友這句話了,。他握住李步祥的手道:"李老板,,我現(xiàn)在有一個新發(fā)現(xiàn),找著朋友談天,,是人生最痛快的事,。以前我為什么沒有這個感想,我倒是不懂,。"說著話拉了就向茶館子走,。
兩個孩子,各人手上拿了一卷票子,,當然也跟過來了,。魏端本找了一副避著燈光的座頭,和李步祥謙遜著坐下,。李步祥倒是很關心這位魏先生的,。坐下來,首先就問道:"老兄爺兒三個,,已經(jīng)吃了飯沒有,?"魏端本先嘆了口氣道:"我不是說孩子唱了不再唱了嗎?那為什么又唱呢,?就是為著今天這頓晚飯,,把錢吃得太多了。今天晚上我們是過得痛快,,明天一早起來,,就沒有錢了。所以預為之計,,我們今天晚上再唱幾個錢,,晚上就睡得著覺,明天睜開眼來,,每人兩個燒餅是有著落的了。"
李步祥道:"魏先生,你難道手上一個錢都不存著,。萬一天陰下雨,,兩個小朋友,沒有地方去賣唱的時候,,你又怎樣的混日子過呢,?"魏端本道:"我們還分什么天陰天晴,隨時隨地但凡看著能掙一碗稀飯的錢,,我們就動手了,。"
李步祥默然地喝著茶,和魏先生相對看了幾分鐘,。這兩個孩子,坐在桌子橫頭,,他父親將茶碗蓋舀著茶,,放到他們面前,他們把蓋子里茶喝干了,,他又續(xù)舀一碟蓋茶送過去,。李步祥伸手在那男孩子頭上摸了兩摸,笑道:"小朋友,,《好媽媽》那個歌,,你唱得真好。大概聽了這歌的人,,都給你幾個錢吧,?"他道:"我們還有買黃金呢。"李步祥望了魏端本道:"這話怎么說,?"魏端本道:"為了迎合人心,,又要他們?nèi)菀咨峡冢液退麄兙幜藥讉€歌,。除了一個《好媽媽》而外,,還有一個歌叫《買黃金》。"
李步祥輕輕地握了男孩兒的肩膀道:"小兄弟你就唱一個《買黃金》我聽聽看,。"那小孩子倒是唱慣了,,說唱就唱。他站在桌子邊兩手拍著比著唱起來道:
買黃金,,買黃金,,個個動了心。
黑市去賣出,,官價來買進,,只要守得緊,一賺好幾成,什么都不干,,大家買黃金,。
買黃金,買黃金,,個個變了心,。
買米錢也成,買布錢也成,,借私債也成,,挪公款也成,只要錢到手,,趕快買黃金,。
買黃金,買黃金,,瘋了多少人,。
半夜去排隊,銀行擠破門,。滿街兜圈子,,各處找頭寸,天昏又地黑,,只為買黃金,。
買黃金,買黃金,,害死多少人,。
如瘋又如癡,不餓也不冷,,就算發(fā)了財,,也得神經(jīng)病,若是不發(fā)財,,人財兩蝕本,。
買黃金,買黃金,,瘋了大重慶,。
家事不在意,國事不關心,,個個想黃金,,個個說黃金,有了黃金萬事足,,黃金瘋了大重慶,。
李步祥聽著點了兩點頭道:"魏先生編的這個歌,,倒是有心勸世的??墒亲鼽S金的人,,誰不發(fā)個小財?誰聽你這一套,?"
魏端本回轉(zhuǎn)頭在前前后后幾張桌子上看了一看,,然后指了鼻子尖低聲道:"作黃金的人都發(fā)財,那倒不見得吧,?譬如我,,就窮得沿街賣唱。假如我不想黃金,,我不會吃官司,,也許我那位摩登太太,還不能馬上就跑,。"李步祥聽到他對太太還作原諒之詞,,就細聲嗤嗤地一笑。
魏端本道:"我這話不是事實嗎,?李老板……"他點點頭道:"你說的都是事實。不過過去的事,,你也不必老掛在心上,。依我的意見,你還是去找點正經(jīng)事作,。這樣帶著孩子賣唱,,不是個辦法。"
魏端本道:"我不愿在重慶住下去了,。我打算帶著這兩個孩子,,順了公路,一路往前唱,。大概我們賣唱周年半載,,日本軍隊也就垮了,到那個時候人家發(fā)財回家,,我們討飯回家還不成嗎,?"李步祥聽到這里,他很表示興奮,,將桌子一拍低聲笑道:"提起回下江我告訴你一件買賣,,你也可以做,就是把大后方的法幣帶到淪陷區(qū)去,。先在交界的地方換了偽幣,,然后買了金子回來,,可以大大的賺錢。"
魏端本笑道:"老兄,,還是買金子,。這個夢,我已經(jīng)醒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李步祥道:"那你太不成。作生意買賣,,有賺錢的時候,,也就有蝕本的時候,蝕了一回本,,就撒手不干,,那作生意買賣的人,都只有改行了,,試問,,有多少商人一次都不蝕本的。"
魏端本道:"的確也是如此,。不過見仁見智,,各有不同,我以為這個看家本領,,也沒有什么錯,。至少我吃飽了飯睡覺,睡得著,,吃不飽呢,,我也睡得著。李老板,,你是沒栽過跟頭的人,,對我的意思,你是猜不透的,。"李步祥聽了他這樣說著,,自也不便跟著再問什么。
喝了一陣茶,,因問他父子三人在哪里安歇,,明天下山到街上來請他爺兒仨到家里吃早飯。并約定了,,沒有什么好菜,,只買兩斤牛肉,燒西紅柿給孩子們吃,。兩個孩子聽說有紅燒牛肉吃,,都睜大了眼望著,。小娟娟就指了茶館樓上說:"我們就住在這里。"李步祥真同情這兩個孩子,,就再三叮囑魏端本明日早上在茶館里等著,。然后告辭而去。
魏端本雖是這樣地約了,,他可是天不亮就起來了,。這種茶館樓上的小客店,一間屋子,,搭上好幾個鋪,,屋里還有別的客人在睡。他也不能把別人吵醒,,借了紙窗子上一點混沌的光亮,,看到兩個孩子橫斜地躺在床鋪上睡得很熟。這就彎下腰去,,對著兩個孩子的耳朵,,輕輕地叫道:"起來起來!我們就去吃紅燒牛肉了,。"兩個孩子聽到吃紅燒牛肉,都是一翻身坐了起來,。
魏端本只有一個布包袱,,昨晚是包好了的,放在頭邊當枕頭,,這時提了起來,帶著孩子就下樓出門,。因為店錢昨日就付了的,,所以也并沒有什么耽誤,徑直地走,。
鄉(xiāng)下人雖然是起得早的,,但是因為魏端本過于的起早,天色還是混混的亮,,兩三個大星點,,在屋角上掛著,街上的鋪子,,一大半還沒有開門,,街上只是三五個挑籮擔的人,悄悄地走著,。
魏端本騰出一只手牽了小的男孩子走,。女孩子娟娟跟在后面,,卻只管揉眼睛。她問道:"爸爸,,我們到哪里去吃紅燒牛肉,?"魏端本道:"我們到那李伯伯家里去吃紅燒牛肉,他很喜歡你們的,。"他口里說著向李步祥家去,,可是他帶著孩子背道而馳,卻是離開南溫泉,,走向土橋鎮(zhèn),。
這是黔渝公路上一個小站,附近有不少下江人寄住,,倒也是個可以賣唱找錢的地方,。兩個小孩子以為立刻可以吃得紅燒牛肉,大為高興,,小渝兒跳著道:"那個李伯伯,,喜歡聽《好媽媽》,我們唱著到他家去吧,。姐姐,,好不好?"娟娟還沒有答應,,他先就唱了,。沿山公路上,靜悄悄地并無人影,,只有樹下草里的蟲吟,。一道低矮的凄涼歌聲,順了公路遠去:"她打麻將,,打唆哈,,會跳舞,愛坐汽車,,愛上那些,,就不管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