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人恩·第二部分(張恨水文學經(jīng)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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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勉力經(jīng)營奔忙猶自慰 積勞困頓辛苦為誰甜
第1章 勉力經(jīng)營奔忙猶自慰 積勞困頓辛苦為誰甜
過了兩個鐘頭之后,,洪士毅手里提了兩個紙包,,匆匆忙忙地又跑到常家來。一進大門,就見小南坐在屋檐的臺階石上,,兩手撐了頭,,十分頹喪的樣子。她聽到門口有腳步聲,,抬起頭來,,看到士毅,就搶上前迎著他道:“我媽的病,,怎么樣,?不要緊嗎?”常居士本也是直挺挺的,,躺在屋子里鋪板上,,聽了小南問話,也是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昂著頭向外問道:“洪先生來了嗎,?她……她沒有什么危險嗎?”士毅頓了一頓道:“光是肚瀉,,原不要緊的,,但是據(jù)醫(yī)生檢查,大便里面已經(jīng)有痢癥了,。這個樣子,,恐怕不是三天五天可以治好的?!毙∧下犝f,,又哭起來了。常居士等不及了,,自己就摸索著走到外邊來,,皺了眉道:“我心剛定一點,你又要哭了,。事到于今,,只好聽天由命了。幸是遇到洪先生幫忙,,才能夠把她抬到醫(yī)院里去。要不然,,還不是望著她躺在家里等死嗎,?”士毅道:“這樣說,倒是我的不好,,沒有我送那些燒餅來,,不會有這事。”常居士拱拱手道:“罪過罪過,,要照這樣子說,,柴米油鹽店,都可以關(guān)門,,因為吃下去,,保不定人要生病的,況且他的病,,明明白白,,是喝涼水而得。我雖是眼睛瞎了,,心里卻還明白,,難道我們這樣的窮人,還不愿意人家多多的幫助嗎,?”士毅將帶來的兩包東西,,悄悄地塞到常居士手上,笑道:“老先生,,我想府上少了個當家的人,,一定沒人做飯,我送你們一些現(xiàn)成的東西吃吧,?!背>邮渴稚吓趿藘蓚€紙包,捏了幾捏,,仿佛是面包之類,,就拱了拱手道:“我真說不上要怎樣報答你的了?”土毅道:“老先生,,這些話,,都不必說,你是知道的,。今天下午,,我是要到會里辦公去的,不能怞身,,醫(yī)院下午還可以去看一趟的,,你爺兒倆隨便那個人去一個吧。你要知道,,一個人到了醫(yī)院里,,是非常之盼望親人去看的?!闭f時,,用手伸著拍了拍常居士的手,,表示一種深懇的安慰,然后向小南點了個頭道:“再會了,?!彼従彽刈叱龃箝T,小南卻在后面跟了出來,。
士毅不曾知道身后有人相送,,只管向前走著。小南直把他送到胡同口,,禁不住了,,才說道:“你明天來呀!”士毅猛然回轉(zhuǎn)身來,,見她眼圈兒紅紅的,,呆了一呆,便道:“小南,,我很覺以往的事,,對你不住,你父親是柔懦可憐的人,,你母親也是一無……也是一個本分可憐的人,,你父親要你下跪,你怎么真跪下來,?我的心都讓你給跪碎了,,以后不必這樣。你知道,,我不是有力量搭救人的人,,以前都是為了你,可是到了現(xiàn)在,,我不搭救你家人,,我覺得良心上過不去了,你放心吧,?!毙∧系馈澳阋郧安]有什么事得罪我呀?”士毅道:“有的,,你是不知道,。但是過去的事,也就不必提了,?!毙∧喜恢浪嬲拿馑冢坏煤c著頭,,自走回去了,。
士毅一人向會里走,便默想著與常家人經(jīng)過的事情,,覺得小南這孩子,,猶是一片天真,只是沒有受過教育,,又得了撿煤核伙伴的熏陶,,她除了要錢去買吃喝而外,不知其他,,可是當她母親病了,,她天良發(fā)現(xiàn)了,也和其他受了教育的姑娘一樣呀,!那余氏躺在鋪板上一副瘦骨,,那常居士兩只瞎眼里流出來的眼淚,回想起來,,都是極慘的事情,,令人不能不幫忙,但是自己的原意,,絕對不如此呀,!一個月的薪水,預先支來了,,原想在極枯燥,、極窮困的環(huán)境中,得些異性的安慰,,現(xiàn)在所得到的,,卻是凄慘。那十塊錢經(jīng)這兩天的浪費,,差不多都花光了,,這一個月的衣食住問題,卻又到何處找款子來填補,?自己實在是錯誤了,,很不容易地得了這慈善會一種職務,安安分分地過去好了,,何必又要想什么異性的調(diào)劑,?可是,自己是二十八歲的人了,,青春幾乎是要完全過去,,人生所謂愛情,所謂家庭,,都在窮困里面消磨過去了,。自己這還不該想法子補一點青春之樂嗎,?再想到小南子那蘋果一樣的兩頰,肥藕似的手臂,,堆云似的烏發(fā),,處處可以令人愛慕,假如有這樣一個嬌小的愛妻,,人生的痛苦,,就可以減少了一半。求愛的人,,都不是像我這一樣的去追逐嗎,?我這不算什么欺騙,也沒有對她父母不起,。我和她父親交朋友是一件事,,和她去求愛,那又是一件事,。想到這里,,把愛惜那十塊錢的意思,完全都拋棄了,。不但是拋棄了,,而且覺得自己還可以想法子去奮斗,找些錢來,,打進這愛情之門去,。愛情是非金錢不可的,這不一定對于小南是適用這種手腕的,。他一想之后,,把意思決定了,到了會里辦公室里,,辦起事來,,并不頹喪,更覺得是精神奮發(fā),。
他在慈善會里,,所做的是抄寫文件的職務,他的能耐,,最容易表現(xiàn)著給人看到,。這天下午他把所抄寫的文件,送到干事先生那里去,,他接著一看,,翻了一翻道:“你今天上午,不是請了假的嗎,?”士毅道:“是的,,我請了幾點鐘假的,,但是我不愿為了私事誤了公事。假使我下次有不得已還要請假的時候,,我也好開口一點,。”干事道:“你這字寫得很干凈,,說話倒也老實,我薦舉你一件小事,,獎勵獎勵你吧?,F(xiàn)在會里借了一部道藏書來,有好幾百本,,正分著找人去寫,,可以讓你也抄寫一份,每千字報酬你一角錢,,筆墨紙張,,都是會里的。假使你每日能抄寫三四千字,,每月可以多收十來塊錢,,對你不是很有補救的事嗎?而且這種報酬,,為了體諒寒士起見,,可以每日交稿,每日拿錢,,你能不能再賣一些苦力呢,?”士毅聽了這話,猶如挖到了一所金窖,,大喜欲狂,。于是連連向那千事作了幾個揖道:“果然有這樣的好事,你先生就栽培我大了,。哪天開始呢,?”那干事道:“你哪天開始都可以,我現(xiàn)在就拿一份抄本紙筆給你,,假如你明天有稿子交回來,,你明天就可以領(lǐng)錢了?!彼f著,,果然將東西拿來,一齊交給他,。士毅正在為難,,怕是斷了經(jīng)濟的接濟,,做夢想不到,就是今天有了一筆新收入,,可以列入預算,。
他捧了那些紙筆,走回會館去,,飯也來不及吃,,茶也來不及喝,立刻就伏在桌上,,開始抄寫起來,。直到天色昏黑,窗子里都看不見了,,這才想起還不曾吃晚飯,,一面拿錢叫長班買了些燒餅油條來吃,一面點著油燈繼續(xù)地向下寫,。每寫到了一千字,,心里想著,這又可以得一角錢,,便覺得興奮起來,,自己也不知道寫到什么時候,只數(shù)一數(shù)那可謄寫三百二十個字一張的稿紙,,竟有十幾張之多,,大概為時不少了。白天在慈善會里,,本就加工趕造,,鬧了一下午,回家之后,,又是這樣繼續(xù)地抄寫,,這雖不必用什么腦力,然而謄經(jīng)卷,,抄文件,,都是要寫正楷的,卻又粗心不得,,寫到這個時候,,眼睛有些發(fā)脹,頭也有些昏暈,,在一盞淡黃色的煤油燈光下,,實在支持不住了。這才把這些紙筆稿件收拾起來,登床睡覺,。心里有事,,老早的就醒了,下床之后,,首先就把謄的道藏書看了一看,,見質(zhì)量那樣豐富,心中甚是高興,,也等不及洗臉,,先就坐到桌子邊來,寫了半頁字,。寫了半頁之后,,因為并不吃力,索性再寫半頁,,這才開始向廚房里舀水來漱洗。這會館里的人,,起床分作三班,,第一班是用功的學生,第二班是有些事務的人,,第三班才是不讀書的學生,,和那些無職業(yè)的漢子。這個時候,,連那第一班應當起床的學生,,都不曾起來,實在早得很,。于是漱洗之后,,又謄寫起來。直等抬起頭來,,看著窗戶上半截的日影,,這是每日往慈善會去服務的時候了,于是收了筆墨,,向慈善會來,。
他在路上想著,每日到會之前,,可以寫一千字,,正午回來的時候,也可以寫幾百字,,到了下午下工的時候,,便可充量地發(fā)揮本能,竭力謄寫起來,大概能寫二千以上的字,。那末,,每日總可以寫四千字到五千字,每月當可以增加十二元到十五元的收入,,要接濟常家的用度,,這也就不能算少了,一頭高興,,立刻就先跑到常家去看看,,他爺兒倆現(xiàn)時在干什么?不料到了那里,,卻是大門緊閉的,,用手連拍了幾下,聽到小南的聲音,;在門里很嚴重地問道:“誰,?干什么的?”士毅說了姓名,,她才打開門來,,皺著眉道:“一早起來,我爹就到醫(yī)院里去了,。剩我一個人在家里,,怪害怕的?!笔恳愕溃骸澳怯惺裁春ε??青天白日的,也沒有人到這種地方來行搶吧,?”小南道:“我也不知道什么緣故,,家里沒人,胡同里也沒人,,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害怕極了?!笔恳愕溃骸斑@樣早,,你父親一個人到醫(yī)院里去做什么?”小南道:“你不知道他是一個殘疾嗎,?他又舍不得花錢雇車,,要自個兒問路問了去?!笔恳愕溃骸把?!雙目不明,叫他向哪里去問路?”小南道:“我就是這樣害怕了,,他那樣慢慢地問路,,慢慢地走著,就是問到了那里,,也要半上午了,。家里總有些破破爛爛的東西,總得有人在家里看家,,我又不能跟了他去,。我急著我媽,我又愁著我爹,,我只得關(guān)起門來哭,。”士毅走到院子里,,向她笑道:“你真是個孩子,,你家有了這樣不幸的事情,你應該自己把自己當個成人的姑娘,,在家?guī)椭愀赣H,,到醫(yī)院去安慰你母親?!毙∧系溃骸拔乙彩沁@樣說呀!昨天去看我媽,,我媽卻不會說話了,。到了今天,我爹怎么著也得去,,說是和我媽見一面去,,你想,我忍心攔住他嗎,?”說時,,用手柔擦著自己的眼睛,幾乎又要哭了出來,。士毅道:“這真是不幸得很,。我在工廠里,也給你媽找了一個事了,,她把這個機會失掉,,未免可惜!”小南道:“你給我媽找得了什么事,?”士毅道:“工廠里有許多女工人,,開飯的時候,和送茶水的時候,都少不得要人幫忙,,我就給你媽在廚房里找了一個打雜……”小南連連搖著手道:“你快別說這話,。我媽說了,要她去當老媽子伺候人,,她可不干,,你想,他肯伺候工廠里的女工人嗎,?”士毅一番好意,,不料卻碰了人家這樣一個大釘子,只得笑道:“你現(xiàn)在很有向上的志氣了,,以后不去撿煤核,,不去偷人家的煤塊了嗎?”小南道:“你若幫著我有飯吃,,有衣穿,,我為什么不做好人?可是我家這樣一來,,真糟了糕了,,我要在家里照應我爹,不能出去了,。我媽以前常討些粗活做,,每天總也找個十枚二十枚的,買些雜合面吃,,現(xiàn)在我媽又病了,,怎么辦呢?”說著,,又哭了起來,。士毅安慰著她道:“你別哭。告訴你吧,,我現(xiàn)在找了一份意外的工作,,每天給人家抄字,能抄幾毛錢,,這個錢,,除了我自己拿一點零用外,每天都給你家,?!毙∧系溃骸斑@樣說起來,你在那慈善會里,,敢情一個月掙不了多少呀,?”士毅猶豫了一陣子,,向她笑道:“你看我這個樣子,能掙多少錢一個月呢,?不過我對你說句實心眼兒的話,,我非常愿意幫你的忙,我雖掙錢不多,,總比你們的境遇好些,。”小南道:“那末,,你一個月,,能掙五塊六塊的嗎?”士毅道:“那倒不止,,一月可以掙十一二塊錢,,倘若每天能寫五毛錢字呢,一個月又能多掙十四五塊錢,?!毙∧习褐^沉算了一陣,點點頭道:“十二塊,,又加十五塊,,一個月能掙二十六七塊錢了,那不算少,,我家一個月要有這么多錢進門,,有皇帝娘娘,我也不做了,?!?
士毅先聽到她嫌自己掙錢少,心里十分的慚愧?,F(xiàn)在她又認為二十六塊錢,是賽過富有天下的數(shù)目,,心里倒安慰了許多,,便笑道:“你的希望不過如此,那有什么難處,?不久的時候,,你有了事,你母親也有了事,,我又幫你的忙,,你家不就有這些個收入嗎?”小南將他的話,,細想了一想,,覺得不錯,,不禁又有些笑容了。士毅躊躇了一會子道:“怎么辦呢,?我到了辦公的時候了,。我在這里陪著你是不行,我不陪你,,又怕你一個人太寂寞,。”小南道:“你還是去吧,,你要是把事情丟了,,我們指望的是誰呀?”這樣一句話,,在旁人聽了,,不能有什么感覺,然而士毅聽到,,便深感這里面有一種很貼己的表示,,就握住了小南一只手,搖撼了一陣,,笑道:“好,!我為了你這一句話,我要去奮斗,。你不要害怕,,把大門關(guān)上就是了。到了下午,,我辦完了公,,一定就來看你?!毙∧蠑y著他的手,,送到大門口。恰是巧不過,,那個柳三爺帶了四五個如花似玉的姑娘,,由這兒過去,把小南臊得臉上通紅,,連忙向院子里面一縮,,把大門關(guān)閉了。
士毅現(xiàn)在仿佛添上了一重責任了,,在慈善會里辦公的時候,,便會想到常家這三個可憐蟲怎么得了?假使自己做了他家的姑爺,,他們那個家庭,,就是自己的了,,自己有了這樣一個家庭,是悲呢,?是喜呢,?是苦惱呢?是快樂呢,?自己一個人做起事來,,卻不免老是沉沉地涉想,一想起來,,當然做事情就不能專心了,,他謄寫一張八行,連筆誤帶落字,,竟錯了三處之多,,自己寫完了校對一番,要涂改挖補,,都有些不可能,,只得重寫了。不料重寫一張之后,,依然有兩處錯誤,,這未免太心不在焉了。就想著,,不可如此,,非把心事鎮(zhèn)定了不可!于是就來寫第三張,。當他寫第三張八行時,,自己極端地矜持著,幾乎是每一個字的一橫一直,,都用全副精神貫注在上面,,八行是寫完了,然而精神用過度了,,腦筋竟有些脹得痛,。于是伏在桌上,要休息一會,。當他正將頭枕在手胳臂上的時候,,卻聽到總干事在隔壁屋子里咳嗽聲,。他想,,全科的人,都說自己是個勤敏的職員,,怎么可以在辦公室的桌子上睡起覺來,?如此想著,,立刻又振作精神坐了起來。好容易把上午的公事熬過去了,。
一出了辦公室,,心里可就想著,小南一人在家里,,必定是二十四分的寂寞,,于是匆匆地跑上大街,買了十幾個饅頭,,又是醬肘子咸鴨蛋,,用兩條舊的干凈毛巾包著,跑到常家來,。遠遠地就看到小南靠了大門框站著,,只管向胡同口上望著。士毅老遠地將手巾包舉了起來,,嚷道:“你等久了吧,?給你帶吃的來了?!毙∧仙焓纸恿藮|西,,臉上有了一點笑容,便道:“你跟我們買的吃的,,還有呢,,就是我爹還不回來,我真有些著急,?!笔恳愕溃骸斑@里到醫(yī)院,路不算少,。你想呀,!他一個雙目不明的人,慢慢地摸索著來去,,當然不能立刻就回來,。饅頭是熱的,你先吃上一點,,我也沒有吃午飯呢,。”小南家外邊那個屋子,,并無所謂桌椅,,只是亂放了些破爛東西,士毅走進來看了看,,簡直沒有可以坐著進食的地方,,只得搬了個稍微整齊的方凳子,,放到院子里,把兩包吃物透開,,由手巾鋪了方凳面,,食物放在手巾上,和小南坐在臺階石上,,就開始吃了起來,。小南左手拿了個熱饅頭,右手兩個指頭,,箝了幾塊醬肘子,,咬一口饅頭,吃一塊醬肘子,,非常之有味的樣子,。士毅笑道:“你覺吃得好嗎?”小南道:“怎么不好呢,?一個月我們也難得吃一回白面,,現(xiàn)時吃著饅頭,又吃著醬肘子,,還有個不好吃的嗎,?”士毅道:“既是你說好呢,這些醬肘子,,我就全讓給你吃,。”小南吃著吃著,,這兩道眉峰,,慢慢地又緊湊起來。士毅道:“你又為什么發(fā)愁,?”小南道:“我倒在這里吃得很好,,也許我媽病更重了,也許我爹撞上人了,?!笔恳阃蝗徽酒饋淼溃骸懊獾媚悴环判模姨婺愕结t(yī)院里去跑一趟吧,?!毙∧系溃骸澳蔷蛣隈{了。不過你去了,,還要回來給我一個信兒,。”
士毅手上拿了一個饅頭,就走了出來,。他這餐午飯,是一毛五饅頭,,一毛錢醬肘子,,五分錢的咸鴨蛋,已經(jīng)耗費不少了,,無論如何,,今天也不能再有什么耗費,不但不敢坐人力車,,連一截電車也不敢搭坐,,只憑了兩只腳,快快地跑到那慈善醫(yī)院去,,到醫(yī)院一問,,不錯,是有個瞎子來看病,,但是在這醫(yī)院門口,,讓人力車撞傷了腿,醫(yī)院里給他敷了藥,,替他雇車,,讓他回去了。士毅聽說,,這個可憐的瞎先生,,真是禍不單行,也不知道他的傷勢如何,?應當去看看才好,。于是依然轉(zhuǎn)回身來,再到常家來,。
這回到了常家又是一番景象了,,只在門口,便聽到一種聲吟之聲,,大門是半掩著,,一陣陣的黑煙,還帶著臭味,,向門外奔騰,。士毅推門進去,只見院子里擺了爐子,,爐口里亂塞些零碎木片和紙殼子,,而且爐口四周,支了三塊小石頭,上面頂著個瓦壺,,這正是他們在燒水喝,。小南站在階沿石上,不住地用手柔擦眼睛,,似乎被煙熏了,。士毅道:“怎么樣?老先生撞得不厲害嗎,?”常居士這就在屋子答言道:“哎呀,!老弟,真是對不住,,老遠的路,,要你跑來跑去。我沒有什么傷,,就是大腿上擦掉一塊皮,。時候不早了,你去辦公吧,,我們這里,,沒有什么事了?!笔恳闵砩蠜]有表,,抬頭看看日影子,也知道是時候不早,,安慰了常居士兩句,,掉轉(zhuǎn)身就向外走??墒钱斔叱龃箝T的時候,,小南又由后面追了出來,走到身邊,,低聲道:“明天務必還請你來一趟,。假如我父親要到醫(yī)院里去看我媽的話,非坐車不成……”士毅用手指著她的肩膀道:“不要緊,,我明天會給你父親送車錢來,,你好好地安慰他吧?!?
他囑咐完了,,于是又開始跑著,向慈善會而來,。然而他無論跑得多快,,時間是不會等人的,,當他跑到會里以后,已經(jīng)遲到一小時以外了,,所幸干事還不曾發(fā)覺,,自己就勉強鎮(zhèn)定著,把公事辦完,。心里想著,,不必再到常家去了,這應當快回會館去,,抄寫稿件起來。于是再不躊躇,,一直走向會館去,,又像昨天一樣,靜心靜意地抄寫道藏經(jīng)卷,。而且自計算著,,今天耗費了四五毛錢,非寫四五千字不可,!如此,,就可以支付兩抵了。當然,,這種事是可以拿時間和力量去辦到的,,到了晚上十二點鐘,也就抄寫了五千字,。次日早晨起來,,補寫了幾百字,合成一萬,,就帶到慈善會交卷,。果然,在散值的時候,,領(lǐng)到一塊錢抄寫費,。他在抄寫的時候,當然是感到痛苦,,然而現(xiàn)在得著了錢,,便又想到這是一種很大的安慰。再也不能忍耐了,,就到常家來探望小南,,小南一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就跑著迎了出來,,皺了眉道:“你怎么這時候才來,?我爹好幾次要走了,我給他雇車來著,來去要七毛錢,,我們哪里拿得出呢,?”士毅頓了一頓,突然地在衣袋里一掏,,掏出那塊錢來,,就塞到小南手上,笑道:“這一塊錢都給你了,。除了七毛錢,,剩下三毛錢,你可以買東西當晚飯吃,?!闭勚挘宦纷吡诉M來,,常居士在屋子里全聽到了,,便道:“阿唷,!這了不得,,老是花你的錢,我心里怎么過意得去呢,?”士毅道:“這個請你不必掛在心上,,憑我的力量,這些小忙,,我總可以辦到的,。”常居士無甚可說,。小南道:“洪先生,,你吃過午飯了嗎?”士毅看她那樣殷勤問著,,大概她又想自己來作東,。然而身上不曾帶零錢出來,得的那一塊錢抄寫費,,又完全交給她了,。便道:“我早吃過了,你們呢,?”常居士道:“多謝你送我們的面粉,,我們就和著面粉,煮了一餐疙瘩吃,。若不是孩子要等你來,,我已經(jīng)走了,。你有事,請你自便吧,。我這個破家,,也不要什么緊,讓小孩子一人看著就行了,?!彼f著話,向門外走,。在小南手上接過那塊錢,,雇車上醫(yī)院去了。士毅總怕小南寂寞,,又在這里陪她談了一陣,,才趕回會館去,把自己塞在墻眼里的幾張銅子票拿了出來,,買了幾個干燒餅,,在廚房里倒了一碗白開水,,對付了這餐午飯,,匆匆忙忙再上會里去。
自這天起,,他在會里要辦公,,回來要寫字,得了空閑,,又要到常家去看看小南父女,。他為了節(jié)流起見,又不肯花一個銅子坐車,,只憑了兩條腿加緊地跑,。一個人,不是鐵打的,,士毅一連幾天,,手足并用,實在有些精神不濟,。到了第四天,,自己幾個存下的碎錢,都花光了,,而且常居士家里,,食物也將告盡。這天想著,,若是明天顧人顧己的話,,大概要八毛錢,,自己就當寫八千字,說不得了,,今天又要帶夜工了,。因之由慈善會出來之后,不再到常家去,,下了決心,,就回會館來寫字,由下午四點多鐘起,,寫到晚上十一點多鐘止,,直寫了個不抬頭。寫的時候,,雖然腦筋有些脹痛,,然而自己繼續(xù)著鼓勵自己,對于這事就不曾加以注意,。及至自己將筆停止,,檢點檢點寫了多少字的時候,一陣眼睛發(fā)花,,只覺天旋地轉(zhuǎn),,怎么也支持不往,身體向前一栽,,就伏在桌上,。不料自己不休養(yǎng)則已,一休養(yǎng)之后,,簡直抬不起頭來,。究竟是寫了多少字,這已不能知道,,只好手摸了床鋪板,,和衣倒下去睡。還好,,他倒下去之后,,便安然入夢,等著耳朵里聽到有人的說話聲時,,幾次想要睜開眼來,,都有些不能夠,最后勉強睜開眼來,,只見那紙窗上白色的日光,,直射得眼睛睜不開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口里連連叫著糟了糟了,,只是幾分鐘的時候,,漱洗畢了,,趕快地就走出會館向慈善會而去。
今天到了會里,,更是有些不同于往常,,只覺得辦公室里,,有一種重濁的空氣,,向人身上壓迫著,,仿佛這身子束縛了許多東西,,頭腦上也好像頂了幾十斤,說不出來身上有一種什么抑郁與苦悶,,見了同事,,勉強放出笑容來,怕人家看出了什么苦惱,,然而這苦惱就更大了,。伏在辦公桌上,,將那紅色的直格子紙寫字,那一條條的直線,,都成了縱的平行線,。硯臺是四方端正的,看去倒成了三角形,,雖是勉強提起筆來,,那一支羊毫筆倒成了一支棒槌,,無論怎樣,也不能使用靈便了,。這種情形,,當然沒有法子再寫字了,,只得放下了筆,將兩手籠了抱在懷里,,閉著眼睛,養(yǎng)了一養(yǎng)神,。他這種情形,,再也不能隱瞞著同事的了,,早就有人向他道:“洪先生,你的臉色太壞,,大概有點不舒服吧?”士毅站了起來,,要答復人家的話,,只覺屋子如輪盤似地打轉(zhuǎn),,令人站立不穩(wěn),身子向后一挫,,便又坐在椅子上,。于是把干事曹先生驚動了,,對他說:“既是身體不好,不必勉強,,可以回去休息休息,。若是勉強做事,把身子病倒了,,那就更不合算了,。”士毅站起來,,扶著桌子沿,,定了一定神,覺得眼花好了一些,,這才離開了辦公室,。因為這次走開,,是得了干事的同意的,,心中自是泰然,,并不慮到會影響自己的飯碗,,今天可以把一切的問題,,都拋開到一邊去,,回會館去,,穩(wěn)穩(wěn)當當,,睡上一大覺,。
這幾天以來,為了常家的事,,自己也太辛苦了,。既要顧到掙錢,,又要顧著看護人,。以前沒有慈善會的職務,,也不過天天愁那兩餐飯而已,現(xiàn)在除了兩餐飯,,依然有問題而外,,而且時時刻刻,,添著憂慮恐怖,,仔細想來,,與自己可說毫無關(guān)系,。若說是惻隱之心,,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去救人,下這樣大的力量的,。這樣說起來,我為的是誰,?不就為的小南嗎,?為著小南,,正因為她能安慰我的枯燥生活罷了。但是在事實上說起來,,她真能安慰我嗎,?那恐怕是一種夢幻,。她的母親,,首先便嫌我衣服穿得不漂亮,,不像個有錢的人,。就是小南自己,,似乎她以前很以為我有錢,,現(xiàn)在才知道我是就小事的,,或者也有些不滿意了,。這只有那個老瞎子先生,他是很感激我的,。然而他在家庭里,似乎成了個贅瘤的人,。我拼了命去維持他一家人,,她一家人,未必對我能有徹底的諒解,,何能得到什么安慰,?就算能得些什么安慰,一個人拼了性命去求一點安慰,,也有些樂不敵苦吧,?算了吧,男女之愛,,不是窮人所能有的,。從此以后,自己撇開常家,,住著會館,,靠那十塊錢薪水,便足夠維持生活,。萬一自己還想舒服一點,,每天高興寫上一二千字,一月又可得幾塊錢,,管每日的小菜,,也許夠了。他如此想著,,就覺今日可以回家去大睡一場,,從此以后,,不必去管常家的事了,合著那句成語,,真?zhèn)€如釋重負,,再不要做那傻子了,。他想的時候,,只管低了頭走,把自己心上的抑郁,,就排除到一邊去,。但是當他走到大門口的時候,那個老門房,,卻迎了出來,,向他拱拱手道:“洪先生,你這幾天,,怎么這樣的忙,?”士毅嘆了一口氣道:“-!不要提起,。不過我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崩祥T房道:“怎么了,?你搗了什么亂子了嗎?”士毅道:“那倒不是,,只是我多管閑事不好,。”老門房道:“你說管閑事,,我正問你這個啦,。怎么你提的事,忽然不管了呢,?”老門房如此一說,,使士毅那香消極的意思,不得不打消,,所謂如釋重負的那個重負,,倒依然要他背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