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jié)
書友吧第1章 并非意中人
故事發(fā)生在上個世紀(jì)70年代末,。關(guān)中平原的油菜花開得正盛,,放眼望去,金燦燦的,,一大片一大片的,。
一處斷垣邊,三間茅草房,,一個籬笆圍成的農(nóng)家小院,。院子里,,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老頭正蹲在墻角的香椿樹下“叭嗒叭嗒”地抽著旱煙,。
這老頭姓路,不是本地人,,解放前跟著他爹逃難過來的,。別看這路老頭身材矮小、精瘦,,力氣可是出了名的大,,據(jù)說能徒手舉起一個大水缸。
那個年代,大多都是靠體力活吃飯的,,如果光是有股子蠻力倒也沒什么稀奇,。據(jù)說這路老頭還有一手絕活,那就是縫補陶器,。
為什么說縫補呢,?那真的是一針一線縫起來的,拼接,、粘合,、鉆孔,最后飛針走線,。那一套動作,,路老頭做得行云流水。那縫好的針腳密實而勻稱,,黑色的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只展翅欲飛的蜻蜓,,白色的則像一支盛開的玉簪花??催^的人無不嘖嘖稱奇,。至于修補好的缸啊,瓦罐啊,,該盛啥盛啥,,并不影響使用。
那時候比不得現(xiàn)在,,一件東西修修補補是常事,,沒什么奇怪的。小孩子穿的衣服也是,,老大穿不下了給老二穿,,老二穿不了再給老三穿,俗話說得好,,“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這一年年下來,,小毛頭們也就陸續(xù)地長大了。
這路老頭原本有九個兒子,,一個沒活過九歲就死了,。還有一個女兒前些年嫁到了外村,姑爺長得白白胖胖,,還是吃公家飯的,,總之條件不錯,。這讓路老頭多少有些欣慰。
算起來,,老伴走了也快五六年了,,那年,最小的兒子金昌才八歲,,比他大點的金福也不過十六歲,。還好別的兒子都成家了。
老伴在的時候,,遇上好天氣,,就讓他幫忙把紡車搬到院子里,老伴紡線,,他就蹲在旁邊,,點上一鍋煙。這日子雖然過得清苦,,一家人卻也是親親熱熱的,。這老伴一走,家就不像個家了,,冷清得要命,。每天干活回來,,看著那冰鍋冷灶,,路老漢心里就難受得像貓抓一樣。
可日子總是要過的,,何況金昌年紀(jì)小,。沒了娘自然可憐,虧得大嫂勤勞善良,,平時漿洗縫補的沒少幫襯,,讓這沒娘的孩子至少看上去還是干凈體面的。
金福是個悶葫蘆,,從小就不太愛說話,,膽子又小,自從他娘去世后,,就更沉默了,,每天只知道拼了命地干活,仿佛一頭永遠(yuǎn)不知道疲倦的牛犢子,。他身材像他爹,,個兒不太高,但是結(jié)實,。跟他幾個哥哥一樣,,都是標(biāo)準(zhǔn)的國字臉,濃眉大眼睛,,倒是個帥小伙,。
別看他平時不聲不響的,心里啥都明白,。每當(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就會睜著眼睛,直直地盯著天花板,,很久很久……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實際上,自從他娘走后,,這個家就剩下這爺仨了,。哥哥們都有了自己的小家,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唯一的姐姐和自己最心近,,可也不能經(jīng)常回來,。再想想這個家,,唉,不想了,,不想了,,越想越頭疼…
相比之下,路老頭可比他那兒子金福淡定多了,,這些年他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可不容易,,沒少吃苦頭??伤且粋€剛強的老頭子,,從來不肯認(rèn)輸?shù)摹O胱屗蛎\低頭,,門兒都沒有,。
他不是有那縫補瓷器的手藝么,可在這巴掌大的小村子里也沒有多大的用武之地,。何況,,大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經(jīng)常忙活半天連一毛錢都不收的,。所以他和大伙一樣,,窮得叮當(dāng)響。村里人都敬重老頭的為人,,覺得他是可靠的,,值得信任的,。
村里的花嫂覺得這爺仨可憐,就把自己的遠(yuǎn)房表妹寶琴說給了金福,。見面的地點就在花嫂家,。
那天,金福破例沒有去出工,,借了哥哥的一件中山裝,,穿了一條干凈點的褲子就去了。那褲子的膝蓋處,、后面屁股處早就磨破不知多少回了,,縫了又縫,補了又補,,最后這一回,,屁股上補了兩個又圓又大的補丁,車了幾十個圓圈圈,。
寶琴和她二姐,,還有一個堂妹都來了,那天她的小堂妹就拿這褲子取笑他這未來的姐夫了,。直接問他的眼鏡是多少度的,?金福不明就里,正遲疑呢,,那小妹就指著他的屁股哈哈大笑起來,。金福本就性格內(nèi)向,不善于玩笑,。這下直接漲成個大紅臉兒,。氣氛頓時有點尷尬。
寶琴的二姐寶霞可不樂意了,,說實話她對金福的印象不錯,,覺得金福人老實,是個可靠的人,。于是,,她拍了下那嬉皮笑臉的丫頭一巴掌,笑罵了一句,,“死妮子,,滾一邊去!”那小妹吐個舌頭,,一溜煙躥了,。
金福很感激二姐幫他解圍,說實話,,他真怕那小丫頭又想出什么法子來捉弄他,。
寶琴始終什么都沒說,,她并不是一個喜歡沉默的人,只是這樣的場合,,她實在不宜多說什么,。期間,,她也偷偷瞄了下“那個人”,,但他好像不太愛說話的樣子,所以她對他并沒有很特別的感覺,,更談不上心動,。
再說她本就是個很單純的女孩子,平時哪也不去,,就在家?guī)椭┳右黄饚Ш⒆?。今天來相親都是家里安排的,在二姐的慫恿下,,特意換了一身簇新的衣服,。這還是大哥從上海帶回來的,試了一回就小心翼翼地疊好,,存在箱子里了,。平時是堅決舍不得穿的。
彼時,,金福也用余光掃了下眼前這個可能成為他媳婦兒的人,。這姑娘長條臉,瘦高個兒,,窄肩細(xì)腰,,大長腿。這樣的身材放到現(xiàn)在真是羨煞旁人,。
可當(dāng)時金福心里就不樂意了,,看她那弱柳扶風(fēng)似的小身板,就知道她不是個干活的料,。想起家里那一攤子活,,他不禁輕輕皺起了眉頭。他娶媳婦可不是放在那里好看的,,要能干活才好,。
再看看她穿的,上身一件黑黃大格子襯衫,,下身一條黑色棉條絨褲子,,腳下穿了一雙黑色手工系帶子布鞋。說實話,,這樣的穿戴在當(dāng)時算是非常時髦了,。
金福見過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兒,,沒有這樣穿戴的。但是她們都壯實,,特別是自己的幾個嫂嫂,,個個膀大腰圓,說話都是高葫蘆大嗓子,,干活更是不在話下,。
可眼前這個人,她能干啥,?這使他的內(nèi)心有些動搖了,。他低下頭,手剛好觸到膝蓋的補丁,,不免內(nèi)心又忽地自卑起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懊惱。人,,有時候真是一種矛盾的動物?。?
那次的相親,,對金福來說,,并不算是一次愉快的回憶。因為心里并不是很中意那個姑娘,,但是他又是個懦弱的,,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所以他并沒有果斷而清楚地表明自己的立場,,竟然還把定情信物(一塊花手絹,,里面包十塊錢)鬼使神差地給了人家姑娘。
到家后他就后悔了,,趴在炕上放聲哭了起來,。倒不是心疼那十塊錢,而是覺得自己的終身大事就這樣稀里糊涂定了,,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委屈,。
這是娘走后他第一次放聲大哭,多少個不眠的夜晚,,他把對娘的思念都化作無聲的淚水,,多少次夢里醒來,淚水都打濕了枕巾,。他想娘了,,他嘴里喊著“娘”,哭到?jīng)]有力氣。這哭聲,,路老漢也聽到了,,可是他沒有去勸阻,也沒有去安慰,。
那姑娘路老頭還沒看見過,,但花嫂拍著胸脯給他保證了的,自然沒有問題,。只是他這兒子的性格他太了解了,,他不像他弟弟金昌,腦子里不裝事兒,。他心思細(xì)膩,,又不善言辭,,把什么都憋在心里,。這樣下去,可不得憋壞了,。
“唉,!”路老漢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放下煙袋鍋子,,朝外面的打谷場走去,,在那里“哼哧哼哧”地砸起了胡箕(把濕土放在一個木制的模具里,然后用石頭夯實,,再取出曬干,,可以像磚一樣砌墻用,比磚大得多,,但是沒磚結(jié)實)這是路老漢準(zhǔn)備給金福蓋房子用的,。每天抽空就砸?guī)讐K,已經(jīng)摞了一人高的一大垛了,。
要娶媳婦了,,沒錢歸沒錢,新房子總要收拾兩間的,,亮堂堂的,,總不能讓人家姑娘睡那黑咕隆咚的草房子吧。再說,,金昌眼看著也不小了……
“叔,,還忙活呢!”
正胡思亂想著,,只見那花嫂提著個竹籃子匆匆忙忙地向這邊走過來,。路大叔停下手中的活計,擦了一把汗,那花嫂已經(jīng)像風(fēng)一樣刮到跟前了,,只見她把滿滿一籃子苜蓿往路大叔手里一塞,,說道:
“叔,這是我從娘家?guī)Щ貋淼?,俺家人少,,吃不了,給你勻點,?!?
“這……這怎么行,你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快拿回去,!”
路老漢堅決不肯收。話說這花嫂還真是個熱心腸,,她幾次看見這爺仨也沒啥正經(jīng)飯吃,,不是烏漆嘛黑的地瓜干饃,就是半生不熟的大苞米碴子,,而且還是限量,,不能盡飽吃。
村里窮,,每戶按人頭一年就分那幾十斤口糧,,油都是按兩算的。拿一個小勺,,一勺一勺地勻,,據(jù)說村里的王老漢當(dāng)時就朝村長吼了起來,“他媽的,,老子不領(lǐng)了,。幾兩油能干逑。老子不吃看能咋地,?”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村長氣得直發(fā)抖,但當(dāng)著村民的面,,又不好說什么,,必竟那王老頭說的也都是事實。這村長讓他當(dāng)?shù)?,全村都快揭不開鍋了,。路老頭也氣啊,怎么能不氣呢,?家里兩個大小伙子要吃飯,,那飯量,呵呵,大得驚人,!比豬都能吃,!
上次他閨女回來,帶回一斤白面,,一進(jìn)屋就開始忙活,,不大功夫,面就搟好了,,只能吃碎面,,和著湯湯水水煮了一大臉盆。因為吃干的根本不夠啊,。就這兄弟倆都沒敢放開吃,,那臉盆就見底了。
他可以省點口糧,,可金昌正在長身體,,金福就更不用說了,每天早出晚歸,,干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當(dāng)?shù)母蝗绦淖屗I肚子。每次吃飯,,他都是讓兩個兒子先吃,總說自己吃過了,。但金福心細(xì),,就偷偷觀察,發(fā)現(xiàn)他爹在廚房正鏟那鍋底的糊鍋巴,,就著涼水一口一口往嘴里塞,。
“爹,你……”金福說不下去了,,他本來話就不多,,這下心里更是難受極了。路老頭被拆穿了,,訕訕地笑著,,“我就是覺得丟了可惜了,可惜了……”
糊鍋巴還是被他吃了個精光,,連山羊胡子上都是黑渣渣,。金福不傻,那一刻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恨自己,,恨自己沒有能力讓爹和弟弟過上好的生活,他只知道出憨力,辛苦一年,,掙那點工分,,一家人連肚子都填不飽。這樣的生活,,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
從那以后,他累死都不肯多吃一個窩頭,,留給弟弟吃,。金昌也懂事了,見金福不吃,,自然也是不肯吃的,,路老頭發(fā)火了……于是,每頓兩個黑窩頭,,兄弟倆一人一個,,他自己還是吃鍋巴泡飯。
他說自己就好這口,。倆兄弟知道老頭的脾氣,,也就和著眼淚把窩頭一口一口吞了下去。其實不光兄弟倆,,大家伙兒誰不知道這老頭脾氣犟,,心性又高,平白無故從來不接受別人的東西,。
這一點,,那花嫂自然也是十分清楚的??山裉?,她竟然肥了膽兒,敢明目張膽給這犟老頭送東西,。
一大籃子苜蓿,,吸收了春天的陽光雨露,顯得郁郁蔥蔥的,,散發(fā)著誘人的清香,。
路老頭心想:這可真是好東西啊,還是老伴在世的時候吃過一回,,拌點玉米面,,蒸熟,澆點腌咸菜的老湯,,再配上兩根青蔥,,那味兒真是絕了,。再說,眼下青黃不接的,,米缸里早就空得連老鼠都不光顧了,。
但是,猶豫了片刻,,他還是覺得不能接受,。兩人推來推去,這下花嫂可不干了,,只見她沒好氣地把籃子往那一堆胡箕上一放,,一張圓臉漲得通紅,“叔,,你這可就見外了,,等寶琴一過門兒,咱就是一家人了對不,?再說了,,你餓肚子就算了,也讓他哥倆跟著你遭罪么,?”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那就真的不好再推辭了?;ㄉ┦钦\心誠意想幫他們,。這一點,路老漢心里是明白的,。他本來就是個明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