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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國桐城,。

開和十一年，六月初六,。

大暑剛過,，天氣依然悶熱的厲害。因此雖近正午,，不管是熱鬧繁華的城鎮(zhèn),，還是煙火氣十足的鄉(xiāng)野間，都鮮少看見有人在外邊兒晃悠,。

唯有樹上的知了龜,，還在歇斯底里的叫著。好像它們叫的聲音越大,，就能讓旱了一個月的桐城下一場大雨似的,。可是,，除了讓人們更加煩躁之外,，似乎沒有一丁點的作用。

開和十一年的大旱涉及的地區(qū)不僅僅是桐城周邊,，桐城往西是祁連縣,，祁連縣再往西是盛產(chǎn)奇石的大石鎮(zhèn)。而大石鎮(zhèn)繼續(xù)往西,，則是世世代代負責給朝廷,，不，是給前朝種植貢稻的金稻村,。

這里,，才是靠天吃飯的地方。

可是,，早在百年前,，金稻村這里能種莊稼的土地真沒多少，加上四面環(huán)山，甚至于北邊那百十畝地還是一片沼澤,，加上雨水也格外多,，很多農(nóng)作物都種不了，村民都是出去打點零工補貼家用,。

僅有的一百來畝有產(chǎn)出的田地,，也大都在前朝某個退下來的將軍名下。

十一年前,，朝堂新立,，百廢待興，不管是新走馬上任的朝堂新秀亦或是前朝“招降”的官員,，都急于做些什么來證明自己和王朝同進退,，百姓倒是因此過了幾年好日子。而金稻村這處“風水寶地”,，在躊躇滿志的縣官看來自然也要有些成績的,。這不，祁連縣新縣令大人在下鄉(xiāng)勸課農(nóng)桑時,，和村北的那片沼澤地別上了苗頭,。

自掏腰包買來高產(chǎn)稻種，又花銀子搜集了些手有余糧農(nóng)戶手里的老稻種,，親自盯著著縣衙上下和金稻村的青壯把這片沼澤地清理了出來,，大半年后還真有了點兒動靜，第一季產(chǎn)的稻米就金稻村的村民哭紅了眼,。

這一批那稻米,，竟絲毫不輸曾經(jīng)他們拿心血澆灌出的貢米,。

試驗成功了田地也有了,，為了鼓勵村民精耕細作，也為了讓轄下這片土地早點舊貌換新顏,，京都大有后臺的縣令大人干脆上奏朝廷,，把金稻村變成了給朝廷專供稻米的“皇莊”。一畝稻田一年可種兩季,，四個季節(jié)忙下來也能得十兩銀,。對于村民來說，無異于天上掉餡兒餅,。

十年經(jīng)營,，連任兩次的周大人升了官，金稻村也直接由周邊最窮的村子,，一躍成為大石鎮(zhèn)最富有的村子,。隨之變化的，是金稻村越發(fā)金貴的男娃娃們。

因為,，只要過了十六歲的男丁就能得兩畝稻田,。

所以，多生兒子成了金稻村的頭等大事,。

村東的魏大江家,，這會兒就處于喜和悲的中間。悲的是,，魏家的魏老爺子去年沒了,，而魏大江年近三十，還沒一個兒子,。意味著今年他家再沒有男丁出生的話,，現(xiàn)有的四畝田地得被里長收回去一半。

喜的是,，今天有了變數(shù),。

“啊———”

“使勁兒啊,！魏家媳婦兒啊,，你不能喊，得身下使勁兒,！”

魏家小院西廂房里,，魏大江的妻子林氏正躺在床上，高高凸起的肚皮還有屋里的人和聲音,，都在說明林氏正在生產(chǎn),。

發(fā)髻凌亂、汗水直流,，緊緊抓著床單的雙手,，看得出來她很痛苦。因為,，能不能在連著生了三個女兒后一舉得男,，就看這次了。

可是從昨兒個前半夜發(fā)動,，一直到今兒晌午,，西廂房里除了聽見林氏時高時低的痛呼聲外，沒等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魏大江想湊過去看看,，可是，魏老太太王氏再三叮囑不讓兒子離產(chǎn)房太近,，因為不吉利,。

他也只能在院子里一圈一圈的繞著,，因此在看到堂廳正往外不停張望著的三個女兒時，越發(fā)沒了耐心,。

“滾邊兒去,！”

魏家三個女娃被爹爹的怒吼嚇到，但她們更心急產(chǎn)房里的娘親,。便貼著墻根,，趁著魏大江沒注意，一點一點的挪到了緊挨著西屋的雜物房里,，希望能早點得到娘親平安的消息,。

西廂房里，躺在床上的林氏已是進氣多出氣少,，這讓忙了半宿的接生婆李嫂子也有點慌神兒,。她把林氏的眼睛扒開看了看又輕輕拍打了下林氏的臉，可是,，一天一夜水米未進,，加上這些年生了孩子也沒好好將養(yǎng)……

林氏這會兒是真沒什么氣力了。

“妹子,，你,、你可不能睡呀！孩子都快能看見頭了,，你使把勁兒?。　崩钌┳涌戳质夏樕絹碓讲?，心越發(fā)揪的厲害,。

李嫂子擦了擦頭上的汗，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盡力了,，可是兩家七拐八繞的也有點親，她是真的不落忍,。

因為她心里明白的很,，魏家這次一旦沒了指望，日子會越發(fā)艱難,。

更艱難的，還有那仨還沒成年的女娃,。

“王嬸兒,，家里有沒有老參，得給林氏提提氣??！不然這大人不好說,，孩子也……得憋死啊,！”李嫂子沖著門口林氏的婆婆王氏喊道,，讓她趕緊想辦法。

王氏看著床榻上的兒媳婦閉了閉眼,，她也著急,，這里頭說不定就是她的大孫子，可這一時半會兒讓她去哪兒給她找老參,？

“啊———”

就在這時候,，可能是聽到了李嫂子說的話，林氏竟然拼著最后一絲力氣把孩子生了出來,?？墒沁€沒等手忙腳亂的李嫂子把孩子收拾好，甚至孩子都沒來得及看上一眼,，林氏的手就沉沉的垂了下去,。

可站著的兩人都著急看孩子的性別，愣是沒有人注意到林氏的異常,。

“快讓我看看我的大孫子,，咦、這……”看著襁褓里的孩子,，王氏的臉唰的一下就變了,，“這……怎么還是個丫頭片子啊,！”

她之前明明找算命先生算過的——

“哎喲,，王嬸兒，快別孫子不孫子的了,，你看看林氏——”

王氏不耐煩的上前,，等看到被褥下那濃稠的紅時，臉色大變,?！斑@、這,、可真是夠添亂的,！”她把孩子扔到一邊兒，上前用手探了探林氏的鼻息,，嘟囔了一句,，“是個短命的！”

旁邊的李嫂子聞聲,，臉色也變得晦暗不明起來,。

王氏看了看扔在一邊藤椅上的孩子,，斜剌剌的看了一眼面如土色的李嫂子，淡漠之極的說道：“你回吧,！剩下的就是我們自己家的事兒了,！”

李嫂子自是巴不得趕緊離開，可看著床上已經(jīng)香消玉殞的林氏,，再看看面無悲色的王氏,，不由打了個冷顫。

算了,，她又不是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能顧好自個兒就不錯了。當下也不提接生的辛苦錢了,，踉踉蹌蹌的出了門,。

她怕，再晚一步,，就惹上人命官司,，那才真是晦氣！

李嫂子走后,，察覺到不對勁的魏大江也推門進來了,，他剛想解釋一句，卻發(fā)現(xiàn)他娘王氏正盯著藤椅上的襁褓發(fā)愣,。

而,，床上有一攤血……

“大江，天太熱,，埋了吧,！”

“娘，這人身子還沒涼呢,！”

“就現(xiàn)在這天兒,，再過倆時辰也涼不了！”

“唉——”

母子二人不再多說什么,，三言兩語就決定了,，床上那個為他們家生了四個孩子的女人的最終結(jié)局。

……

金稻村魏姓居多,，十幾年前,，魏大江家里也算得上是村里的富戶，從魏家這三間雖稍顯破敗但依然結(jié)實的青磚小院和比左鄰右舍略高的圍墻就能看得出一二,。

可從前年魏家老爺子去世,，如今的魏家也就這宅子還值點錢了！

因此,，第四個孫女的出生,，不僅沒給魏家?guī)硪欢↑c的喜悅，反而讓這個本就面臨田地被收回的家再度陷入困境,。

“大江,，咱們家可沒有多余的錢糧再養(yǎng)一個賠錢貨?！蓖跏险f到這里,，就沉著步子向床榻旁邊躺著的襁褓挪去。

“娘……”眼看著王氏已經(jīng)抬起了手,，魏大江終于還是出聲了,，“娘，好歹也是老魏家的骨血,，您要不想養(yǎng),，或是送人或是賣了也行！還是留這丫頭一條性命吧,！”

“你這……”王氏面有不虞,，但真要當著剛斷氣的林氏掐死眼前的嬰孩兒，王氏心里也是打鼓的,?！暗挂膊皇遣恍校　蓖跏峡粗m然也是皺巴巴但明顯比前邊仨孫女兒都好看的小孫女有了主意,。

既然已經(jīng)決定襁褓里孩子的去留,，王氏也就不再多說，又瞥了眼已經(jīng)拿破褥子蓋住的林氏,，冷“哼”了一聲,，然后轉(zhuǎn)身往柴房走去。

……

天氣本就悶熱,，到了后半晌,，太陽慢慢躲到了烏云后邊，越發(fā)顯得云層往下壓,。而經(jīng)歷了雙重打擊的魏家小院,，也越發(fā)顯得清冷陰沉了。

魏大江前邊兒的三個女兒,，長女魏青玉年七歲,、次女魏青雙年五歲、三女魏青菲也不過兩歲有余,。

她們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最為年長的魏青玉領(lǐng)著兩個妹妹在柴房里這么久都沒聽到動靜，已經(jīng)感覺到了不對勁兒,。

太安靜了,。

這安靜,，讓她不安。

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娘親怎么樣了,？生下來的是弟弟還是……妹妹？

祖母和爹爹,，剛才在西屋門口又在商量著什么,？

魏青玉讓兩個妹妹噤聲，自己悄悄趴在墻邊兒聽著,?？赡苁切睦锖ε拢冀K聽的不是太真切,，隱約聽見祖母在罵……

短命鬼么……

扭頭看著懵懵懂懂的妹妹們,，魏青玉緊緊咬著嘴唇，控制著自己不要哭出聲,?？裳蹨I，還是“撲打撲打”的往下掉著,。

“姐姐,，你怎么哭了？”五歲的魏青雙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姐姐～”

“咣,！”柴房的木門開了。

魏青玉來不及多想,，下意識就跑過去護著兩個妹妹,。這些年挨打挨罵有了經(jīng)驗，祖母有時候只是為了出氣,，倒不在乎棍條或者巴掌下打的是誰,。

可今天的祖母，卻不像以往一樣拿棍子抽她們,。只是陰沉著臉進來,，然后氣呼呼的去拿蓋著雜物的破草席。

然后,，就走了,。

柴房那晃悠悠又“吱呀～”響個不停的木門，讓魏青玉意識到祖母離開了,。

可是——

草席,！

娘親！

……

姐妹幾個再次看到祖母王氏和她們的爹爹魏大江，已經(jīng)是兩個時辰以后了,。因為就在她們姐妹三個準備從柴房出來的時候,，柴房門被鎖了。

這會兒,，門終于打開了,。

云層里的太陽還在躲著懶,，本就轉(zhuǎn)不動的風也已經(jīng)停了,，知了龜也叫累了，魏家小院安靜的可怕,，王氏和魏大江的影子從門口投射到了柴房的地面上,，顯得格外的詭異。不知道為什么,，魏青玉下意識去看了眼祖母的鞋子,，她看到從來不下地干農(nóng)活的祖母，鞋底上竟然粘了一層的黑泥,。而跟著祖母后邊兒進來的爹爹,，更是從頭到腳，沒一處干凈的,。

她們的爹爹手里,，還有一個沾滿泥土的鋤頭，鋤頭上也是黑色的泥土,，跟祖母和爹爹鞋上個身上的泥土一樣,。

“爹——”魏青玉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大女兒眼里的疑問,，魏大江不是看不見,，可他卻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就在魏大江終于鼓起勇氣想要說些什么的時候,，西廂房里突然傳來了嬰兒響亮的哭聲,。

魏青玉微仰著頭睜大眼睛看著魏大江，“是妹妹,？”

魏大江點頭,，“你娘難產(chǎn)沒了?！?

雖然早就猜到了這個結(jié)局,，但聽到爹爹的話，魏青玉心里還是猛地一揪,。而后知后覺的魏青雙和魏青菲也終于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也抱著姐姐哭起來。

王氏陰著臉看著柴房里縮成一團的姐妹三人，心里越發(fā)的不耐,。家里就兒子這么一個獨苗苗,，當時他們老兩口可謂是砸鍋賣鐵，才從隔壁的大石村給兒子娶了一個據(jù)說宜男的婆娘,。

誰曾想,，孩子倒是沒少生，卻凈是賠錢的丫頭片子,！

可剛用破草席把那林氏給埋了,，王氏心里多少有點心虛。這會兒聽見西廂房孩子的哭聲,，就順勢離開了,。剩下的事情，讓兒子自己交待吧,！

……

大女兒的眼神讓魏大江有點發(fā)怵,。明明沒說什么，可就是讓他脖子后冒冷風,。

他越發(fā)不知道該怎么說,，難不成告訴三個孩子，她們的親娘連身體都沒涼透,，就被他一個破草席卷著,，草草埋了？

魏青玉卻沒問,，她只是盡可能把兩個妹妹都攬在懷里,，靜靜問了一句：“爹爹，你難受嗎,？”

魏大江突然打了個哆嗦,，他不由自主的蜷了蜷手指，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他扛起林氏時溫熱的觸感,。他將雙手攤開,，看著這雙莊戶人家尋常的手，閉上眼用盡全力打了自己一巴掌——這一巴掌,，是他能為林氏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而女兒的那句話，卻一直在他耳邊回揮之不去,，像咒語一樣在他的腦海里一遍又一遍的回響,，一點一點的收割著他的血肉。

爹爹,，你難受嗎,？

爹爹,，你難受嗎？

爹爹,，你難受嗎,？

……

“啊,！”

最終,，魏大江忍受不住捂著耳朵了奪門而去，偌大的身形踉踉蹌蹌,，可這有什么用呢,？

“轟隆隆～轟隆隆～”

魏大江這邊剛出門，剛還悶熱的天氣倏的就變了,。本就下壓的烏云也肉眼可見的密集起來,，伴隨著沉悶的雷聲，雨水從幾滴到瓢潑,，只在瞬間。

“姐姐……嗚嗚～”

“哇哇～”

魏青雙終于忍不住掉下眼淚,，兩個妹妹卻是被電閃雷鳴嚇到了,，姐妹三人抱著嚎啕大哭起來，和著外邊呼啦啦的雨聲,，讓這個狹小又亂糟糟的雜物房越發(fā)顯得逼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