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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上京
一
傍晚五點過后,,裕子終于把搬家后凌亂的房間收拾妥當,。四月末的白天漸漸長了起來。斜陽透過房間的陽臺照了進來,,一直延伸到榻榻米上鋪著的地毯邊緣,。
這是一套兩居室的屋子。一進門便是廚房和一間六張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間,,再往前是一間由拉門隔開的稍大點的日式臥室,,西式房間中勉強放下了一套沙發(fā),裕子坐在上面,,正在用剛買來的水壺沏茶,。
相木悠介飲著茶,忽然停了下來,。
“怎么了,?”
裕子以為茶里混進了臟東西,可悠介又喝了起來,。
是稍稍有點濃的煎茶,。
悠介一邊品著茶,一邊想著心事,。
悠介心里升起了一種強烈的感慨,,但又不是喜悅撞擊胸膛的那種感覺。硬要說的話,,可以說是對自己終于走出這一步感到欣慰,,而伴隨著這種滿足而來的,還有對自己居然走到這一步的淡淡的悔意,。安心和不安,,混雜著一絲對自己的迷惑,,那一瞬間,他就這么端著茶杯坐著,。
這是悠介自己也搞不明白的心緒,,裕子就更不可能明白了。
裕子原本就不是對這種情緒波動敏感的人,。她長著一張瓜子臉,,看起來文靜大方,但性格卻干脆而爽快,。
三個月前,,當悠介把辭掉札幌的工作然后到東京發(fā)展的打算告訴她時,裕子也是這樣,,想也沒想就接受了。
“不錯啊,,挺好玩的,。”
從家人到朋友,,悠介周圍的人都對此事持反對態(tài)度,,只有裕子很簡單地就同意了,。這份簡單的支持瓦解了悠介心頭所有的猶豫,。
“一起去吧?!?
悠介邀請裕子,,裕子并不怎么心動,,反問道:“就你自己去?”
“當然,,家留在這兒,。”
三十五歲的悠介家里有妻子和一個女兒,。裕子知道悠介要把她們留在札幌,,顯出了放心的樣子。
“兩個人可以住在一起的話,,去也行?。 ?
雖然知道裕子對自己抱有好感,,但也沒想到她會答應得這么痛快,。
悠介考慮了一年才作出的決定,就這樣被認可了,。
從外表上看,,女人做事情猶猶豫豫的,,但那只是在買東西或選擇穿什么衣服的時候,在面臨人生的重大決定時,,她們比你想象中要大膽果斷,。當然,她們在作決定之前也會陷入深深的苦惱,,但一旦決定了就不會再反悔,。與此相比,男人在買東西等事情上富于決斷力,,但一關系到事業(yè)或生活方面,,卻遲遲難以決斷,即使決定了也總是有些疑慮,。尤其是像悠介這樣的情況,,必須要舍棄工作了十年的大學醫(yī)院醫(yī)生的職位,另外,,對自己三十五歲就取得的講師這一相對來講比較好的地位,,悠介也還有一絲留戀。
舍棄那樣的地位到東京發(fā)展究竟有沒有價值呢,?如果只是為了寫小說,,不也可以在札幌一邊做醫(yī)生一邊寫嗎?
家人,、前輩和朋友都這么說,,悠介更猶豫了。
此時裕子肯定的答復,,對悠介來講不啻一種堅強的依靠,。
“最近寫了些東西,在大學里也有些不好待了,?!?
半年前,也就是昭和四十三年(一九六八年)八月,,悠介所在的大學做了日本第一例心臟移植手術,,引起了一些爭論。
悠介通過調(diào)查認定這是一次不恰當?shù)氖中g,,并發(fā)表了批評文章,。此事引起了部分醫(yī)生的反感,悠介因此陷入了難堪的境地,。雖說學校內(nèi)部也有人對這次手術持批評態(tài)度,,但只是背地里偷偷地說,這和公開發(fā)表文章進行批評顯然是不同的,。這里面固然有悠介的幼稚,,但也說明了大學并不是個好待的地方,。
想著想著,悠介對在大學工作這件事本身也厭煩起來,。
就這樣道個歉老老實實地待著也未嘗不可,,但是何不利用這個機會去東京發(fā)展呢?猶豫不定的悠介想:“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再不去東京的話,,恐怕就沒什么機會了?!?
悠介在做醫(yī)生的同時寫小說已有四年了,。這期間,悠介曾有兩次成為東京文學獎的很有實力的候補者,,但還是因為欠點火候,,都落選了,因此遭受了不小的打擊,。
也許從這里邁出一步,,到東京那樣充滿刺激的地方,真正投入地去寫小說會更好吧,。
“但是到了東京,,光靠寫小說能維持生活嗎,?”
裕子看似悠閑的一問,,卻觸到了悠介心中最尖銳的地方。
說實話,,這也是悠介最擔心的地方,。
“維持基本的生活,我想總是可以的……”
雖然東京的出版社時而有約稿,,但也不是每個月都有,,況且就算寫了也不一定能刊登,若碰到刊載延期或取消,,立刻就沒有了收入,。
“我想暫時找點臨時醫(yī)生的工作做做看?!?
“會有嗎,?”
裕子笑了。悠介想,,以此掙點生活費還不成問題吧,。
雖說如此,但每天都打工的話,,去東京就沒什么意義了,。
“我想隔天,,或者每周有兩天去工作?!?
悠介原本是這樣想的,,這多少有些樂觀。
后來,,悠介趁著一次去東京的機會到御茶水的醫(yī)師會館看了招聘廣告,。大體上都是要求全日制的,一周只工作兩三天的幾乎沒有,,偶爾有也是內(nèi)科方面的,,外科根本就沒有。
想想也是,。外科有手術,,如果星期一做了手術,休息兩天,,星期四再去上班的話,,患者會感到不安,縱是被說成“無理棄置”也無可辯駁,。
悠介的專業(yè)是整形外科,,只有全日制的招聘信息。
沒辦法,,悠介只好給尋求外科醫(yī)生的醫(yī)院依次打電話,,說明自己無論如何想要隔一天工作一次,最后終于被位于兩國附近一個叫山根醫(yī)院的地方接收了,。
第二天,,悠介循著地圖找到那里。那是一所中等規(guī)模的醫(yī)院,,除了作為外科醫(yī)生的院長外,,還有一個內(nèi)科醫(yī)生和一個外科醫(yī)生,但院長熱衷于做政治家,,對外科的工作并不上心,,聘請悠介似乎就是為了填補這個空缺。
工資是按日支付的,,并不是很高,,但在醫(yī)院的后面有院長經(jīng)營的出租公寓,可以免費借給他一套兩居室住,。這樣的話,,即使書稿賣不出去,似乎也能維持一段日子,。悠介立刻決定來這里就職,,可心底還是有些堵得慌,。
“最終還是做了私人醫(yī)院的醫(yī)生啊……”
醫(yī)生的地位因醫(yī)院的不同而有微妙的差異。最有權威的是大學醫(yī)院,,其次是一流的官立,、公立醫(yī)院,接著是小的公立醫(yī)院,,然后才是私人醫(yī)院,。雖然收入的高低很多時候是與這個順序相反的。
像悠介這樣,,曾經(jīng)在大學醫(yī)院任職,,現(xiàn)在卻去了私人醫(yī)院,多少有點自貶身份的感覺,,可裕子并不理解這種心情,。
“有什么不好的,還帶房子,,在東京租金多貴呀,!”
“那個醫(yī)院只要隔天去一次就可維持我們倆的生活了?!?
“但是還要給你妻子寄錢?。 ?
裕子有著難得的體貼,,連悠介妻子的事也一并跟著操心,。
“我把退職金留給她們了,沒關系的,?!?
妻子雖然留在家里,,但悠介辭職的時候得到了一些錢,,所以生活應該不成問題。
“到了東京,,我也會工作?。 ?
“仍然去干宴會俱樂部的活,?”
“那倒不是,,想工作的話很多都可以干的嘛?!?
裕子以前經(jīng)營過為晚會,、聚餐等活動提供女服務員的宴會俱樂部,并且自己也曾經(jīng)作為一名服務員去工作,。
悠介最早認識裕子也是兩年前在定山溪溫泉舉行畢業(yè)十周年晚會時,,裕子作為服務人員出現(xiàn)的時候,。
當時裕子穿著和服,美妙的姿態(tài)和略顯突出的下唇嬌艷異常,。
五十人左右的酒席上,,有十幾個服務員,裕子來倒酒時,,悠介開玩笑地說:“好一張讓人想親的嘴?。 ?
裕子笑著躲開了,。酒席進行到最熱鬧的時候,,燈突然熄滅,色情電影開始了,。
這是干事費了一番周折弄來的貨真價實的色情片,,大家都在屏息觀看時,悠介似乎嘟囔了一句:“這種東西真沒勁,,有什么好看的,。”
悠介并不記得自己當時那么說過,,這是裕子后來告訴他的,。
說實話,之前悠介早就看過好幾部色情片,,已厭倦了那種千篇一律的畫面,。而且大家一起鴉雀無聲地觀看色情片的樣子,讓他覺得有點不自在,,所以半逞能地說了那么一句,,不過這一句話似乎就起了作用。
“大家都在看片子,,只有你側著身子獨自喝酒,。那時的你真的好帥哦!”
后來裕子說起自己被悠介吸引的理由時,,是這么說的,。她還打趣地問:“你那么做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吧?”
當然,,悠介并沒有那樣的心思,。雖然喜歡裕子,但用那樣的手段來征服裕子,,他沒想過。之所以說“沒意思”,是因為在此之前曾看過色情片,,同時也隱含著對認真觀看的朋友們實在是純情的感嘆,。不管怎么說,悠介和裕子因那次聚會相識,,不到三個月,,兩人便發(fā)生了性關系。
兩個人的關系進展比較順利,,但裕子另外還有男人,。雖說宴會俱樂部并不需要多少資金,但裕子以二十幾歲的年紀就成為經(jīng)營者還是有點不可思議——那是因為有個男人給她出錢,。
裕子毫不猶豫地承認了:“不過現(xiàn)在我和他不太好,。”話雖這么說,,但那個男人真的能輕易放手嗎,?能為風俗業(yè)出錢,很可能跟黑社會有關系,,搞不好會遇到麻煩,。
悠介雖說有些不安,但還是繼續(xù)著和裕子的交往,。
這次決定去東京,,最大的理由當然是因為難以繼續(xù)在大學醫(yī)院立足,同時悠介也想借這個機會試著當個作家,。此外,,也不可否認還有著想和裕子一起逃跑、一起生活的向往,,以及一生中想要做一件荒唐事的冒險心理,。
地毯邊緣的斜陽已經(jīng)延伸到了桌子底下,悠介一邊看著這光影,,一邊小聲地自言自語,。
“終于來了啊……”
裕子微微一笑:“有什么奇怪的嗎?”
“因為,,我們兩個人來到了這兒,?!?
的確,,即便是一個月之前,悠介都沒有想過會來到東京和裕子一起生活,。
不過,,現(xiàn)在兩個人正親密地靠在一起喝茶。沙發(fā)和櫥柜是從裕子家里搬來的,,擺在臥室里的桌子和椅子是悠介的東西,。兩人將各自搬來的家具和物品放在一起,,房間里竟呈現(xiàn)出一道亮麗的風景。
“總算安頓下來了,?!?
雖然壁櫥前還散亂著需要整理的衣服,大件的家具也只是簡單地擺放著,。
“再喝點嗎,?”
“好……”
悠介懷著滿足又后悔、安心又不安的復雜心情點了點頭,。
晚上,,悠介和裕子一起出去吃飯。
并不是不能在新家中準備晚飯,,只是剛搬來,,屋子還沒收拾好,碗筷,、油鹽醬醋等也沒有備齊,再加上裕子確實有點累了,。
與其說是出去吃飯,,不如說是初來乍到想出去走走吧。
兩人沿著電車軌道往兩國方向散步,。途中,,有家叫“奴鰭”的壽司店,掛著漂亮的布簾,。
“歡迎光臨,!”
悠介被大聲的歡迎聲嚇了一跳,停下了腳步,。兩人被熱情的服務員推進了店,,在靠近門口的一張空桌旁坐了下來。
“吧臺那兒也空著呢,?!?
“就坐這兒吧,挺好的,?!?
在東京第一次進壽司店,悠介還不太愿意直接坐到吧臺那兒,。
悠介要了啤酒和上等的壽司卷,。
“那么……”
這樣的場合該說些什么呢?要說“恭喜”,還有很多擔心的地方,;要說“加油”,,也有些牽強。
悠介有些不知所措,。裕子端起酒杯,,輕輕地和悠介舉起卻又停在那兒的酒杯碰了一下:“辛苦了!”
不錯,,這句話最恰當了,。搬家讓兩個人都累了。
就著腌章魚的小菜,,兩人喝了點啤酒,。一會兒,壽司卷便端了上來,。
金槍魚,、比目魚、鮑魚和北海道的一樣,,但鯛魚和略帶黃色的鳥蛤沒怎么吃過,,而在北海道的壽司卷中經(jīng)常會放入的北極貝和鮭魚卻沒有看到。
“怎么樣……”
“嗯,,還可以,。”
裕子點點頭,,悠介卻不怎么贊同,。金槍魚、鯛魚的味道有點重,,鳥尾蛤卻過于清淡,,烏賊的身子太厚,咬不動,。
“這個和北海道的不一樣啊,。”
“這個叫商烏賊吧,?!?
“那個也是,在北海道的話,,只能叫鹽漬鮭魚子了,。”
魚子醬做得有點咸,,海膽也太過清爽,,缺少圓潤的口感,。
“真是不怎么樣啊,?!?
原本以為東京是壽司這種日本料理的發(fā)源地,但嘗過之后發(fā)覺好像并非如此,。當然,,也不能因為偶爾一家不好吃而否定東京所有的壽司店。
不過,,悠介已然相信北海道的壽司更好吃了,,心中有種勝利的感覺,。要說孩子氣吧是有點,來到大東京的悠介確實有點爭強好勝,。
“明天開始要去醫(yī)院了吧,?”裕子轉移了話題。
“九點去就可以了,,很近,。”
醫(yī)院只隔著條馬路,,走過去花不了兩三分鐘,。
“好像住在醫(yī)院里似的?!?
“住得這么近,,和值班沒什么兩樣了?!?
也并非一定要值班,,不過萬一住院的病人有事的話,不去也不行,。
“好像有個護士住在我們樓上呢,。”
這棟公寓樓是個四層建筑,,悠介和裕子住在三樓最邊上的一間,,四樓住著在同家醫(yī)院工作的護士和辦事員。
“怪不得剛才搬行李的時候有人在看我們,?!?
裕子一邊夾起比目魚一邊說,。
“醫(yī)院里的人知道我們倆住在一起吧?”
說實話,,悠介還沒有把與裕子同居的事告訴院長,,雖然是不得不說的事,但和妻子以外的女人住在一起這樣的事總覺得有些難以啟齒,。
現(xiàn)在兩人住在院長經(jīng)營的公寓里,,而且還有護士進進出出,大家知道此事也只是時間問題吧,。
“過些日子,,我會說的……”
裕子比悠介小七歲,兩人在一起并不像一對夫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總之,,都不用正式向院長和護士介紹,,很容易就讓人知道他們不尋常的關系。
本來,,悠介并沒有想故意隱瞞和別的女人同居一事,,但既然已經(jīng)辭了職,成為一個自由人,,就不想連自己的私生活也要去在意別人的眼光,。
幸好,裕子不在乎別人會說閑話,。
“反正我不去醫(yī)院就好了,。”
裕子喝完了杯中的啤酒繼續(xù)問:“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可以接電話嗎,?”
悠介剛想點頭,但又沒這么做,。在東京的編輯和朋友們知道他們倆同居的話倒是沒什么關系,,但家人肯定認為自己是一個人生活,萬一裕子接到了妻子打來的電話,,那還不吵得天翻地覆呀,。
也許,在悠介說出要去東京發(fā)展的時候,,妻子就有了這樣的猜測吧,。
光靠寫小說的生活還不安定,孩子又要上學,,悠介編了一大堆理由,,才說服妻子讓自己單身上京,。但從洗衣做飯到穿衣打扮,悠介個人根本搞不定,,沒有人比妻子更清楚悠介的懶漢作風了,。
這樣的男人獨自去東京,背后肯定有個女人,。
妻子到底有沒有想到這一層另當別論,,可自己千萬不能粗心大意,。
妻子既然答應了自己的要求,,可能有她作為正室妻子的自信吧,也可能是覺得再反對也沒用,,只好放棄了,,不管怎么樣,妻子做好了被悠介背叛的心理準備,,這是肯定的事,。
但現(xiàn)在,悠介要感謝妻子對自己的寬容,。雖然,,他并不想對妻子太過關心。
三十五歲,,舍棄大學醫(yī)院的工作上京從事寫作,,對于悠介的一生來說,無疑是一次孤注一擲的重大決斷,。
從今往后,,果真能靠寫作生存下去嗎?
對于未來,,考慮得越多越感到不安,,所以悠介決定不再想這些了。
無論如何,,這一兩年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在這種關鍵時刻,即使想照顧妻子和家庭也沒有辦法做好,。
說起來,,對于文學來講,家庭的幸福其實是萬惡的根源,。幸福又安定的家庭會讓人覺得心情舒暢,,滿足于現(xiàn)狀,從而失去了戰(zhàn)斗力,,失去了前進的熱情?,F(xiàn)在犧牲一下妻子和家庭,,就可以在自己的道路上突飛猛進、勇往直前了,。
悠介有點在逞強,。不,悠介是在借此鼓勵自己,。
“兩個人住在一起嘛,,當然可以接電話了?!?
“那我可以說‘我是相木’啰,?”
“可以是可以,如果是找你的電話怎么辦,?”
“我父母知道我和你住在一起,,沒關系的啦?!?
悠介有點尷尬,,正色道:“自古以來,作家身邊都是有女人的,?!?
“所以啦,你不是想成為作家嗎,?”
好不容易才作出的決定,,被這么低俗地理解,真是讓悠介頭疼,。
“過去這一年,,我非常苦惱,。成為作家的目標還沒有實現(xiàn),,如果錯過現(xiàn)在,就沒有機會了,,但我還是一直在逃避現(xiàn)實,,得過且過,遲遲下不了決心,?!?
“在我認識你的時候,就聽你說過了,。你真的沒想過會辭職嗎,?”
“我也算是一個有用的社會人才吧,在單位受壓迫或是被降職,,有可能會索性辭職,,但如果不是到很糟糕的地步,,也是很難下得了這個決心的?!?
很難得,,裕子理解地點點頭。
“我辭去大學醫(yī)院工作的時候,,父母都哭了,。”
“那你妻子呢,?”
“起初她很驚訝,,但后來并沒有反對?!?
妻子的態(tài)度從一開始就很冷淡,,是沉著鎮(zhèn)定,,還是不感興趣,?又或是覺得這只是丈夫的信口開河呢?
“也許你不跟她說更輕松點,?!?
“父母居然說:‘好不容易走到了這一步,為什么還要去干招徠客人的行當呢,?’”
“寫小說是風俗業(yè),?”
“我也不怎么明白。也許他們覺得收入不穩(wěn)定,,又常常要工作到半夜,,和干風俗業(yè)沒什么兩樣吧?!?
“那寫小說到底有多少收入?。俊?
突然被裕子這么一問,,悠介要考慮一下,。
“寫一篇六十頁左右的短篇小說,如果能刊載的話,,稿費大概在一頁一千日元,,一共六萬塊吧?!?
“哇,,這么多啊,!”
裕子瞪大了眼睛,。但就算寫六十頁的短篇小說,,再怎么順利也要花上十來天,而且也不一定能發(fā)表,,也不一定每個月都會有約稿,。在裕子面前,悠介不想說這么無情的現(xiàn)實,。
“來到東京可以和編輯們混個臉熟,,這樣約稿也會多一些?!?
“那真是太好了,。”
“但并不是每個月都可以寫啊,,也沒有獎金和津貼,。萬一生病不能寫的話,那就是事業(yè)的終結,。所以自由職業(yè)面臨的形勢是很嚴峻的,。”
“沒關系,,我也會工作啊,,你不用擔心?!?
“工作,?干什么?”
“我在銀座有個認識的朋友,,明天去找找他,。”
“是在晚上工作嗎,?”
“不錯,,和你一樣,風俗業(yè),,呵呵,!”
裕子以前經(jīng)營過宴會俱樂部,而且自己也作為一名服務員工作過,,所以并不介意在夜總會或是酒吧之類的地方打工,。
好不容易跟自己來到東京,卻要讓她到銀座這樣的地方拋頭露面,,似乎有點不盡情義,。
“就我們兩人生活的話沒問題的。”
“好了,,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我也會覺得無聊啊,,而且我也很想去看看銀座嘛?!?
不管悠介有什么樣的考慮,,裕子仍堅持自己的意思。
“京都可真是有意思啊,?!?
鄰桌的客人起身離開,隨即又來了兩個人,。男的和悠介差不多年紀,,而女的要稍稍年長一些。兩人似乎對這家店很熟,,一邊走進來,,一邊談論著在京都看到的遲開的軟條櫻花的話題。
悠介聽著他們的談話,,又想起自己身在東京下町一家壽司店的事實,。
“再過些日子,北海道的櫻花也要開了啊,?!?
往年,札幌的櫻花都會在五月中旬完全盛開,。想起這個,裕子也點點頭,。
“那兒還挺冷的吧,,氣候和這兒差一個月呢?!?
“是啊,,就是到了四月底的黃金周,有時候還會下雪,?!?
現(xiàn)在,北海道的山野還是一片枯黃,,山間也殘留著皚皚白雪,。記得去年黃金周的時候,和裕子一起去附近的支笏湖玩,,風吹過湖面,,異常寒冷,凍得兩人沒敢去湖面上泛舟。
“好遠啊……”
悠介小聲念叨,,不經(jīng)意地想起“私奔”一詞,。
說來說去,兩人就是從北海道逃來東京的一對情侶啊,。
雖說并沒有和父母斷絕關系,,也沒有陷于不義不孝之中,但在這么大的東京街頭一起落寞地吃著壽司,,就像是一對私奔的情侶,。
“走吧?!?
裕子站了起來,。
“謝謝光臨!”
還是那洪亮的聲音將兩人送出了店,。迎面吹來陣陣妖艷的風,。
路的左邊有一片黑壓壓的小樹林,這一帶靜悄悄的,,仿佛在黑夜中沉睡,。
這是一個公園,里面有座地震紀念館,,紀念在關東大地震中遇難的人們,。
沿著這個紀念館公園一直往前走,在拐角處往左,,便能看到橫跨隅田川的藏前大橋,,而悠介的公寓就在這個拐角處往右隔著一個街區(qū)的地方。
和出門前的情形一樣,,廚房里堆放著未整理的碗筷,,各式衣物零亂地散落在櫥柜前。
裕子開始收拾,,悠介走進臥室,,在桌子前坐了下來。
這是一張西式桌子,,悠介開始覺得和式方桌比較好,,但還是在用慣的桌子上寫作比較順暢,所以托妻子從老家寄了過來,。明天開始就要在這兒開始工作了,。先寫一篇S雜志約的短篇,同時也得著手寫一部已經(jīng)收集好資料的長篇小說,。
從今往后,,每天都要坐在這兒寫作了。換句話說,這兒就是創(chuàng)作的舞臺,,這兒就是生活的支柱,。
悠介靠在椅子上點燃了一支煙。
桌子的左邊就是陽臺,,現(xiàn)在是晚上,,所以什么也看不見。到了白天,,就會有大片的陽光照射進來,。從陽臺望出去,可以看到下町低矮的平房,、遠處一棟棟的高樓和那云層低垂籠罩的天空,。
下午的時候,悠介發(fā)現(xiàn)陽臺外一棟建筑的屋頂上安裝著一只雞形風向儀,,因為離得遠,,所以顯得有些小,只能看見黃色的翅膀和紅色的雞冠,,但在有點臟的樓房上它是那么耀眼,,迎著風,張開翅膀,,昂首挺胸,。
寫累的時候或是寫不出的時候,就可以看著這只雞形風向儀消磨時間了,。
悠介一邊想著一邊噴著煙圈,,裕子端著茶壺走了進來。
“泡杯咖啡嗎,?”
“不用了,。”
裕子掃了一眼桌上:“不是沒在寫什么嘛,。”
確實,,桌子上擺著雪白的稿紙和2B鉛筆,,沒動過。
“不是這么容易就能寫出來的,?!?
以往寫作悠介都是一個人待在房間里,現(xiàn)在開始裕子會常在身邊了,。
“我在旁邊是不是妨礙到你了,?”
“沒有這回事,不過在我寫作的時候還是把拉門拉上吧?!?
客廳和日式臥室之間用拉門隔著,。
“我來關上試試?!?
裕子拉上拉門,,頓顯安靜,不過房間突然變小了,,好像有點喘不過氣來,。
“這樣客廳也變小了吧?!?
“沒關系,,挺好的,更方便看電視了,?!?
裕子的話讓人聽了很開心。兩居室的屋子,,要拿出一間專門當書房,,確實有點顯小了。
“我不寫的時候就把拉門打開,?!?
“不用介意。以后,,晚上我也不一定在家了,。”
“喂,,你真的要去銀座工作,?”
“那樣你也能好好地寫小說了呀?!?
裕子說的是沒錯,,但她晚上出去工作,還是讓人不放心,?!般y座那種地方,有很多壞人的,?!?
“你在擔心我吧?”
“那當然……”
“親愛的,,你也有體貼的一面嘛,,哈哈,!”
裕子跟他開玩笑,悠介爭辯道:“你呀,,還不是冒冒失失的,。”
“什么呀,?”
“被搶的那件事情啊,。”
裕子的臉突然變得陰沉起來——三個月前,,兩人曾被強盜襲擊過,。
那還是在來東京之前的事兒了。一月末的北海道寒冷刺骨,。深夜,,兩人從愛情旅館里出來,小路黑黝黝的,,突然,,前方冒出來三個男人。
中間那個稍稍有些駝背的男子一把抓住悠介的左手,,想搶手表,。這是一個剛剛二十出頭的毛頭小伙子,臉白得不可思議,。
悠介見狀并不害怕,,看出對方?jīng)]有護住背部的破綻,假裝老實地交出手表,,突然一個反擒拿手,,掄起拳頭直接向男子的背部攻去。
雖然敵人都是年輕人,,但悠介也不過三十五歲,,對自己的腿還是有信心的。而且拐過前方的路口,,順著電車通道往前跑,,不遠處就有個派出所。
“快逃,!”
叫上裕子,,悠介撒腿就跑。三個男人馬上追了上來,。傍晚的時候下了點雪,路有點滑,,兩條腿猶如喝醉酒般不聽使喚,,但悠介還是拼命地往前跑著,。
拐過路口,不遠處的電車通道亮著路燈,。對方好像放棄了追趕,,沒有了篤篤的腳步聲。悠介停了下來,,大聲地喘了口氣,,回頭一看,小路的那頭傳來了裕子的尖叫聲,。
“哎呀——”
是在哭泣,,還是在哀求?悠介倏地想到了裕子被對方抓住的樣子,。
悠介想折回去救裕子,,但自己一個人也打不過對方,而且那個駝背的男子懷中好像還揣著一把菜刀,。雖然擔心裕子,,但還是先去附近的派出所請求警察的幫助比較好吧。悠介正在猶豫,,只見微弱的月光下,,積雪的道路上跑來一個女子。
“悠介,!”
張開著雙手,,大衣也敞著,沒錯,,就是裕子,。
“這兒,我在這兒,!”
悠介招了招手,,向上氣不接下氣的裕子飛奔過去。
“怎么啦,?”
裕子搖搖晃晃地跌在悠介的懷中,。
“沒事吧?”
裕子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依然靠在悠介的懷里,,突然好像想起來什么似的小聲說:“我的皮包被他們搶走了?!?
裕子的手里確實沒有了皮包,。
“那你沒傷著吧?”
“這兒被碰了一下……”
裕子摸了摸肚子的一側,,好像沒什么大礙,。
“我拼命地護著我的皮包,,可還是被他們搶走了,嗚嗚……”
裕子哭訴著,,右手還死死拽著她那皮包的拎帶,。悠介差點笑出聲來。
“不就一個皮包嘛,,給他們就是了,。”
“可里面有錢哪,?!?
的確金錢非常重要,不過裕子那敢于斗爭的精神真是值得稱贊,?!澳銢]事就好?!?
“扣子也沒有了,。”
裕子大衣上的扣子被扯掉了兩顆,,線頭搭在那兒,。
“不管怎么樣,我們先去派出所報案吧,?!?
“這個也帶去嗎?”
裕子拿起皮包的拎帶,,悠介點點頭,。
“嗯,這可是重要的證據(jù),?!?
悠介拉著裕子走在白雪殘留的路上,一邊回想剛才發(fā)生的事情,。
“我不是喊了一聲‘快逃’嗎,?”
悠介跑出去后,三個男人馬上就一起追了上來,。悠介想:把他們引過來,,這樣裕子就可以安全逃脫了。
但裕子好像跟在強盜的后面也追了上來,。
“你為什么不往相反的方向跑呢,?”
“可你在前頭跑啊,所以我就追過來了,?!?
“但你前面有強盜啊,。”
在一個有月光的晚上,,一條有積雪的道路上,三個強盜追趕著一名一溜煙兒逃出去的男子,,而在后面還有一個追趕強盜的女人,。三個強盜見追不上那名男子便停了下來,發(fā)現(xiàn)了這位拎著皮包飛奔過來的女人,。
“要是被強盜抓住了,,大聲叫人不就行了?”
真是一場在深夜上演的愚蠢又幽默的武打戲啊,。
兩人來到派出所,,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警察也許正閑得慌吧,,將情況做了詳細的記錄,。
不用說年輕強盜的相貌和特征問了,就連悠介和裕子的關系以及深夜到過哪里都問了一遍,。
悠介有點不快,,雖說沒有不能講的話,但被問到這些,,心里還是不舒服,。做完筆錄,走出派出所的時候,,漫長的冬夜已經(jīng)過去,,天開始蒙蒙亮了。
兩人來到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咖啡廳,,要了熱騰騰的牛奶驅(qū)驅(qū)寒氣,。悠介又回想起剛才的情景,不禁呵呵笑起來,。
“追強盜的女人,,真是沒有聽過啊?!?
“我可不是在追強盜,,我在追你哩?!?
悠介喜歡裕子那傻里傻氣的樣子,。
一旦自己的男人走了,就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追上去,。只要冷靜地判斷一下就知道是愚蠢的事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做,,裕子的“一根筋”讓人擔心啊,。
實際上,在邀請她一起來東京的時候,,裕子只稍微考慮了一下就同意了,。住在哪兒,會過什么樣的生活,,關于這些需要慎重考慮的問題她都沒有詢問,。信賴別人是好事,但裕子似乎很不擅長更深層次地考慮問題,。
這樣不會算計又一心一意的女孩非??蓯郏瑫r也令人不安,。
銀座里出入的男人女人們都飽經(jīng)世故,、老奸巨猾,裕子在那樣復雜的地方打工能行嗎,?
悠介暗忖,。可裕子好像已經(jīng)忘記了強盜搶劫一事,,悠閑自得地喝起茶來,。
二
很少聽到“醫(yī)生打零工”的事。大多數(shù)工作的醫(yī)生都是月薪制,,加班費另算,。
但像悠介這樣的情況就是在打零工,工資按天結算,,工作了多少天,,月末就拿多少錢。用這種方法計算工資對自己是很不利的,,特別是碰上生病或長時間休息的情況,。但相反,有私事的時候也很容易請假,。換句話說,,這是一種臨時雇傭,和雇主的關系很單純,。
悠介來東京,,是為了當作家。在成名之前,,一般人都不會認同,,但悠介經(jīng)常以作家自居。不,是決定以這樣的心情來過每一天了,。
不用說,,一周去醫(yī)院三次,只不過是為了維持當前的生活,,是為了能讓小說寫下去的手段,。
之前在札幌的時候,基本上都是在做醫(yī)生的工作,,寫小說只占了一小部分的時間,。而今,主次顛倒過來,,主要工作是寫小說,而醫(yī)生的工作只是一份兼職了,。
不管誰說什么閑話,,自己就是一名作家。
因為有這種想法,,所以悠介對這種打零工的工作,,對與醫(yī)院方單純的雇傭關系還是挺滿意的。如果奢求更多的月薪,,那么來自醫(yī)院方的要求也會更多,,這樣醫(yī)生的工作就又會繁重起來了。
當然,,這并不是說對醫(yī)院的工作敷衍了事,,即使是份兼職,悠介也不會對眼前的病人放任不管的,。
山根醫(yī)院的上班時間是上午九點到下午五點,。因為和公寓只隔著一條馬路,所以提前五分鐘走就來得及,。
醫(yī)院是一個四層的鋼筋混凝土建筑,。一樓是掛號處,還有門診,、藥房,、檢查室和手術室,最里面是個食堂,;二樓是院長室和幾間醫(yī)生護士的辦公室,,剩下的是病房;三樓四樓也都是病房,,住院病人的床位有六十張,。山根醫(yī)院在向島還有分院,作為下町的一家私人醫(yī)院,這樣的規(guī)模已經(jīng)很大了,。
院長是個五十開外的外科醫(yī)生,,比起自己的醫(yī)院,他好像更關心政治,,聽說要去參加下屆的眾議員選舉,。
也許以前還有其他醫(yī)生吧,在診察科目指南的招牌上還寫有兒科,、整形外科,、婦產(chǎn)科,這些科目比較常見,,不用說了,,甚至還寫有眼科、耳鼻喉科和泌尿科,。
只要持有醫(yī)生資格證書,,一個醫(yī)生看什么科都是沒關系的,所以有了一個醫(yī)生就說能治百病也不算犯法,。
但是,,這種做法的醫(yī)院,雖說治療科目繁多,,可就像家難吃的小吃店,,什么吃的都有,卻什么都味道不好,。
招牌上寫的指南暫且不提,,將內(nèi)科、外科和整形外科歸在一起是個高明的方法,,不過,,再過分的話就顯得貪得無厭了。只靠請個把醫(yī)生,,花點人員工資來經(jīng)營醫(yī)院,,是肯定不會成功的。
今天是悠介第一天上班的日子,。院長帶著他向幾位醫(yī)生和護士們介紹了一下,,然后讓他去二樓會見院長夫人。院長住在離醫(yī)院半個小時車程的市谷,,也許是早上和妻子一道過來的吧,。
即便是大醫(yī)院,院長夫人出現(xiàn)的情況也是不多見的,。悠介覺得不可思議,,不過,,這個謎底很快就被揭開了。
悠介走進了二樓的辦公室,。這不像是一間醫(yī)生的辦公室,,墻上貼滿了院長的海報,黑板上詳細記錄著院長的日程安排,,完全像是院長政治活動的中心,。當然現(xiàn)在還沒到選舉的時候,只是競選的準備階段,,桌上的電話響個不停,,顯得非常忙碌。
“您好,,我是新來工作的相木,。”悠介稍稍低了下頭,。
“辛苦了,,請多多關照!”夫人笑嘻嘻地回答道,。
院長有些微胖,戴著金絲框架眼鏡,,一副保守黨政治家的模樣,,不過,他眼神柔和,,聲音溫厚,。這樣一個人真的能在政界打出一片天地嗎?真令人擔憂啊,。
與之相比,,院長夫人則身材高挑,五官端正,,四十多歲的年齡,,卻顯得非常年輕,是一位聰明又貌美的女士,。
“聽說您在札幌的大學醫(yī)院工作過,。”
悠介點點頭,。
“像您這么優(yōu)秀的人才,,能來我院工作,真是萬分榮幸,?!?
真不愧是院長夫人,說話很漂亮。雖然知道這只是她恭維的話,,但也讓人聽了很舒服,。
“請慢用!”辦事員端來了咖啡和蛋糕,。
院長夫人喝了一口咖啡,,接著問:“聽說你在寫小說啊?!?
“啊,,只是寫著玩,?!?
當初會見院長的時候,悠介就猶豫是否要把寫小說的事說出來,,但沒有足夠的理由,,很難說明自己為什么一周只上三天班,所以還是跟院長說了,。
“辛苦啊,。不過,加油,,好好寫,!”
本來以為院長夫人也會像院長那樣,問自己一些關于上班和寫小說方面的事,,不過并沒有,,只是聊了聊家常,談論他們夫妻五年前曾去過札幌的事,。
悠介適當?shù)仉S聲附和,。沒有再被追問寫小說的事,悠介覺得安心了許多,。
說實話,,現(xiàn)在的這種狀態(tài),一切都還沒有步入正軌,,被問及關于寫小說方面的諸多問題的話,悠介會覺得困擾和憂慮,。
今后是以作家為目標而奮斗,,但真的能成功嗎?在還沒有把握的時候,,聽到這些稱贊,、祝賀,、期待、加油之類的話反而會覺得難受,。
院長夫人也許知道個中原委吧,只確認了一下就沒再追問下去,。
原來,這家醫(yī)院是由院長夫人掌控的,。悠介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偷偷地看了看院長夫人那清秀的臉,。
整形外科的治療室在內(nèi)科與外科的科室之間,。
之前沒有整形外科方面的專業(yè)醫(yī)生,,所以一直由外科的神山醫(yī)生來治療,。
這種情況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問題,,就是外科的醫(yī)生會抓著整形外科的患者不放,由自己來診治,。
在地方醫(yī)院,,這種學術領域之爭讓外科和整形外科的醫(yī)生反目成仇的事時有發(fā)生。
不過,,這位神山醫(yī)生要比悠介大一輪以上的年紀,,而且溫文爾雅、和氣善良,,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種自私自利的小人,不知道他為什么在這家私人醫(yī)院當醫(yī)生,,也許是覺得工作開心,,薪水也不錯吧。
“相木醫(yī)生,,麻煩你了,。”不斷地有患者被送過來,。
當然,,悠介這邊也完全沒有要從外科搶病人的意思,,寫作才是自己的本職工作,,病人少一點反而更好。
兩人互相謙讓的態(tài)度,,讓工作變得非常輕松,。
有病人陸續(xù)地前來看病,。比較多的是一些腰痛、老年性肩周炎,、刀傷,、扭傷之類的普通病癥,偶爾也會有骨折,、脫臼或椎間盤突出的患者,,但比起大學醫(yī)院,這都是一些小傷小病,。
起初,,悠介很能理解這種情況:畢竟這只是一家下町的私人醫(yī)院,只有一些小病小痛的患者也是沒辦法的事,。何況看這些小傷小病不花費時間,,也不用動手術,比較輕松,??墒菦]過半個月他就覺得厭煩了。
每天都是給那些腰酸腿疼的病人打打針,、拿拿藥,,而且多數(shù)的病人都是老人,與其說是來看病的,,不如說是來閑聊休息的,。好不容易在大學醫(yī)院待了十年,現(xiàn)在真想做幾例長見識又長技術的手術,。
作為一名外科醫(yī)生的血液在僨張,、在沸騰,悠介想將自己置于某種緊張的狀態(tài)之中,。
能做手術的話,,還能增加醫(yī)院的收入,院長也應該高興才對,。
但院長并沒有這方面的請求,,如果悠介單方面要求接一些做手術的病人的話,會有點獻媚的嫌疑吧,。
再這樣下去,,在大學醫(yī)院十年磨煉的技術就要荒廢了。
悠介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思想有錯誤,。
到底是打算繼續(xù)走醫(yī)生的道路呢,,還是想當作家啊,?如果真的是想當作家的話,,那么外科技術荒廢又有什么關系呢,?技術荒廢更有利于醫(yī)生道路的放棄,更有利于自己成就作家的夢想,。
但是,,在看一些簡單門診病人之余,還想著做手術,,這不正是悠介體內(nèi)還殘留著作為外科醫(yī)生的熱情的最好證據(jù)嗎,?
在離開北海道的時候,就已放棄當醫(yī)生,,只考慮怎么當作家了,,可現(xiàn)在居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很渴望當醫(yī)生的。悠介難以面對自己的思緒,,向裕子吐露心事:“什么也不用做挺輕松的,,可我還是想做手術,像在大學醫(yī)院的時候那樣,?!?
裕子正在準備晚餐,背對著悠介問道:“這個醫(yī)院能做手術嗎,?”
“全身麻醉比較困難,,腰椎局部麻醉還是可以的?!?
“那有病人嗎,?”
“有個椎間盤突出,需要手術治療的,?!?
“那個病人非得要你來給他動手術嗎?”
的確,,那個病人并非一定要由悠介來做手術,,他可以去別家醫(yī)院治療,而且本人也沒有一定要做這個手術的意愿,。
“那倒不是,但我也可以做啊,?!?
裕子非常簡單地問道:“那你的小說怎么辦呀?”S雜志約的短篇小說還沒有動筆,。
“我不想寫了,。”
菜煮得差不多了,,裕子彎腰關掉了煤氣,。
“是不是覺得寫小說辛苦?。俊?
誠然,,寫小說并不容易,。雖然完成時的快感難以形容,但在寫作過程中是非常痛苦和孤獨的,。
“那個……做醫(yī)生要比寫小說輕松點吧,。”
被裕子一語擊中要害,,悠介回答得有些結巴,。
其實,與寫作相比,,醫(yī)生的工作并不輕松,。做一次手術下來,眼睛冒血,,雙腿發(fā)抖,,全身是汗。真要當好一個醫(yī)生,,也是非常艱苦的,。
當然,同樣的手術反復做幾次就不會那么難了,。雖然每次患者的情況都是不一樣的,,但只要是有經(jīng)驗的手術,就不會那么不安,,而且還能在緊張中享受到成功的快樂,。
“既然做醫(yī)生輕松,那就是想放棄寫作啰,?”
“不是,,也不能這么說?!?
“手術也可以做,,但你現(xiàn)在是作家,寫篇好的小說來給我看看吧,?!痹W拥脑挻讨辛擞平樾闹凶钴浫醯牡胤健?
三
五月中旬,,兩人來到東京快一個月了,,裕子也終于找到了工作。
“明天開始,,我要去上班了,?!?
晚上,吃過晚飯,,見悠介并沒有寫東西的意思,,只是呆呆地看著電視,裕子說起自己工作的事情來,。
“去哪兒工作?。俊?
“銀座啊,,以前跟你提過的,。”
是記得裕子說過要出去工作的事,,但突然重提,,悠介臉上浮現(xiàn)出困惑的表情。
“夜總會,?”
“是啊,,店名叫‘壺’。雖然地方不大,,不過氣氛挺好的,。”
“已經(jīng)去看過了,?”
“前幾天,,我去看了一下……”
四五天前,裕子曾在傍晚的時候出去過一趟,,說是去見個熟人,。
“正式定下來了嗎?”
“老板娘好像很中意我,,說隨時可以去上班,。”
悠介去過幾回銀座的夜總會,,都是被編輯們拉著去的,,自己倒是沒有主動去過。那兒是所謂的文壇酒吧,,坐著幾位只在照片上看到過的眼熟的作家,,自己只能遠遠地看著他們。不過裕子說的店好像不是那樣的地方,。
“壺?好像沒聽過,?!?
“在并木大街八丁目一座叫‘阿魯克絲’大樓的三樓,。不是很引人注意,但有很多貿(mào)易公司的客人,?!?
銀座是日本第一紅燈區(qū)。夜總會鱗次櫛比,,美女如云,。一個剛從北海道出來的女人能干得下去嗎?
“第一次在夜總會打工吧,?”
“當然是第一次了,。”裕子滿不在乎,。
“那穿什么,?”
“暫時先穿和服?!?
裕子穿和服的樣子非常嬌媚,,悠介就是這樣被裕子迷倒的?!般y座那種地方的客人形形色色,,還是當心點為好?!?
“會有什么樣的客人呢,?”
“比如說絮絮叨叨、不停發(fā)牢騷的人,,也有行為舉止特別怪異的人,。”
“放心吧,,沒關系的,。”
“和在札幌可不一樣,?!?
“我都已經(jīng)和老板娘說好了。而且,,我不在的晚上,,你也能更好地寫小說啊?!?
“……”
“你一個勁兒地寫東西,,我在旁邊一聲不響地待著也覺得很無聊啊。”
悠介并不是不能理解裕子的心情,。
“幾點打烊,?”
“大概從晚上七點營業(yè),到十二點吧,?!?
“那十二點半就能到家了?!?
“是啊,,當然有時會晚點也是難免的啦?!?
以前,,悠介曾在電影還是電視劇里看到有這樣的情節(jié):男主角每天都熱切地等待在酒吧工作的女主角歸來。這個男主角沒什么生活能力,,靠女人來養(yǎng)家糊口,。悠介很同情這個男人,但同時似乎也有著這樣的憧憬,。
如果裕子出去工作的話,,自己不就成了等待銀座夜總會女人回家的落魄作家?雖然并非完全是吃軟飯的,,但也許會被認為是不值得依靠的男人吧,。
不過,不是自吹自擂,,成為女人的小白臉,,也不是什么壞事吧。
悠介在胡思亂想,,居然還有點小小的滿意,。
“那從明晚開始我就一個人在家啦?!?
“如果你覺得困了就先睡吧,,不用等我?!?
“你不要喝太多酒哦,。”
“知道啦,,你也不要趁我不在出去醉酒不歸啊,。”
“你還不知道我嗎,,最多去路口的小酒館里喝點啤酒,?!薄澳忝魈煺娴囊ド习嗔耍俊?
“怎么啦,,突然這么問,?”
實際上,悠介對裕子去銀座工作還是有點不安,。
“沒什么,一定得去的話……”
“哎呀,,這可也是為了你好哦,。”
裕子以恩人自居,,微微笑了一下,。
五月的中旬,裕子開始去銀座的夜總會上班了,。悠介的生活也慢慢發(fā)生著變化,。
去醫(yī)院上班的日子,悠介八點左右起床,,九點之前出門,,到了醫(yī)院后,先去護士站詢問一下夜里住院病人的情況,,然后去查房,。
整形外科的住院病人有十五六個,大多數(shù)都是些腰酸腿疼的老人,,沒什么異樣,。本來這些小毛病在自己家中休養(yǎng)就可以了,但比起在家里麻煩兒子兒媳,,還是住在醫(yī)院里被照顧要好些,。也有無親無故、沒人照顧,,生了病只好住到醫(yī)院來的孤寡老人,。當然,大學醫(yī)院是不會讓這樣的患者住院的,,但私人醫(yī)院一般都會很高興地接收,。治療采用打針、掛水,、吃藥或是電氣療法就可以了,,在醫(yī)生看來,會覺得厭倦,,不過這些老人都有醫(yī)療保險,,不用擔心欠費,。
換句話說,就是能賺到錢,。
悠介在大學醫(yī)院的時候沒有看過類似的病人,。大學醫(yī)院的住院病人一般都是需要手術的患者,而且病情復雜多樣,,對于醫(yī)生來說也是非常有價值的,。如果只讓看一些不需要手術的普通患者,那就是醫(yī)生的恥辱,。聽說甚至發(fā)生過有個醫(yī)生不惜和院長吵架而將這樣的普通患者趕出醫(yī)院的事,。
悠介現(xiàn)在是不會這樣亂來的。即便在醫(yī)學上沒有住院的必要,,但患者在精神上覺得住院更有利于自己身體的康復,,也應該尊重他們。從社會學角度來講,,這些老人也是一群適合住院的人,。
既然自己是一名私人醫(yī)院的醫(yī)生,就必須得看這樣的患者,。
悠介打算擯棄之前的想法了,。
十幾位病人都沒什么變化,治療方針也基本上不用改變,。悠介一邊摸著老人們的痛處檢查,,一邊聽著他們發(fā)牢騷、倒苦水,。
和老人們的交流中,,悠介真實地體會到自己已經(jīng)離開大學醫(yī)院現(xiàn)在是一名私人醫(yī)院的醫(yī)生了。
這兒沒有緊張的手術,,也沒有最新的醫(yī)學實踐,,有的只是聆聽患者的抱怨,充當忠實的聽眾,。悠介覺得自己如身敗名裂般,,陷入了悲慘的境地。
但這個瞬間,,悠介也意識到自己并不是作為醫(yī)生,,而是作為一名作家來東京的。
為了能集中精神寫小說,,碰上像老人們那樣沒什么病情變化的患者也是好事,,不用花費時間和精力,也不用因操心而過度勞累,。
悠介重整旗鼓,,跟老人們點點頭,,時而還講個笑話。
查房三十分鐘結束,,九點半去一樓看門診病人,。
門診的病人也是以神經(jīng)痛、打傷,、劃傷之類的小毛病居多,,也有因血液循環(huán)不正常引起的肩膀肌肉發(fā)僵、酸疼的病人,。要是在大學醫(yī)院的話,,對這樣的病人都是敷衍了事,但這兒是私人醫(yī)院,,所以必須親切地接待。
患者陸續(xù)地來看病,,臨近中午,,終于告一個段落。
午飯和晚飯悠介都去醫(yī)院的食堂吃,。
由于醫(yī)院有六十床的病人,,所以食堂蠻大的,配膳間里忙得像在打仗似的,。
悠介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過去,。點了一份菜,還要了雞蛋和火腿吃,。
下午,,還有一些門診病人,但比上午少多了,。有時候也會做些小手術和檢查,,除此之外,就是看這些老一套的病了,。
當然,,在沒有病人的時候也可以翻翻雜志、看看報紙,。
護士們和辦事員都知道悠介是從札幌的大學醫(yī)院來的,,至于為什么辭職來這兒就不明白了。表面上看來好像是為了來東京發(fā)展,,但只是隔天上班又是為了什么呢,?他們都對悠介抱有疑慮。
“休息的時候,,您都做些什么呀,?”被這么問時,,悠介一般都回答:“沒什么,連著工作覺得沒什么勁,,呵呵……”
是一個讓人明白又不明白的理由,。寫小說的事總有一天會被他們發(fā)現(xiàn)吧。
下午五點,,下班后的悠介回到公寓,,裕子正在做出門的準備。
店里有集會的時候,,裕子會在五點之前出門,,一般情況下,她這時候都在穿她的和服,。
裕子弓著腰對著鏡子,,在寬腰帶下扎上細腰帶,又用力拉了拉緊,。
“親愛的,,我走啦?!?
五點過半,,裕子拿上手提包,又照了照鏡子,,出門了,。
“晚上什么時候回來啊,?”悠介問了一句就不作聲了,。
去問女人回家的時間顯得太沒出息了,所以裕子回了一句后,,悠介只是背對著點點頭,。門咚地關上了,裕子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一個人了,,可以放下心來,卻又有點寂寞,,悠介被一種奇妙的感覺包圍著,。
就這樣呆呆地看了會兒窗外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又躺在沙發(fā)上看了會兒電視,,估摸著到了開飯時間,,便去醫(yī)院的食堂吃晚飯。自從裕子出去工作以后,,悠介連晚餐也一個人在醫(yī)院的食堂吃,,所以那些打飯的婦人都以為他是獨身,。
甚至有上年紀的阿姨同情地跟他說:“相木醫(yī)生,早點找伴吧,?!?
一邊吃飯,一邊和這些阿姨閑聊,,對于悠介來說是最輕松的時刻,。
吃完晚飯,已經(jīng)七點了,,回到公寓,,整個屋子都暗了下來。
開了燈,,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悠介對自己說:“開始戰(zhàn)斗!”
可悠介并沒有坐下來動筆,,他先燒了點水,,沖了杯咖啡,然后又看了會兒電視,,過了八點,才終于在桌子旁坐了下來,。盡管如此,,悠介還是又翻了翻最新的報紙和雜志,過了九點才拿起了筆,。
寫得順利的話不用說,,可悠介一點也寫不下去,過了一個小時,,他仍端著咖啡杯,,盯著空白的稿紙。又過了一個小時,,悠介開始擔心起裕子,。
這個時候裕子正在被男人們包圍著,一起熱鬧地喝酒吧,?而且裕子能喝,,一定喝得很來勁吧?悠介想到裕子正在喝酒,,自己也想喝了,。他從廚房下方的柜子里拿出了一瓶一升裝的白酒。
三杯下肚,,悠介有些醉了,,他離開桌子,,躺在了沙發(fā)上。
看了看鐘,,已經(jīng)十一點半了,,還有一個小時裕子就要回來了。不知何時,,悠介睡著了,,朦朧中聽到窗外有停車的聲音,不一會兒便傳來了腳步聲,,然后是鑰匙的開門聲,。
裕子馬上就要進門了,悠介連忙背對著門口,,緊閉眼睛,,假裝熟睡。裕子推門而入,,經(jīng)過沙發(fā)旁,,徑直往臥室走去。
悠介正幻想著裕子輕柔地呼喚自己:“小悠,,我回來啦,!”然后深情地獻上一吻,可是這么浪漫的情景并沒有出現(xiàn),。
裕子只是來到梳妝臺前,,扔掉手提包,拔下發(fā)簪,,解開了和服上的細腰帶,。
只有沙沙沙脫和服的聲音,接著是一聲輕輕的嘆氣,,然后便鴉雀無聲了,。
裕子脫掉了和服,穿著貼身襯衣,。悠介想,,這下她該過來了吧,微微轉頭睜開眼睛,,可只看到裕子一屁股坐在地毯上,,盤著腿,脫起了襪子,。
不去醫(yī)院上班的日子,,悠介是完全自由的。從早上到晚上,整整一天,,干什么都可以,。
老實說,以前在大學醫(yī)院工作的時候,,總是在規(guī)定的時間起床,,在規(guī)定的時間出門,去規(guī)定的方向,,實在是非常郁悶,。上班路上會遇見同樣的人,就連在車站等車的人也都是相同的,。
每天都反復做著相同的事情,,讓悠介期待有一天能往醫(yī)院方向相反的地方去看一看,甚至還想就這樣休息了,,什么都不干,,那該有多快活啊。
大家在同樣的時間朝同一個方向前進的時候,,有一個人逆向而行,;大家都在拼命工作的時候,有一個人悠閑度假,,再沒有比這更奢侈的事情了,。
現(xiàn)在,這么奢侈的事情就擺在悠介的眼前,。
一周三天,,加上周日,悠介四天都是自由的,。早上不管睡到什么時候,,而后來個晨浴,,或者賴在床上喝酒,,都不會有人來批評這些悠閑自得的舉動。
剛開始過這樣自由的一天時,,悠介覺得有點心慌,。
明知一天都休息,可他還是習慣性地一看見時間到點就想要起床了,。突然意識到?jīng)]有這個必要,,便又躺了下來,但心里怎么也不能平靜,。
這種不平靜的心情,,在白天無所事事的時候,也悄悄潛入了悠介的心里。
如愿以償?shù)玫搅藢儆谧约旱臅r間,,可是自己卻沒有充分享受它的從容,。
接近十點,悠介起了床,。工作到半夜的裕子還在睡覺,。
看著裕子甜甜的睡容,悠介不想自己一個人工作,,所以索性翻翻雜志,,又看了會兒電視,想著等裕子醒了一起吃個午餐,,下午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做事,。
知道自己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卻因為時間過多而心中不安,。
午后,,悠介站在陽臺上呆呆地看著對面樓房頂上的雞形風向儀,又想起自己來東京當作家的現(xiàn)實,。
現(xiàn)在這么空閑的時間應該是用來寫小說的,。但時間是有了,卻不能像從前那樣順暢地寫下去了,。
悠介慌忙地坐在桌子旁,。坐是坐下來了,不等于就能馬上寫出東西來呀,,還必須具備寫出東西的熱情和專注力,。
可能是因為以前都在夜間寫作吧,在這么大的太陽下,,怎么也寫不出來,。也許是剛來東京不久,還沒有熟悉自由職業(yè)的生活吧,,等到慢慢地習慣了東京的生活后,,筆頭也會變得順暢吧。時間有的是,,所以不用慌張,。
悠介這樣安慰自己。他看看書又看看電視,,發(fā)了會兒呆又抽了幾根煙,,就這樣打發(fā)走了這個無聊的下午。
“作家,,好像寫不出小說啊,。”
裕子的話驚得悠介啞口無言。
確實如裕子所說,,來到東京后,,悠介還沒有寫出一篇作品。
每天都有很多時間,,卻每天都無所事事地虛度光陰,。
“狀態(tài)不是很好?!?
悠介并不是像裕子那樣一進入店門就可以開始工作的,。
“那你過些日子會開始寫吧?”
稀里糊涂,、無所事事地過日子,,是為習慣自由職業(yè)生活所做的準備。隨著狀態(tài)的好轉,,筆頭也應該會源源不斷地寫出好作品來,。
但是,到底要過多久才能寫出小說,?悠介自己也沒有頭緒,。反正是能寫出來的,不過他也沒有肯定能寫出來的自信,。
以前在大學醫(yī)院的時候,,悠介總以為寫不出來是因為工作太忙了。早上八點半去病房查房,,十點后看門診病人,,下午還有手術或是檢查。吃完晚飯,,看病的工作終于告一段落之后,,還要去地下實驗室做科研。這期間,,教授也會來詢診,,還有報告會之類的學術會議。一旦進了醫(yī)院,,就完全沒有休息時間,,寫作只能在周末或是去外地出差的時候進行,。
這么繁忙,,所以不能好好地寫小說,只要稍微多點閑暇時間,,自己一定能寫出非常棒的小說來——悠介一直都這么認為,。
事實上,辭去大學醫(yī)院工作的一個理由就是想有充分的時間可以寫小說。這個愿望現(xiàn)在實現(xiàn)了,,可現(xiàn)實卻是游手好閑地過著每一天,。
裕子的話語中并沒有責備的意思,但不可否認有些許的吃驚,。悠介對自己的懶惰也有些驚訝,。
自己是這么偷懶的人嗎?自己是個有點堅持己見,、拼命工作的人,,雖然還算不上勤勉,不過最近好像習慣于這種什么都不干的狀態(tài)了,。
表面看似有點懈怠,,其實悠介的心里還是非常著急的。再這樣下去,,特地辭去醫(yī)生的工作來到東京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思來想去,“必須寫出好的作品來”這種想法有點幼稚,。
雖然沒有告訴任何人,,但從來到東京的那一刻起,悠介就對自己說:“我是一名小說家,?!彪m然別人都不知道,但自己就是這么認為的,,甚至深信不疑,。
可是這個想法反而給自己帶來了壓力,失去了隨意書寫的自由,。
說實話,,悠介在當醫(yī)生之余寫小說的時候,沒有這么大的斗志,,因為寫小說只是自己的業(yè)余愛好,,有時間的時候隨便寫點就行了。即使寫不出來,,也很輕松,,反正這不是自己的本職工作嘛。
工作很忙,,沒有閑暇,,但沒有任何壓力,這種自由似乎讓自己可以非常輕松愉快地寫作,。
不用太逞強,,用比較放松的心情坐在桌子旁更好啊,。
悠介又有了精神,可到了第二天,,卻依然如故,。他心情焦急萬分,這無邊無際的時間讓自己滋生了舒適感,,似乎開始起反作用了,。
再這么木然下去,就要被這種安逸的生活淹沒,,什么都寫不出來了,。
悠介在不安中明白了自由職業(yè)的可怕之處:明白地說,就是自己一整天什么都不干,,也不會有人說三道四,,不在規(guī)定的時間去公司,不做任何規(guī)定的事情,,也不會有人指責批評,。這是讓他人羨慕的事情,但這種自由不可掉以輕心,,得小心提防,。靠自己的意志力來約束自己,、控制自己出人意料地難,。沒有超強的積極面對的意志力,是很難辦到的,。
這就像是明知沒有考試還要努力學習,,一般情況下,都是因為有考試才去學習的,。當然不乏喜歡學習之人,,但只有那些有十足上進心的人,才會在沒有考試的時候還刻苦用功,。
現(xiàn)在令悠介困擾的就是沒有類似于考試的那種約束力,。
在大學醫(yī)院工作時候,每天都有必須去上班的束縛,。不過這種束縛下的生活有著安心的感覺?,F(xiàn)在,全部的生活都必須靠自己的意志力去控制,。
自由職業(yè)的困難就在于如何對自己加以約束,。
人類在習慣新的事物時,往往會懷念舊的,;在習慣新的生活時,,往往會懷念過去。當每天規(guī)定要做的事情持續(xù)不斷的時候會覺得厭煩透頂,,而當它停止發(fā)生的時候,,卻又眷戀無比。
在成為自由職業(yè)者后,,悠介反而懷念起他以前的上班時代,。
清晨,悠介早早地起了床,,透過窗戶眺望馬路,,形形色色的人們正在行走。有的人邁著悠閑的步伐,,有的人則快步往前走,,也有的人氣喘吁吁地一路小跑。
大家都在規(guī)定的時間向規(guī)定的方向移動,。
在大學醫(yī)院工作的時候,,悠介曾對此極度郁悶,經(jīng)常想往相反的方向走,,可現(xiàn)在悠介非常羨慕那些每天都去同一方向的上班族了,。
只要和大家一起去上班,那一天的生活就有了保證,,也不用擔心會被社會所淘汰,。
眺望著人流,悠介無意中已穿完衣服,,他有著想跟在他們后面一起走的強烈沖動,。在傍晚的時候,看見坐著電車,、走在回家路上的人,,他也是如此的心情。
他們都平安地度過了一天,,都朝各自的家走去,。
這一天是否充實另當別論,總之,,和大家一起去單位工作了,,這種安心的感覺呈現(xiàn)在每個人的臉上。
既然白天工作了一整天,,那么,,晚上就要好好休息?;氐郊抑?,洗個痛快淋漓的澡,,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好好地消除疲勞,。
當然,,也有人會去站前的酒吧或是燒烤店消磨時間。
有五六成群的,,也有兩人一伙的,。反正,一天的工作已經(jīng)結束,,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解放后的快感,。
在大學醫(yī)院工作的悠介,還從來沒有親眼目睹過上班族的這種生活,。
早上快步奔向車站,,傍晚從車站走出來,以前悠介每次看到這樣的人群,,都會覺得他們被命運牽著往返于相同的地方,,好可憐。也為自己是其中的一員而惆悵,。
可現(xiàn)在悠介想和他們一樣一起去單位上班,,再一起下班回家。
和大家做相同的事情,,就沒有什么不安的了,。
在大家一起向右前進的時候,隨波逐流,,跟著一起往右走便能平安無事,,而獨自一人向相反方向走的話,需要相當大的勇氣,,還會遭受很大的阻撓,。
悠介重新懷念起和大家一起走,去相同方向的日子來,。
那個時候,,和大家在相同的時間來到醫(yī)院,做相同的工作,。雖然異常辛苦,,但只要進入醫(yī)院,就會有種被保障的安全感,。
當然工作上也會有出錯而被上司罵的時候,,不過邀上同事一起喝個酒就沒事了?;ハ喟参?,互相鼓勵,,再說說上司的壞話,心情就會明朗起來,,第二天又能開心地去上班了,。
和與自己水平相當?shù)耐略谝黄鹗呛芸鞓返摹T诤退麄兊牧奶熘凶约旱挠^點得以確認,,在與他們喝酒中獲得安心的感覺,。
而現(xiàn)在,,自己卻完全是孤獨的,。
眼前有充裕的時間,可沒有一起享受它的伙伴,,也沒有指導自己如何合理有效利用它的上司,。
無數(shù)的時間毫不吝嗇地出現(xiàn)在面前,如何使用它,,只憑悠介個人的意思,。
“有點輕率啊……”
傍晚,悠介看著一個又一個穿過布簾走進燒烤屋的上班族,,一個人自言自語,。
不喜歡如同行走在軌道上那樣的生活,可脫離組織,,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上京這事自己總覺得做得有些倉促草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