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憑窗眺望,，不禁說了一句贊嘆的話：‘這地方風(fēng)景如畫,，可惜火車走得太快，一下子就要過去了,?！炒髥T立刻招呼：‘教火車停下來?！疖囌娴耐Ａ?，讓我們細(xì)細(xì)觀賞那一片景物?！?

錢

錢這個東西,，不可說，不可說,。一說起阿堵物,，就顯著俗。其實(shí)錢本身是有用的東西,，無所謂俗,。或形如契刀,，或外圓而孔方,，樣子都不難看。若是帶有斑斑綠銹,，就更古樸可愛,。稍晚的“交子”“鈔引”以至于近代的紙幣,，也無不力求精美雅觀，何俗之有,？錢財?shù)倪M(jìn)出取舍之間誠然大有道理,，不過貧者自貧，廉者自廉,，關(guān)鍵在于人，與錢本身無涉,。像和嶠[1]那樣的愛錢如命,，只可說是錢癖，不能斥之曰俗,；像石崇那樣的揮金似土,，只可說是奢汰，不能算得上雅,。俗也好,，雅也好，事在人為,，錢無雅俗可辨,。

有人喜集郵，也有人喜集火柴盒,，也有人喜集戲報子,，也有人喜集鼻煙壺；也有人喜集硯,、集墨,、集字畫古董，甚至集眼鏡,、集圍裙,、集三角褲。各有所好,，沒有什么道理可講,。但是古今中外幾乎人人都喜歡收集的卻是通貨。錢不嫌多,，愈多愈好,。莊子曰：“錢財不積，則貪者憂,?！必M止貪者憂？不貪的人也一樣想積財,。

人在小的時候都玩過撲滿,，這玩意兒歷史悠久,，《西京雜記》：“撲滿者，以土為器,，以蓄錢,，有入竅而無出竅，滿則撲之,?！北逼浇匈u小販，有喊“小盆兒小罐兒”的,，擔(dān)子上就有大大小小的撲滿,，全是陶土燒成的，形狀不雅,，一碰就碎,。雖然里面容不下多少錢，可是孩子們從小就知道儲蓄的道理了,。外國也有近似撲滿的東西,，不過通常不是顛撲得碎的，是用鑰匙可以打開的,，多半作豬形,，名之為“豬銀行”。不曉得為什么選擇豬形,，也許是取其大肚能容吧,？

我們的平民大部分是窮苦的，靠天吃飯,，就怕干旱水澇,，所以養(yǎng)成一種饑荒心理，“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儲蓄的美德普遍存在于各階層。我從前認(rèn)識一位小學(xué)教員,。別看她月薪只有區(qū)區(qū)三十余元,，她省吃儉用，省儉到午餐常是一碗清湯掛面灑上幾滴香油,，二十年下來,，她擁有兩棟小房。（誰忍心說她是不勞而獲的資產(chǎn)階級,？）我也知道一位人力車夫,，勞其筋骨，為人做馬牛,，苦熬了半輩子,，攜帶一筆小小的資財,，回籍買田娶妻生子做了一個自耕的小地主。這些可敬的人,，他們的錢是一文一文積攢起來的,。而且他們常是量入為儲，每有收入,，不拘多寡,，先扣一成兩成作為儲蓄，然后再安排支出,。就這樣,，他們爬上了社會的階梯。

“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話雖如此,，橫財逼人而來,，不是人人唾手可得，也不是全然可以泰然接受的,?！把p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只是一廂情愿的想法,，暴發(fā)之后，勢難持久,，君不見：顯宦的孫子做了乞丐,，巨商的兒子做了龜奴？及身而驗(yàn)的現(xiàn)世報,，更是所在多有,。錢財這個東西，真是難以捉摸,，聚散無常,。所以諺云：“積財千萬，不如薄技在身,?！?

錢多了就有麻煩，不知放在哪里好,。枕頭底下沒有多少空間,，破鞋窠里面也塞不進(jìn)多少。眼看著財源滾滾,，求田問舍怕招物議,，多財善賈又怕風(fēng)波,，無可奈何只好送進(jìn)銀行。我在雜志上看到過一段趣談：印第安人酋長某,，平素聚斂不少,，有一天背了一大口袋鈔票存入銀行，定期一年,，期滿之日他要求全部提出,，行員把鈔票一疊一疊的堆在柜臺上，有如山積,。酋長看了一下,，徐曰：“請?jiān)倮m(xù)存一年?！毙袉T驚異,，既要續(xù)存，何必提出,？酋長說：“不先提出,，我怎么知道我的錢是否安然無恙的保存在這里？”這當(dāng)然是笑話,，不過我們從前也有金山銀山之說,，卻是千真萬確的。我們從前金融界執(zhí)牛耳的大部分是山西人,，票莊掌柜的幾乎一律是老西兒,。據(jù)說他們家里就有金山銀山。賺了金銀運(yùn)回老家,，熔為液體,，潑在內(nèi)室地上，積年累月一勺一勺的潑上去,，就成了一座座亮晶晶的金山銀山,。要用錢的時候鑿下一塊就行，不虞盜賊光顧,。沒親眼見過金山銀山的人,，至少總見過冥衣鋪用紙糊成的金童玉女、金山銀山吧,？從前好像還沒有近代惡性通貨膨脹的怪事,，然而如何維護(hù)既得的資財，也已經(jīng)是頗費(fèi)心機(jī)了,。如今有些大戶把錢弄到某些外國去,，因?yàn)槟抢锏你y行有政府擔(dān)保，沒有倒閉之虞,，而且還為存戶保密,，真是服務(wù)周到極了,。

善居積的陶朱公[2]，人人羨慕,，但是看他變姓名游江湖,，其心理恐怕有幾分像是挾巨資逃往國外做寓公，離鄉(xiāng)背井的,，多少有一點(diǎn)不自在,。所以一個人盡管貪財，不可無厭,。無凍餒之憂,，有安全之感，能罷手時且罷手,，大可不必“人為財死”而后已,，陶朱公還算是聰明的。

錢,，要花出去,，才發(fā)生作用。窮人手頭不裕,，為了住顧不得衣，為了衣顧不得食,，為了食談不到娛樂,，有時候幾個孩子同時需要買新鞋，會把父母急得冒冷汗,！貧窶到這個地步,，一個錢也不能妄用，只有牛衣對泣的份兒,。小康之家用錢大有伸縮余地,，最高明的是不求生活水準(zhǔn)之全面提高，而在幾點(diǎn)上稍稍突破,，自得其樂,。有人愛買書，有人愛買衣裳,，有人愛度周末,，各隨所好。把錢集中用在一點(diǎn)上,，便可比較容易適度滿足自己的欲望,。至于豪富之家，揮金如土,，未必是福,，窮奢極欲,，樂極生悲，如果我們舉例說明,，則近似幸災(zāi)樂禍,，不提也罷。公元前五世紀(jì)雅典的泰蒙,，享受了人間的榮華富貴,，也吃盡了世態(tài)炎涼的苦頭，他最了解金錢的性質(zhì),，他認(rèn)識了金錢的本來面目,，錢是人類的公娼！與其像泰蒙那樣瘋狂而死,，不如早些疏散資財,，做些有益之事，清清白白,，赤裸裸來去無牽掛,。

沙發(fā)

詩的題材，俯拾即是,。而且并沒有什么雅俗之分,，端視作者的想法與手法是否高雅而已。雅的題目可能寫得很俗,，俗的亦可能寫得很雅,。

沙發(fā)，一俗物耳,，何嘗不可入詩,？

英國十八世紀(jì)末詩人古柏（William Cowper）有一首詩，題名就是“沙發(fā)”,。他寫完《沙發(fā)》之后,，接連又寫了五首，《時鐘》《花園》《冬夜》《冬晨散步》《冬午散步》,，六首詩于一七八五年合刊為一集,，集名為《任務(wù)》（The Task）。詩人在序言里將詩篇之寫作過程簡述于后：有一位女士喜愛無韻詩,，要作者以此詩體試寫一首,，并指定題目為“沙發(fā)”。他遵命,；適閑來無事,，乃以另一主題系于其后；隨興之所至信筆寫去，起初只想寫一瑣細(xì)小詩,，終乃認(rèn)真從事成為一卷,。

事實(shí)經(jīng)過頗為有趣。古柏所謂一位女士是奧斯登夫人,，她屢次請他試寫無韻詩,，有一天他說：“如果你給我一個題目，我就寫,?！薄鞍。憧梢詫懭魏晤}目,，”她說,，“就寫這張沙發(fā)好了?！庇谑撬蛯懥诉@首詩,，其實(shí)題目和內(nèi)容并不相稱，作者自己也知道,。把約翰·吉爾賓故事講給他聽的也是這一位奧斯登夫人,，他聽了之后一夜未睡，寫成了那首著名的《瘋漢騎馬歌》,。古柏的詩集刊行后,，有人批評其標(biāo)題“任務(wù)”二字為不當(dāng),，他曾辯白說（見《書翰集》第一八四）：

講到這標(biāo)題,，我認(rèn)為是再好不過,。一部書包括了這么多的不同的題目,，而其中又沒有一個是主要的,，要想尋一個能概括一切的標(biāo)題,，乃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引用此詩之所由產(chǎn)生的情況以為標(biāo)題,，似乎是必然的了；我所做的固已超過了所指定的任務(wù),，我覺得“任務(wù)”一詞仍不失為一適當(dāng)?shù)臉?biāo)題,。一座房子總歸是一座房子，縱然造房者造出了一座房子比他預(yù)計(jì)大出了十倍,。我大可以仿星期日報紙的例,，稱之為《雜俎》（Olio），但是那樣做實(shí)在對我自己不起,，因?yàn)榇思与m多,，自信尚不雜亂。

這首《沙發(fā)》長達(dá)七百七十四行，開端是這樣的：

我歌詠沙發(fā),。我最近歌詠過

“真理”“希望”與“慈善”,，以惶恐的心情

觸過莊嚴(yán)的琴弦，以戰(zhàn)栗的手

努力逃離了那探險的翱翔,，

如今要休息一下寫個平凡的題目,；

題材雖然平凡，而情況仍然是

莊嚴(yán)可傲的——因?yàn)檫@是美人之命,。

緊接著古柏就敘說沙發(fā)之歷史的演變,。首言古代的祖先，沒有服裝家具,，睡在巖石或沙灘之上,，隨后創(chuàng)制了粗笨簡陋的三腳石板凳，演進(jìn)而為橡木制大坐凳,。終于三只腳變成四只腳,，座位上鋪了軟墊，覆以彩色的織錦,。印度傳進(jìn)了藤,，藤條編成了椅，椅背挺直,，坐上去不舒適,，座位又滑，坐上去不安穩(wěn),，兩足懸空,，踏不著實(shí)地。抱怨最多的是女性,，于是有靠背與扶手之雙人長椅乃應(yīng)運(yùn)而生,。一點(diǎn)點(diǎn)地進(jìn)步而成為今日之沙發(fā)。

沙發(fā)宜于患關(guān)節(jié)炎者所享用（現(xiàn)代醫(yī)學(xué)主張患關(guān)節(jié)炎者不宜坐沙發(fā),，而宜于坐高背硬椅）,，但是詩人說，寧愿犧牲這種享受,，不愿患關(guān)節(jié)炎,。詩人說，他一向愛的是散步于鄉(xiāng)間青草鋪墊的小路,，他從小時候愛的是穿山越嶺或是閑游江畔,。

那時節(jié)沒有沙發(fā)待我享受，

那時節(jié)我不需要沙發(fā),。青春

很快地恢復(fù)體力,，長期勞動

只引發(fā)短期疲乏……

從這幼時漫步鄉(xiāng)間的回憶,，古柏抒發(fā)了他對鄉(xiāng)間風(fēng)景的愛慕?！艾F(xiàn)在我已不復(fù)年輕,，而年輕時使我著迷的景物依然是可愛的，依然使我著迷,?！彼灰坏孛枋鲟l(xiāng)間的風(fēng)景、聲音,、花草,、農(nóng)舍、人物……鄉(xiāng)間是可愛的,，相反的,，城市是可憎的。

雖然美好的事物在

純樸而優(yōu)雅的土壤里最能滋長,，

也許只有在那里才能茂盛,，

可是在城市里便不行；那些

狂傲,、鬧囂,，而唯利是圖的城市！

各地的渣滓穢物都流入

這公共的骯臟的陰溝里來,。

他把城市形容成為藏垢納污的地方,，富庶導(dǎo)致懶惰與淫逸，放蕩與貪婪,。但是古柏也不得不承認(rèn),，城市孕育藝術(shù)、科學(xué)與哲學(xué),，倫敦是最美的城市也是最惡劣的罪惡淵藪,。他的最后結(jié)論可以用一行警句做代表：

上帝制造了鄉(xiāng)村，人制造了城市,。

（God made the country,and man made the town.）

電話

清末民初的時候,，北平開始有了電話，但是還不普遍,。我家里在民國元年裝了電話，我還記得號碼是東局六八六號,。那一天,，我們小孩子都很興奮，看電話局的工人們躥房越脊?fàn)恐娋€走如履平地,，像是特技表演,。那時候，一般人都稱電話為德律風(fēng)，當(dāng)然是譯音,。但是清末某一些上海人的筆記,，自作聰明，說德律風(fēng)乃西洋某發(fā)明家之姓氏,，因紀(jì)念他的發(fā)明,，遂以他的姓氏名之。那時的電話不似現(xiàn)在的樣式,，是釘掛在墻上的龐然大物,，頂端兩個大鈴像是瞪著的大眼睛，下面是一塊斜木板,，預(yù)備放紙筆什么的樣子,，再下面便像是隆起的大腹，里邊是機(jī)器了,。右手有個搖尺,，打電話的時候要咕嚕咕嚕地猛搖一二十下，然后摘下左方的耳機(jī),，嘴對著當(dāng)中的小喇叭說話,、叫號。這樣笨重的電話機(jī),，現(xiàn)在恐怕只有博物館里才得一見了,。外邊打電話進(jìn)來，鈴聲一響,，舉家驚慌奔走相告,，有的人還不敢去接聽，不知怕的是什么,。

從前的人腦筋簡單,，覺得和老遠(yuǎn)老遠(yuǎn)的人說話一定要提高嗓門，生怕對方聽不到,，于是彼此對吼,，聲嘶力竭。他們不知道充分利用電話,，沒有想到電話里可以喁喁情語,，可以娓娓閑聊，可以聊個把鐘頭,，可以霸占線路旁若無人,。我最近看見過一位用功的學(xué)生，一面伏案執(zhí)筆,，一面歪著腦袋把電話耳機(jī)夾在肩頭上,，口里不時念念有詞,，原來是在和他的一位同學(xué)長期交談，借收切磋之效,。老一輩的人,，常以為電話多少是屬于奇淫技巧一類，并不過分欣賞,，頂多打個電話到長發(fā)號叫幾斤黃酒,，或是打個電話到寶華春叫一只燒鴨子的時候，不能不承認(rèn)那份方便,。至若閑來沒事找個人聊天,，則串門子也好，上茶館也好,，對面晤談,，有說有笑，何必性急,，玩弄那個洋玩意兒,？

后來電話漸漸普遍，許多人家由“天棚魚缸石榴樹”一變而為“電燈電話自來水”的局面,。雖說最近有一處擦皮鞋的攤子都有了電話,，究竟這還是一項(xiàng)值得一提的設(shè)備，房屋招租廣告就常常標(biāo)明帶有電話,。廣告下不必說明“門窗戶壁俱全”,，因?yàn)槟鞘穷}中應(yīng)有之義，而電話則不然了,。

盡管電話還不夠普遍,，但是在使用上已有泛濫成災(zāi)之勢。我有一位朋友頗有科學(xué)頭腦,，他在臨睡之前在電話上做了手腳,，外面打電話進(jìn)來而鈴不響，他可以安然地高枕而眠,。我總覺得這有一點(diǎn)兒自私,，自己隨時打出去，而不許別人隨時打進(jìn)來,?？墒侨绻愫脡粽ǎ槐浑娫掦@醒,，大有可能對方撥錯了號碼,，這時候你能不氣得七竅生煙嗎？如果你在各種最不便起身接電話的時候,，而電話鈴響個不停,，你是否會覺得十分掃興、狼狽,、憤怒,？有人給電話機(jī)裝個插頭，用時插上,，不用時拔下,，日夜安寧，永絕后患,。我問他：“這樣做,，不怕誤事嗎？”他說：“誤什么事,？誤誰的事,？電話響，有如‘夜貓子進(jìn)宅’,，大概沒有好事,。”他的話不是無理,，可是我狠不下心這樣做,。如果人人都這樣的壁壘森嚴(yán)，電話就根本失效了,，你打電話去怕也沒有人接,。

電話號碼撥錯，小事一件,，賢者不免,，本無須懊惱，可惱的是對方時常是粗聲粗氣,，一覺得話不對頭,，便呱嗒一聲掛斷，好像是一位病危的人突然斷氣,，連一聲“對不起”都沒來得及說,，這時節(jié)要我這方面輕輕把耳機(jī)放好我也感覺為難。

電話機(jī)有一定裝置的地方,，或墻上,，或桌上，或床頭,。當(dāng)然也有在廚房或洗手間裝有分機(jī)的,。無論如何，人總有距離電話十尺,、二十尺開外的時候,，鈴響之后,，即使幾個箭步躥過去接，也需要幾秒鐘的時候,。對方往往就不耐煩了,，你剛拿起耳機(jī)，他已憤而斷絕往來,。有幾個人能像一些機(jī)關(guān)大老雇得起專管電話的女秘書,？對方往往還理直氣壯地責(zé)問下來：“為什么電話沒有人接？”我需要謅出理由為自己的有虧職守勉強(qiáng)開脫,。

電話打通,，誰先報出姓名身份，沒有關(guān)系,，先道出姓名的一方不見得吃虧,，偏偏有人喜歡捉迷藏?！拔?，你是哪里？”“你要哪里,？”“我要×××××××號,。”“我這里就是,?！薄啊痢痢猎诓辉诩遥俊薄澳闶悄囊晃?？”“我姓W,。”“大名呢,？”“我是×××,。”“好,，你等一下,。”這樣枉費(fèi)唇舌還算是干凈利落的,，很可能話不投機(jī),，一時肝火旺，演變成為小規(guī)模的口角,。還有比這個更煩人的：“喂,，你猜我是誰？猜猜看！怎么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對于這樣童心未泯的戴著面具的人,，只好忍耐，自承愚蠢,。

電話不設(shè)防,，誰都可以打進(jìn)來。我有時不揣冒昧,，竟敢盤詰對方的姓名身份，而得到的答話是：“我是你的讀者,?！焙孟褡x者有權(quán)隨時打電話給作者，好像作者應(yīng)該有“售后服務(wù)”的精神,。我追問他有何見教,，回答往往是：某一個英文字應(yīng)該怎樣講、怎樣讀,、怎樣用,；某一句話應(yīng)該怎樣譯；再不就是問英文怎樣可以學(xué)好,。這總是好學(xué)之士,，我不敢怠慢，請他寫封信來,，我當(dāng)書面答復(fù),。此后多半是音訊杳然，大概他是認(rèn)為這是小事,，不值得一操翰墨吧,。

門鈴

居住的地方不該砌起圍墻。既然砌了墻,，不該留一個出入的門口,。既然留了門口，不該安上一個門鈴,。因?yàn)殚T鈴帶來許多煩惱,。

門鈴非奢侈品，前后左右的鄰居皆有之,。而且巧得很,，所裝門鈴大概都是屬于一個類型，發(fā)出啞啞的沙沙的聲音,。一聲鈴響,，就是心驚，以為有什么人的高軒蒞止,，需要仔細(xì)地傾耳辨別,，究竟是人家的鈴響,，還是自己的鈴響，一方面怕開門太遲慢待嘉賓,，一方面怕一場誤會徒勞往返,，然而必須等待第二聲甚至第三聲鈴響，才能確實(shí)分辨出來,。往往因此而惹得來人不耐煩,，面有慍色。于是我把門鈴拆去,，換裝了一個聲音與眾不同的鈴,。鈴一響，就去開門,，真正的是如響斯應(yīng),。

實(shí)際上不能如響斯應(yīng)。寒舍雖非深宅大院,，但是沒有應(yīng)門三尺之童,，必須自理門戶，由起居之處走到門口也還有一點(diǎn)空間,，空間即時間,，有時還要脫鞋換鞋，倒屣是不可能的,，所以其間要有一點(diǎn)耽擱,。新的門鈴響聲相當(dāng)洪亮，不但主人不會充耳不聞,，客人自己也聽得清清楚楚,。很少客人愿意在門外多停留幾秒鐘，總是希望主人用超音速的步伐前來應(yīng)門,。尤其是送信的人,，常常是迫不及待，按起門鈴如鳴警報,，一聲比一聲急,。有時候沿門求乞的人，也充分地利用這一設(shè)備,，而且是理直氣壯地大模大樣地按鈴,。賣廣柑的，修理棕繃竹椅的,，打滴滴涕的,，推銷醬油的，推銷牛奶的，傳教的洋人及準(zhǔn)洋人,，都有權(quán)利按鈴,，而且常是在最令人感覺不方便的時候來使勁地按鈴。鈴聲無論怎樣悅耳,，總是給人以不愉快的預(yù)兆時為多,。

鈴是給人按的，不拘什么人都可以按,，主人有應(yīng)聲開門的義務(wù),，沒有不去開門的權(quán)利。開門之后,，一個鳩形鵠面的人手里拿著爛糟糟的一本捐冊,，緣起寫得十分凄慘，有“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的意味，外加還有什么證明文件之類,。遇到這種場面,，除了敬謹(jǐn)捐獻(xiàn)之外，夫復(fù)何言,？然而這不是最傷腦筋的事,，尤有甚于此者。多半是在午睡方酣之際,，一聲鈴響,，令人怵然以驚，趕緊披衣起身施施然出,，開門四望,，闃（qù）無一人。只覺陰風(fēng)撲面,，令人打一個冷戰(zhàn),。一條夾著尾巴的野狗斜著眼睛瞟我一下匆匆過去，一個不信鬼的人遇見這樣情形也要覺得心頭栗栗,。這種怪事時常發(fā)生,，久之我才知道這乃是一些小朋友的戶外游戲之一種，“打了就跑”,。你在四向張望的時候,，他也許藏在一個墻角正在竊竊冷笑。

有些人大概是有奇怪的收藏癖,，喜歡收集各式各樣的電鈴的蓋子,，否則為什么門口電鈴上的蓋子常常不翼而飛呢？這種蓋子是沒有什么其他的用場的，不值得竊取,，只能像集郵一般地滿足一種收藏的癖好,。但是這癖好卻建筑在別人的煩惱上。沒有把你的大門摘走,，已是取不傷廉,，還怨的是什么？感謝工業(yè)的偉大進(jìn)步,，有一種電鈴沒有凸出的圓蓋了,，釘在墻上平乎乎地只露出滑不溜丟的一個小尖頭在外面供你按，但不能一把抓,。

按照我國固有文明,，拉鈴和電鈴一樣有用，而煩惱較少,?！督嫌噍d》有這樣一條：“陳雍家置大鈴，署其旁曰：‘無錢雇仆,，客至請挽之,。’”今之拉鈴,，即其遺風(fēng),。這樣的拉鈴簡單樸素，既無虞被人采集而去,，亦不致被視為戶外游戲的用具,。而且，既非電化器材,，不怕停電,。從前我家里的門鈴就是這樣的，記得是在我的祖父去世的那年,，出殯時獅子“松活”的頭下系著的幾個大銅鈴,，扎在一起累累然掛在房檐下，作為門鈴用,。挽拉起來,，嘩嘟嘩嘟地亂響，聲勢浩大,。自從改裝了電鈴,，就一直煩惱，直到于今,。

這一切煩惱皆是城市生活環(huán)境使然,。如果是野堂山居,，必定門可羅雀，偶然有長者車轍,，隔著柴扉即可望見顏色,，“門前剝啄定佳客，檐外孱顏皆好山”,，那是什么情景,？

牙簽

施耐庵《水滸傳·序》有“進(jìn)盤饗，嚼楊木”一語,，所謂“嚼楊木”就是飯后用牙簽剔牙的意思,。晉高僧法顯求法西域，著《佛國記》,，有云：“沙抵國南門道東佛在此嚼楊枝,，刺土中即生……”這個“嚼”字當(dāng)作“削”解?！敖罈钅尽碑?dāng)然不是把一根楊木放在嘴里咀嚼,。飯后嚼一塊檳榔還可以，誰也不會吃飽了之后嚼木頭,?！敖罈钅尽笔墙栌谩敖罈钪Α闭Z，謂取一根牙簽剔牙,。楊枝凈齒是西域風(fēng)俗，所以中文里也借用佛書上的名詞,?！端鍟ふ媾D傳》：“每旦澡洗，以楊枝凈齒,，讀誦經(jīng)咒,。又澡灑乃食，食罷,，還用楊枝凈齒,，又讀經(jīng)咒?！笨梢娝麄兊囊?guī)矩在念經(jīng)前和食后都要楊枝凈齒,。

為了好奇，翻閱賽珍珠女士譯的《水滸傳》,，她的這一句的譯文甚為奇特：“Take food,chew a bit of this or that.”我們?nèi)羰前堰@句譯文還原,，便成了“進(jìn)食，嚼一點(diǎn)這個又嚼一點(diǎn)那個”,。衡以信,、達(dá),、雅之義，顯然不信,。

牙縫里塞上一絲肉,、一根刺，或任何殘膏剩馥,，我們都會自動地本能地思除之而后快,。我不了解為什么這凈齒的工具需要等到五世紀(jì)中由西域發(fā)明然后才得傳入中土。我們發(fā)明了羅盤,、火藥,、印刷術(shù)，沒能發(fā)明用牙簽剔牙,！

西洋人使用牙簽更是晚近的事,。英國到了十六世紀(jì)末年還把牙簽當(dāng)作一件稀奇的東西，只有在海外游歷過的花花大少才口里銜著一根牙簽招搖過市,，行人為之側(cè)目,。大概牙簽是從意大利傳入英國的，而追究根源,，又是從亞洲傳到意大利的,，想來是貿(mào)易商人由威尼斯到近東以至遠(yuǎn)東把這凈齒之具帶到歐洲。莎士比亞的《無事自擾》有這樣的句子：“我愿從亞洲之最遠(yuǎn)的地帶給你取一根牙簽,?！贝送庠谄渌某鰬蚶镆捕继岬窖篮灒J(rèn)為那是“旅行家”的標(biāo)記,。以描述人物著名的散文家Overbury,，也是莎士比亞同時代的人，在他的一篇《旅行家》里也說：“他的牙簽?zāi)耸撬囊豁?xiàng)主要的特點(diǎn),?！笨梢娙倌昵拔餮蟮钠匠Ｈ耸遣惶扪赖摹２毓讣{污到了飽和點(diǎn)之后也就不成問題,。倒是飯后在齒頰之間橫剔豎抉的人,，顯著矯揉造作，自命不凡,！

人自謙年長曰馬齒徒增,，其實(shí)人不如馬，人到了年紀(jì)便要齒牙搖落,，至少也是齒牙之間產(chǎn)生罅隙,，有如一把爛牌，不是一三五,，就是二四六,，中間僅是嵌張,！這時節(jié)便需要牙簽，有象牙質(zhì)的,，有銀質(zhì)的,，有尖的，有扁的,，還有帶彎鉤的,，都中看不中用。普通的是竹質(zhì)的,，質(zhì)堅(jiān)而銳,，易折，易傷牙齦,。我個人經(jīng)驗(yàn)中所使用過的牙簽最理想的莫過于從前北平致美齋路西雅座所預(yù)備的那種牙簽,。北平飯館的規(guī)矩，飯后照例有一碟檳榔豆蔻,，外帶牙簽,，這是由堂倌預(yù)備的，與柜上無涉,。致美齋的牙簽是特制的,，其特點(diǎn)第一是長，約有自來水筆那樣長,，拿在手中可以擺出搦毛筆管的姿勢,，在口腔里到處探鉆無遠(yuǎn)弗屆；第二是質(zhì)韌,，是真正最好的楊柳枝做的,，拐彎抹角的地方都可以照顧得到，有剛?cè)嵯酀?jì)之妙?，F(xiàn)在臺灣也有一種白柳木的牙簽,，但嫌其不夠長,，頭上不夠尖,。如今想起致美齋的牙簽，尤其想起當(dāng)初在致美齋做堂倌后來做了大掌柜的初仁義先生（他常常送一大包牙簽給我）,，不勝惆悵,！

有些事是人人都做的，但不可當(dāng)著人的面前公然做之,。這當(dāng)然也是要看各國的風(fēng)俗習(xí)慣,。例如牙簽的使用，其狀不雅,，咧著血盆大口,，擰眉皺眼,，剔之，摳之,，攢之,，抉之，使旁觀的人不快,?？v然手搭涼棚放在嘴邊，仍是欲蓋彌彰,，減少不了多少丑態(tài),。至于已經(jīng)剔牙竣事而仍然叼著一根牙簽昂然邁步于大庭廣眾之間者，我們只能佩服他的天真,。

散步

《瑯?gòu)钟洝吩疲骸肮胖先?，飯后必散步?！焙孟袷巧⒉较抻陲埡?，僅是老人行之，而且盛行于古時?，F(xiàn)代的我,，年紀(jì)不大，清晨起來盥洗完畢便提起手杖出門去散步,。這好像是不合古法,，但我已行之有年，而且同好甚多,，不止我一人,。

清晨走到空曠處，看東方既白,，遠(yuǎn)山如黛,，空氣里沒有太多的塵埃炊煙混雜在內(nèi)，可以放心地盡量地深呼吸,，這便是一天中難得的享受,。據(jù)估計(jì)：“目前一般都市的空氣中，灰塵和煙煤的每周降量,，平均每平方公里均為五噸,，在人煙稠密或工廠林立的地區(qū)，有的竟達(dá)二十噸之多,?！别B(yǎng)魚的都知道要經(jīng)常為魚換水，關(guān)在城市里的人真是如在火宅,，難道還不在每天清早從軟暖習(xí)氣中掙脫出來,，服幾口清涼散,？

散步的去處不一定要是山明水秀之區(qū)，如果風(fēng)景宜人,，固然覺得心曠神怡,，就是荒村陋巷，也自有它的情趣,。一切只要隨緣,。我從前沿著淡水河邊，走到螢橋,，現(xiàn)在順著一條馬路,，走到土橋，天天如是,，仍然覺得目不暇接,。朝露未干時，有蚯蚓,，大蝸牛,，在路邊蠕動，沒有人傷害它們,，在這時候這些小小的生物可以和我們和平共處,。也常見有被碾斃的田雞、野鼠橫尸路上,，令人觸目驚心,，想到生死無常，河邊蹲踞著三三兩兩浣衣女,，態(tài)度并不輕閑,，她們的背上兜著垂頭瞌睡的小孩子。田畦間佇立著幾個莊稼漢,，大概是剛拔完蘿卜摘過菜,。是農(nóng)家苦，還是農(nóng)家樂,，不大好說,。就是從巷弄里面穿行，無意中聽到人家里的喁喁絮語,，有時也能令人忍俊不住,。

六朝人喜歡服五石散,，服下去之后五內(nèi)如焚,，渾身發(fā)熱，必須散步以資宣泄,。到唐朝時猶有這種風(fēng)氣,。元稹詩“行藥步墻陰”,，陸龜蒙詩“更擬結(jié)茅臨水次，偶因行藥到村前”,。所謂行藥,，就是服藥后的散步。這種散步,，我想是不舒服的,。肚里面有丹砂、雄黃,、白礬之類的東西作怪,，必須腳步加快，步出一身大汗,，方得暢快,。我所謂的散步不這樣地緊張，遇到天寒風(fēng)大,，可以縮頸疾行,，否則亦不妨邁方步，緩緩而行,。培根有言：“散步利胃,。”我的胃口已經(jīng)太好,，不可再利,，所以我從不踉蹌地趲路。六朝人所謂“風(fēng)神蕭散,，望之如神仙中人”,，一定不是在行藥時的寫照。散步時總是攜帶一根手杖,，手里才覺得不閑得慌,。山水畫里的人物，凡是跋山涉水的總免不了要有一根邛杖,，否則好像是擺不穩(wěn)當(dāng)似的,。王維詩：“策杖村西日斜?！贝鍠|日出時也是一樣的需要策杖,。一杖在手，無須舞動,，拖曳就可以了,。我的一根手杖，因?yàn)樵诘孛婺Σ恋年P(guān)系，已較當(dāng)初短了寸余,。手杖有時亦可作為武器,，聊備不時之需，因?yàn)樵诮稚仙⒉秸卟粌H是人,，還有狗,。不是夾著尾巴的喪家之狗，也不是循循然汪汪叫的土生土長的狗,，而是那種雄赳赳的橫眉豎眼張口伸舌的巨獒,，氣咻咻地迎面而來，后面還跟著騎腳踏車的扈從,，這時節(jié)我只得一面退避三舍,，一面加力握緊我手里的竹杖。那狗脖上掛著牌子,，當(dāng)然是納過稅的,，還可能是系出名門，自然也有權(quán)利出來散步,。還好,，此外尚未遇見過別的什么猛獸。唐慈藏大師“獨(dú)靜行禪,，不避虎兕”,，我只有自慚定力不夠。

散步不需要伴侶,，東望西望沒人管,，快步慢步由你說，這不但是自由,，而且只有在這種時候才特別容易領(lǐng)略到“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那種“分段苦”的味道。天覆地載,，孑然一身,。事實(shí)上街道上也不是絕對的闃無一人，策杖而行的不只我一個,，而且經(jīng)常地有很熟的面孔準(zhǔn)時準(zhǔn)地地出現(xiàn),，還有三五成群的小姑娘，老遠(yuǎn)地就送來木屐聲,。天長日久,，面孔都熟了，但是誰也不理誰,。在外國的小都市,，你清早出門，一路上打掃臺階的老太婆總要對你搭訕一兩句話，要是在郊外山上,，任何人都要彼此脫帽招呼。他們不嫌多事,。我有時候發(fā)現(xiàn),，一個形容枯槁的老者忽然不見他在街道散步了，第二天也不見,，第三天也不見,，我真不敢猜想他是到哪里去了。

太陽一出山,，把人影照得好長,，這時候就該往回走。再晚一點(diǎn)便要看到穿藍(lán)條睡衣睡褲的女人們在街上或是河溝里倒垃圾,，或者是捧出紅泥小火爐在路邊呼呼地扇起來，弄得煙氣騰騰,。尤其是,，風(fēng)馳電掣的現(xiàn)代交通工具也要像是猛虎出柙一般地露面了，行人總以回避為宜,。所以,，散步一定要在清晨。白居易詩：“晚來天氣好,，散步中門前,。”要知道白居易住的地方是伊闕,，是香山,，和我們住的地方不一樣。

狗

我初到重慶,，住在一間湫溢的小室里,，窗外還有三兩窠肥碩的芭蕉，屋里益發(fā)顯得陰森森的,，每逢夜雨,，凄慘欲絕。但凄涼中畢竟有些詩意,，旅中得此,，尚復(fù)何求？我所最感苦惱的乃是房門外的那一只狗,。

我的房門外是一間穿堂,，亦即房東一家老小用膳之地，餐桌底下永遠(yuǎn)臥著一條腦滿腸肥的大狗。主人從來沒有掃過地,，每餐的殘羹剩飯,，骨屑稀粥,，以及小兒便溺,，全都在地上星羅棋布著，由那只大狗來舔得一干二凈,。如果有生人走進(jìn)，狗便不免有所誤會,，以為是要和他爭食,，于是聲色俱厲的猛撲過去,。在這一家里，狗完全擔(dān)負(fù)了“灑掃應(yīng)對”的責(zé)任,?！熬佑腥贰保a犬其一也,。我知道性命并無危險，但是每次出來進(jìn)去總要經(jīng)過他的防次,，言語不通,，思想亦異，每次都要引起摩擦,，釀成沖突，日久之后真覺厭煩之至,。其間曾經(jīng)謀求種種對策,，一度投以餌餅，期收綏靖之效,，不料餌餅尚未啖完,，乘我返身開鎖之際，無警告的向我的腿部偷襲過來,，又一度改取“進(jìn)攻乃最好之防御”的方法,，轉(zhuǎn)取主動，見頭打頭,，見尾打尾,，雖無挫衄,，然積小勝終不能成大勝，且轉(zhuǎn)戰(zhàn)之余,，血脈賁張,，亦大失體統(tǒng)。因此外出即怵回家,，回到房里又不敢多飲茶,。不過使我最難堪的還不是狗，而是他的主人的態(tài)度,。

狗從桌底下向我撲過來的時候,，如果主人在場,，我心里是存著一種奢望的：我覺得狗雖然也是高等動物，脊椎動物哺乳類,，然而,，究竟，至少在外形上,，主人和我是屬于較近似的一類,，我希望他給我一些援助或同情。但是我錯了,，主客異勢,，親疏有別，主人和狗站在同一立場,。我并不是說主人也幫著狗狺狺然來對付我,，他們尚不至于這樣的合群。我是說主人對我并不解救,，看著我的狼狽而哄然噱笑,，泛起一種得意之色，面帶著笑容對狗嗔罵幾聲：“小花,！你昏了,？連×先生你都不認(rèn)識了！”罵的是狗,，用的是讓我所能聽懂的語言,。那弦外之音是：“我已盡了管束之責(zé)了，你如果被狗吃掉莫要怪我,?！比缓笏拖袷窃诹_馬劇場里看基督徒被猛獸撲食似的作壁上觀。俗語說：“打狗看主人,?！蔽矣X得不看主人還好,，看了主人我倒要狠狠的再打狗幾棍。

后來我疏散下鄉(xiāng),，遂脫離了這惡犬之家,，聽說繼續(xù)住那間房的是一位軍人，他也遭遇了狗的同樣的待遇,，也遭遇了狗的主人的同樣的待遇,，但是他比我有辦法，他拔出槍來把狗當(dāng)場格斃了,，我于稱快之余,，想起那位主人的悲愴，又不能不付予同情了,。特別是,，殘茶剩飯丟在地下無人舔，主人勢必躬親灑掃,，其凄涼是可想而知的,。

在鄉(xiāng)下不是沒有犬危。沒有背景的野犬是容易應(yīng)付的,，除了菜花黃時的瘋?cè)挥?jì)外,，普通的野犬都是些不修邊幅的夾尾巴的可憐的東西，就是汪汪的叫起來也是有氣無力的,，不像人家豢養(yǎng)的狗那樣振振有詞自成系統(tǒng),。有些人家在門口掛著牌示“內(nèi)有惡犬”，我覺得這比門里埋伏惡犬的人家要忠厚得多,。我遇見過埋伏,，往往猝不及防，驚惶大呼,，主人聞聲搴簾而出,，嫣然而笑，肅客入座,。從容相告狗在最近咬傷了多少人,。這是一種有效的安慰，因?yàn)槲抑醇坝陔y是比較可慶幸的事了,。但是我終不明白,，他為什么不索興養(yǎng)一只虎？來一個吃一個,，來兩個吃一雙,，豈不是更為體面么？

這道理我終于明白了,。雅舍無圍墻,，而盜風(fēng)熾,，于是添置了一只狗。一日郵差貿(mào)貿(mào)然來,，狗大咆哮,，郵差且戰(zhàn)且走，蹣跚而逸,，主人拊掌大笑,。我頓有所悟。別人的狼狽永遠(yuǎn)是一件可笑的事,，被狗所困的人是和踏在香蕉皮上面跌跤的人同樣的可笑,。養(yǎng)狗的目的就要他咬人，至少作吃人狀,。這就是等于養(yǎng)雞是為要他生蛋一樣,，假如一只狗像一只貓一樣，整天曬太陽睡覺,，客人來便咪咪叫兩聲,，然后逡巡而去,，我想不但主人慚愧,，客人也要驚訝。所以狗咬客人,，在主人方面認(rèn)為狗是克盡厥職,，表面上盡管對客抱歉，內(nèi)心里是有一種愉快,，覺得我的這只狗并非是掛名差事,，他守在崗位上發(fā)揮了作用。所以對狗一面訶責(zé),，一面也還要嘉勉,。因此臉上才泛出那一層得意之色。還有衣冠楚楚的人,，狗是不大咬的,，這在主人也不能不有“先獲我心”之感。所可遺憾者,，有些主人并不以衣裳取人,，亦并不以衣裳廢人，而這種道理無法通知門上,，有時不免要慢待佳賓,。不過就大體論，狗的眼力總是和他的主人差不了多少,。所以,，有這樣多的人家都養(yǎng)狗,。

小花

小花子本是野貓，經(jīng)菁清留養(yǎng)在房門口處,，起先是供給一點(diǎn)食物一點(diǎn)水,，后來給他一只大紙箱作為他的窩，放在樓梯拐角處,，終乃給他買了一只孩子用的鵝絨被袋作為鋪墊,，而且給他設(shè)了一個沙盆逐日換除灑掃。從此小花子就在我們門前定居,，不再到處晃蕩,，活像《鴻彎禧》里的叫花子，喝完豆汁兒之后甩甩袖子連呼：“我是不走的了啊,，我是不走的了?。　?

彼此相安,，沒有多久,。

有一天我回家看見菁清抱著小花子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我驚問：“他怎么登堂入室了,？”我們本來約定不許他越雷池一步的,。

“外面風(fēng)大，冷,，你不是說過貓怕冷嗎,？”

我是說過，貓是怕冷,。結(jié)果讓他在室內(nèi)暖和了一陣,，仍然送到戶外?？粗诤L(fēng)里縮成一團(tuán)偎在紙箱里,，我心里也有些不忍。

再過些時,，有一天小花子不見了,，整天都沒回來就食，不知他云游何處去了,。一天兩天過去,，杳無消息。他雖是野貓,，我們對他不只有一飯之恩,，當(dāng)然甚是牽掛。每天打開門看看,，貓去箱空,，輒為黯然,。

忽然有一天他回來了。渾身泥污,，而且沾有血跡,。他的嘴里掛著血淋淋的一塊肉似的東西，像是碎裂的牙肉,。菁清趕快把他抱起,，洗刷一下，在身上有血跡處涂了紫藥水,，發(fā)現(xiàn)他的兩顆虎牙沒有了,，滿嘴是血。我們不知他遭遇了什么災(zāi)難,，落得如此狼狽,。菁清取出一個竹籠，把他裝了進(jìn)去,，騎車直奔國際貓狗?？撇≡汗贾倭迹ㄌ┨茫┫壬帯９即蠓蛘f,，他的牙被人敲斷了,，大量出血，被人塞進(jìn)幾團(tuán)藥棉花,，他在身上亂舔所以到處有血跡,。于是給他打針防破傷風(fēng),，注射消炎劑,，清洗口腔，取出藥棉花,，涂藥,。菁清抱他回來，說：“看他這個樣子,，今天不要教他在門外睡了吧,？”我還有什么話說。于是小花進(jìn)了家門,，睡在屬于黑貓公主的籠子里,。黑貓公主關(guān)在樓上寢室里。三貓隔離,，各不相擾,。這是臨時處置，我心想過一兩天還是要放小花子到門外去的,。

但是沒想到第二天菁清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她告我說,，在她掰開貓嘴涂藥時發(fā)覺貓的舌頭短了一大截，舌尖不見了,。大概是牙被敲斷時,，被人順手把舌頭也剪斷了。菁清要我看,，我不敢看,。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大過，受此酷刑,。我這才明白為什么每次喂他吃魚總是吃得盤里盤外狼藉不堪,，原來他既無門牙又缺半截舌頭。世界上是有厭貓的人,。據(jù)說,，拿破侖就厭惡貓，“在某次戰(zhàn)役中,，有個侍從走過拿破侖的臥房時,，突然聽到這位法國皇帝在呼救。他打開房門一看,，拿破侖的衣服才穿到一半,，滿頭大汗，用劍猛刺繡帷,，原來他是在追殺一只小貓,。”美國的艾森豪總統(tǒng)也恨貓,，“在蓋茨堡家中的電視機(jī)旁,，備有一支鳥槍打擊烏鴉。此外他還下令,，周遭若出現(xiàn)任何貓,，格殺勿論?！庇⑽睦镉幸粋€專門名詞,，稱厭惡貓者為ailurophobe。我想我們的小花子一定是在外游蕩時遇到了一位厭貓者,，敲掉門牙剪斷舌頭還算是便宜了它,。

菁清說，這貓?zhí)蓱z,，并且歷數(shù)他的本質(zhì)不惡,，天性很乖，體態(tài)輕盈，毛又細(xì)軟,，但是她就沒有明白表示要長期收養(yǎng)他的意思,。我也沒有明白表示我要改變不許它進(jìn)門的初衷。事實(shí)逐步演變,，他已成了我們家庭的一員,。菁清奉獻(xiàn)刷毛、挖耳,、剪指甲全套服務(wù),，還不時的把他抱在懷里親了又親。我每星期上市買魚也由七斤變?yōu)槭?。煮魚摘刺喂食的時候,，也由準(zhǔn)備兩盤改為三盤。

“米已熟了,，只欠一篩”,，最后菁清畫龍點(diǎn)睛似的提出了一個話題，“這貓已不像是一只野貓了,，似不可再把他當(dāng)做街頭浪子,，也不再是小叫花子，我們把‘小花子’的名字里的‘子’字取消,，就叫他‘小花’吧,。”

我說“好吧”,。從此名正言順,，小花子成了小花。我擔(dān)心的是以后是否還有二花,、三花聞風(fēng)而至,。

貓的故事

貓很乖，喜歡偎傍著人,；有時候又愛蹭人的腿,，聞人的腳。唯有冬盡春來的時候,，貓叫春的聲音頗不悅耳。嗚嗚的一聲一聲的吼,，然后突然的哇咬之聲大作,，唏哩嘩啦的，鏗天地而動神祇,。這時候你休想安睡,。所以有人不惜昏夜起床持大竹竿而追逐之。相傳有一位和尚作過這樣的一首詩：“貓叫春來貓叫春，聽他愈叫愈精神,。老僧亦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边@位師父富同情心,，想來不至于掄大竹竿子去趕貓。

我的家在北平的一個深巷里,。有一天,，冬夜荒寒，賣水蘿卜的,，賣硬面餑餑的,，都過去了，除了值更的梆子遙遠(yuǎn)的響聲可以說是萬籟俱寂,。這時候屋瓦上嗥的一聲貓叫了起來,，時而如怨如訴，時而如詬如詈,，然后一陣跳踉,，竄到另外一間房上去了，往返跳躍,，攪得一家不安,。如是者數(shù)日。

北平的窗子是糊紙的,，窗欞不寬不窄正好容一只貓兒出入,，只消他用爪一劃即可通往無阻。在春暖時節(jié),，有一夜,，我在睡夢中好像聽到小院書房的窗紙響，第二天發(fā)現(xiàn)窗欞上果然撕破了一個洞,，顯然的是有野貓鉆了進(jìn)去,。大概是餓極了，進(jìn)去捉老鼠,。我把窗紙補(bǔ)好,，不料第二天貓又來，仍從原處出入,，這就使我有些不耐煩,，一之已甚，豈可再乎,？第三天又發(fā)生同樣情形,，而且把書桌,、書架都弄得凌亂不堪，書桌上印了無數(shù)的梅花印,，我按捺不住了,。我家的廚師是一個足智多謀的人，除了調(diào)和鼎鼐之外還貫通不少的左道旁門,，他因?yàn)閺N房里的肉常常被貓拖拉到灶下,，魚常被貓叼著上了墻頭，懷恨于心,，于是殫智竭力,，發(fā)明了一個簡單而有效的捕貓方法。他用鐵絲一根,，在窗欞上貓經(jīng)常出入之處釘一個鐵釘,，鐵絲一端系牢在鐵釘之上，另一端在鐵絲上做一活扣,，使鐵絲作圓箍形,，把圓箍伸縮到適度放在窗欞上，便諸事完備,，靜待活捉,。貓竄進(jìn)屋的時候前腿伸入之后身軀勢必觸到鐵絲圓箍，于是正好套在身上,，活生生懸在半空,，愈掙扎則圓箍愈緊。廚師看我為貓所苦無計(jì)可施,，遂自告奮勇為我在書房窗上裝置了這么一個機(jī)關(guān),。我對他起初并無信心，姑妄從之,。但是當(dāng)天夜里居然有了動靜,，早晨起來一看，一只瘦貓奄奄一息的赫然掛在那里,！

廚師對于捉到的貓向來執(zhí)法如山,，不稍寬假，我看了貓的那副可憐相直為它緩頰,。結(jié)果是從輕發(fā)落予以開釋,，但是廚師堅(jiān)持不能不稍予膺懲，即在貓身上用原來的鐵絲系上一只空罐頭,，開啟街門放她一條生路,。只見貓一溜煙似的唏哩嘩啦的拖著罐頭絕塵而去，像是新婚夫妻的汽車之離教堂去度蜜月,。跑得愈快，罐頭響聲愈大，貓受驚乃跑得更快,，驚動了好幾條野狗跟在后面追趕,，黃塵滾滾，一瞬間出了巷口往北而去,。它以后的遭遇如何我不知道,，我心想它吃了這個苦頭以后絕對不會再光顧我的書房。窗戶紙重新糊好,，我準(zhǔn)備高枕而眠,。

當(dāng)天夜里，聽見鐵罐響,，起初是在后院磚地上嘩啷嘩啷的響,，隨后像是有東西提著鐵罐猱升胯院的棗樹，終乃在我的屋瓦上作響,。屋瓦是一壟一壟的,，中有小溝，所以鐵罐越過瓦垅的聲音是咯噔咯噔的清晰可辨,。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難道是那只貓的陰魂不散,？她拖著鐵罐子跑了一天，藏躲在什么地方,，終于夤夜又復(fù)光臨寒舍,，我家究竟有什么東西值得使它這樣的念念不忘？

咣當(dāng)一聲,，鐵罐墜地,，顯然的是鐵絲斷了。幾乎同時,，噗的一聲,，貓順著我窗前的丁香樹也落了地。它低聲的呻吟了一聲,，好像是初釋重負(fù)后的一聲嘆息,。隨后我的書房窗紙又撕破了——?dú)v史重演。

這一回我下了決心,，我如果再度把它活捉,，要用重典，不是系一個鐵罐就能了事,。我先到書房里去查看現(xiàn)場,，情況有一些異樣，大書架接近頂棚最高的一格有幾本書灑落在地上,。傾耳細(xì)聽,，書架上有呼嚕呼嚕的聲音,。怎么貓找到了這個地方來酣睡？我搬了高凳爬上去窺視,，嚇我一大跳,，原來是那只瘦貓擁著四只小貓?jiān)谖鼓蹋∷闹恍∝埵呛诎谆ǖ?，咕咕容容的在貓的懷里亂擠,，好像眼睛還沒有睜開，顯然是出生不久,。在車船上遇到有婦人生產(chǎn),，照例被視為喜事，母子好像都可以享受好多的優(yōu)待,。我的書房里如今喜事臨門,，而且一胎四個，原來的一腔怒火消去了不少,。天地之大德曰生,，這道理本該普及于一切有情。貓為了它的四只小貓,，不顧一切的冒著危險回來喂奶,，偉大的母愛實(shí)在是無以復(fù)加！

貓的秘密被我發(fā)現(xiàn),，感覺安全受了威脅,，一夜的功夫她把四只小貓都叼離書房，不知運(yùn)到什么地方去了,。

駱駝

臺北沒有什么好去處,。我從前常喜歡到動物園走動走動，其中兩個地方對我有誘惑,。一個是一家茶館,，有高屋建瓴之勢，憑窗遠(yuǎn)眺,，一片油綠的田疇,，小川蜿蜒其間，頗可使人目曠神怡,。另一值得看的便是那一雙駱駝了,。

有人喜歡看猴子，看那些乖巧伶俐的動物,，略具人形,，而生活究竟簡陋，于是令人不由得生出優(yōu)越之感,，掏一把花生米擲進(jìn)去,。有人喜歡看獅子跳火圈,，狗做算學(xué)，老虎翻筋頭,，覺得有趣,。我之看駱駝則是另外一種心情,，駱駝扮演的是悲劇的角色,。它的檻外是冷冷清清的，沒有游人圍繞,，所謂檻也只是一根杉木橫著攔在門口,。地上是爛糟糟的泥。它臥在那里,，老遠(yuǎn)一看,，真像是大塊的毛姜，逼近一看,，真可嚇人,！一塊塊的毛都在脫落，斑駁的皮膚上隱隱的露著血跡,。嘴張著,，下巴垂著，有上氣無下氣的在喘,。水汪汪的兩只眼睛好像是眼淚撲簌的盼望著能見親族一面似的,。腰間的肋骨歷歷可數(shù)，頸子又細(xì)又長,，尾巴像是一條破掃帚,。駱峰只剩下了干皮，像是一只麻袋搭在背上,。駱駝為什么落到這悲慘地步呢,？難道“沙漠之舟”的雄姿即不過如是嗎？

我心目中的駱駝不這樣的,。兒時在家鄉(xiāng),，一聽見大銅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就知道送煤的駱駝來了，愧無管寧[3]的修養(yǎng),，往往奪門出現(xiàn),，一根細(xì)繩穿系著好幾只駱駝，有時是十只八只的,，一順的立在路邊,。滿臉煤污的煤商一聲吆喝，駱駝便乖乖的跪下來給人卸貨,，嘴角往往流著白沫,，口里不往的嚼——反芻,。有時還跟著一只小駱駝，幾乎用跑步在后面追隨著,。面對著這樣龐大而溫馴的馱獸,，我們不能不驚異的欣賞。

是亞熱帶的氣候不適于駱駝居?。ǚ侵薇辈康膰矣旭橊劚鴪F(tuán),，在沙漠中馳騁，以驍勇善戰(zhàn)著名,，不過那駱駝是單峰駱駝,，不是我們所說的雙峰駱駝），動物園的那一雙駱駝不久就不見了,，標(biāo)本室也沒有空間容納它們,。我從此也不大常去動物園了。我嘗想：公文書里罷黜一個人的時候常用“人地不宜”四字,，總算是一個比較體面的下臺的借口,。這駱駝之黯然消逝，也許就是類似“人地不宜”之故吧,？生長在北方大地之上的巨獸,，如何能局促在這樣的小小圈子里，如何能耐得住這炎熱南方的郁蒸,？它們當(dāng)然要憔悴,，要悒悒，要委頓以死,。我想它們看著身上的毛一塊塊的脫落,，真的要變成為“有板無毛”的狀態(tài)，蕉風(fēng)椰雨,，晨夕對泣,，心里多么凄涼！真不知是什么人惡作劇,，把它們運(yùn)到此間,，使得它們嘗受這一段辛酸，使得我們也興起“人何以堪”的感嘆,！

其實(shí),，駱駝不僅是在這炎蒸之地難以生存，就是在北方大陸其命運(yùn)也是在日趨于衰微,。在運(yùn)輸事業(yè)機(jī)械化的時代,，誰還肯牽著一串串的駱駝?wù)袚u過市？沙漠地帶該是駱駝的用武之地了，但現(xiàn)在沙漠里聽說也有現(xiàn)代的交通工具,。駱駝是馴獸,，自己不復(fù)能在野外繁殖謀生。等到為人類服務(wù)的機(jī)會完全消失的時候,，我不知道它將如何繁衍下去,。最悲慘的是，大家都譏笑它是獸類中最愚蠢的當(dāng)中的一個：因?yàn)樗粫麡O的忍耐,。給它背上馱五百磅的重載,，它會跪下來承受。它肯食用大多數(shù)哺乳動物所拒絕食用的荊棘苦草,，它肯飲用帶鹽味的臟水,。它奔走三天三夜可以不喝水，并不是因?yàn)樗亩亲永飪Σ刂?，是因?yàn)樗隗w內(nèi)由于脂肪氧化而制造出水。它的駝峰據(jù)說是美味,，我雖未嘗過,，可是想想熊掌的味道，大概也不過爾爾,。像這樣的動物若是從地面上消逝,，可能不至于引起多少人的惋惜。尤其是在如今這個世界,，大家所喜歡豢養(yǎng)的乃是善伺人意的哈巴狗,，像駱駝這樣的“任重道遠(yuǎn)”的家伙，恐怕只好由它一聲不響的從這世界舞臺上退下去罷,！

蚊子與蒼蠅

我家里人口眾多,。除了我和我的太太，還有一個娘姨以外,，有幾千百頭的蒼蠅,，有幾千百頭的蚊子。蒼蠅,、蚊子和我們很親近,，蒼蠅和我們親近的時候在早晨，蚊子和我們親近的時候在夜里,。所以我們可以很從容地和他們周旋,。一縷陽光從窗子射到我的太太的臉上，隨后就有一只蒼蠅不遠(yuǎn)千里而來,，繞床三匝,，不曉得在何處棲止才好，我蜷臥床頭,，靜以待變,。只見這只蒼蠅飛去飛來,，嗡嗡有聲，不偏不倚地正正落在我的太太的鼻尖上,。太太的上嘴唇翕動了一下,，我揣測她的意思，大概是表示她的鼻尖有感覺的,。那只蒼蠅也有本領(lǐng),，真禁得起震動，抖抖翅膀,，仍然高踞在鼻尖上,。假使蒼蠅能老老實(shí)實(shí)在鼻尖上占一席地，我的太太夙來是很有度量的,，未曾不可以和他相安無事,。無奈那只蒼蠅，動手動腳地東搔西撓,。太太著實(shí)不耐煩,，只能伸出手來，加以驅(qū)除,。太太的鼻尖,，像有吸力一般，蒼蠅飛起來繞了幾個圈子,，仍然歸到原處,。如是者數(shù)次。假使蒼蠅肯換一個地方,，太太或者也可以相當(dāng)?shù)厝萑?。她忍不住了，把頭鉆到被里去,。蒼蠅甚覺沒趣,，搭訕著又來和我親近。

物以類聚,，一點(diǎn)也不錯,。蒼蠅的合群心恐怕要在我們中國人以上。記得小時候唱過一個《蒼蠅歌》,，內(nèi)中的警句是：“一個蒼蠅嚶嚶嚶,，兩個蒼蠅嗡嗡嗡，一群蒼蠅轟轟轟,！”蒼蠅的音樂,，的確是由清悠以漸至于雄壯。當(dāng)其嚶嚶的時候，我便從夢中醒來,，側(cè)耳而聽,，等到嗡嗡的時候，我便翻過身去,，想在較遠(yuǎn)的地方去聽,，到了轟轟的時候，我便興奮得由床上跳起來了,，音樂感人之深,，不亦偉哉！

過了一天非人的生活了,，到了夜晚想做一件人做的事,，睡覺。但是,，不忙睡,，寶貝的蚊子來了。蚊子由來訪以至于興辭,，雙方的工作不外下列幾種：（一）蚊子奏細(xì)樂,；（二）我揮手致敬；（三）樂止,；（四）休息片刻；（五）是我不當(dāng)心,，皮膚碰了蚊子的嘴,，奇痛；（六）蚊子奏樂,；（七）我揮手送客,；（八）我癢；（九）我抓,；（十）我還癢,；（十一）我還抓；（十二）出血,；（十三）我睡著了,。睡著以后，雙方仍然工作,，但稍簡單一些,，前四段工作一概豁免。清晨醒來,，察視一夜工作的痕跡,，常常發(fā)現(xiàn)腿部做玉蜀黍狀，一粒一粒地凸起來。有時候面部略微改變一點(diǎn)形狀,，例如嘴唇加厚,，鼻梁增高。有時工作過度,，面部一塊白一塊紅的,，做豆沙粽子狀。據(jù)腦筋靈敏的人說,，若做一床帳子,，則蚊子與蒼蠅自然可以不做入幕之賓，有用的精神也可以不用在與蚊蠅親近了,。但我已和太太商量就緒,，在下月發(fā)薪以前，無論如何,，我們?nèi)匀灰３执髧竦膽B(tài)度,，對蚊蠅決不排斥。

火

忽然聽得人聲鼎沸,，門外有跑步聲,。如果我有六朝人風(fēng)度，應(yīng)該充耳不聞,，若無其事,，這才顯得悠閑高曠，管寧,、華歆割席的故事我們不該忘懷,。但我究竟未能免俗，“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這些年來離亂的經(jīng)驗(yàn)太多,，聽見一點(diǎn)聲響就悚然而驚，何況是嘈雜的人聲發(fā)于肘腋,，焉能不矍然而作,，一探究竟呢？

走到戶外,，只見西南方一股黑煙矗立在半天空,，燒烤的味道撲鼻而來，很顯然的,，是什么地方失火了,。

我打開街門，啊,，好洶涌的一股人流,！其中有穿長袍的,，有短打的，有趿著拖鞋的,，有抱著吃奶的孩子的,，有扶著拐杖的，有的是呼朋引友,，有的是全家出發(fā),，七姑姑八姨姨，扶老攜弱,，有說有笑地向著一個方向疾行,。

我隨波逐流地到了巷口?；饎莨徊恍?。火舌從窗口伸出來舐墻,，一團(tuán)團(tuán)的火球往天空迸射,，一陣陣的白煙間雜著黑煙，煙灰被風(fēng)吹著像是香灰似的撲簌而下,。

街上擠滿了人,，黑壓壓一片，凡是火的熱氣烤不著的地方都站滿了人,，人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有一家茶葉鋪搬出好幾條板凳，招待親友,，立刻就擠滿了,，像兔兒爺攤子似的，高高的,，不妨視線，得看,。

有一位太性急的觀客,，踩了一位女客的腳，開始“國罵”,。這是插曲,，并不被人注意。

有一個半大的小子爬上樹了,，得意地銳叫起來,，很多的孩子都不免羨慕。

鄰近的屋頂上也出現(xiàn)了人,，有人騎在屋脊上,。

火場里有人往外搶東西,，我只見一床床的被褥都堆在馬路邊上了。箱籠,、木盆,、席子、熱水壺……雜然并陳,。

一面是表演,，一面是觀眾，壁壘森嚴(yán),。觀眾是在欣賞,，在喝彩。觀眾當(dāng)然不能參加表演,。

一陣嘩唧嘩唧的響聲,，消防隊(duì)來了，血紅的車,，晶亮的銅帽,，嶄新的制服，高筒的皮靴,，觀眾看著很滿意,，認(rèn)為行頭不錯。

皮帶照例是要漏水的,。橫亙在馬路上的一截皮帶,，就有好幾處噴泉，噴得有丈把高,。路上是一片汪洋,。

水像銀蛇似的往火里鉆，咝咝地響,。倏時間沒有黑煙了,，只剩了白煙，又像是云霧,?？礃幼樱瑹藳]有幾間房,。

“走吧,！沒有什么了?！庇腥苏f,。

老遠(yuǎn)的還有人跑來，直抱怨,，跑一身大汗,，沒看見什么,，好像是應(yīng)該單為他再燒幾間房子才好。

觀眾漸漸散了,，像是戲園子剛散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