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萍小姐的主意(約瑟芬·鐵伊推理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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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導讀:露西的故事
唐諾
Lucy's in the sky with diamond.
露西在鉆石閃耀的星空——
這是昔日披頭士的一首燦爛的老歌。在讀著鐵伊這本《萍小姐的主意》之時,,我腦子里一直響著這首歌的旋律,,不只因為書中的女心理學家萍小姐就叫露西,而且這個名字屢屢出現(xiàn),;也不只因為露西受邀到一所女子體育學校演講,,從而和一群青春得一塌糊涂的女生相處數(shù)日;更因為鐵伊毫不放過書中任何一個邊緣角色,,把這一群高矮胖瘦的吱喳女孩寫得燦若滿天繁星,。
露西的故事——事實上,借披頭士這首歌當橋梁,,我們還可以放任想象走得更遠,。
遠到什么地步,?遠到接近世界伊始的伊甸園中的夏娃,而露西正是人類學上夏娃的名字——那是發(fā)生在1974年一則真實的傳奇,,一支美法聯(lián)合調查隊在非洲挖到一具在人類學定義上堪稱完整的“女性”嬌小骸骨,,測定時間為300萬到500萬年前左右,人類學家稱之為“阿法南猿”,,已能直立行走,,是目前人類學家手中有關人種起源的最古老骨骸,甚至頗有爭議地被看成已知所有人種的祖先,。
這個身高才三英尺,、毋寧說更像猿類的夏娃名字便叫露西,原因是這群頗稱浪漫的調查隊員,,在骸骨出土之時正聽著披頭士這首Lucy's in the sky with diamond,,于是他們就把她命名為露西。
想看露西的模型并聽聽這首歌重溫這段傳奇故事的人可抽空到臺中市的科學博物館去一趟,。模型中,,矮小的露西微微傴僂著背孤獨地站在山頭上,頗為向往似的看著遠遠山谷中人類學家的營地,,營地播放著這首歌,,你只要找到那個樓層,,豎起耳朵,,順著斷續(xù)飄來的披頭士歌聲循跡而去,,便能引導你找到露西,,我們最古老的老母親,。
人類與人腿
雖然還不到眾所周知的地步,,但不少人知道,,兩位當然沒露西古老、但俱已辭世的古典推理第二黃金期女杰阿加莎·克里斯蒂和約瑟芬·鐵伊彼此并不對眼,,甚至相互瞧不起,,這里我們來火上加油一番,看著兩人又一次南北兩極似的演出:
在克里斯蒂的名作《艷陽下的謀殺案》一書中,,大偵探赫丘里·波洛指著海灘上蓋著頭臉日光浴的男男女女身體說:“看看他們,,成排地躺著,他們算什么呢,?他們不是男人和女人,,他們沒一點個性,只不過是一些——人體而已,!”
然而,,在鐵伊的《萍小姐的主意》一書中,露西·萍小姐在決定留下來并盡責地奮力早起參加晨禱時,,她看著前面跪著的一排女學生的腿,,即趣味盎然分辨起哪雙腿足屬于哪名女生所有:“她發(fā)現(xiàn),由雙腿來辨認不同的人,與經(jīng)由臉孔來辨識的效果相當,。瞧瞧,,眼前一雙雙固執(zhí)的、輕浮的,、清爽的,、遲鈍的、懷疑的腿——只要換一面,,再瞄一下腳踝,,她就可以喊出:戴克絲,或是茵恩,、魯絲,、寶兒,來和這些腿配對,?!?
如果我們進一步追問這兩段說法在各自小說中的意義,那恰好亦是南轅北轍:克里斯蒂的“人體趨同論”在她小說謀殺案中起著極其關鍵的啟示作用,;而鐵伊的“人各有腿”則只是萍小姐好奇心十足的又一新發(fā)現(xiàn)罷了,,其中或者隱含著一絲對青春學生歲月的鄉(xiāng)愁式眷念,但就小說本身而言并沒有任何設計性的技術功能存在,。
扁人與圓人
這里,,我們先介紹英籍小說名家E.M.弗斯特有關小說中人物角色的兩種分類概念:扁形人物和圓形人物。
所謂扁形人物,,指的是小說中性格扁平如薄薄一張紙的人物,。他的制造方式通常是,把差異去除,,把變動阻絕,,把各自的性格抹平,最終正如克里斯蒂所說的,,連性別也不存在(盡管理智上我們仍知道他們是男是女),,個性也沒有了,而簡單成為“一個”概念,。比方以耳熟能詳?shù)慕鹩剐≌f角色為例,,郭靖是“忠厚”,黃蓉是“世故”,,小龍女是“純真”(對不起,,依我個人看比較接近“愚蠢”)云云——沒錯,扁形人物最大的集散地是通俗類型小說和同概念的好萊塢電影,。
作家在塑造扁形人物之時,,是已知,,而不是未知;是制造,,而不是思考,。他并非借此探索人性的復雜微妙及其變化,而是擺脫拿來“用”的,。以推理小說來講,用來做什么呢,?用來充當“被害人”,、“偵探”和“嫌犯”等缺一不可的概念性主角,而通常他們尚各自擁有次一級的職業(yè)身份,,比方說,,“警察”、“富翁”,、“繼承人”,、“管家”、“司機”,、“花花公子”,、“律師”等等,他們出現(xiàn)時不必佩戴標志就很容易辨識,,因為你看到的往往不是一個人走過來,,而是一張名片走過來。
然而,,扁形人物并非全然地一無可取,,我們先看在小說和電影電視的世界中充斥著不亞于恒河沙數(shù)的其薄如紙的人物,就知道個中必有道理,。這一點世故敏銳如弗斯特知之甚詳,,他指出兩點:一是易于辨識,另一個則是便于讀者記憶,,這兩大優(yōu)點當然互為表里,。
不信我們可以試試看。像我們前述的金庸小說人物,,你不會搞混,,也很容易向別人引述,因此,,他既不用考驗讀者的耐心,、專注和能力(洞察力、感受力,、記憶力等等),,更易于傳播和引用,;然而,我們要怎樣才能簡單辨識小說中的非扁形人物呢,?你要如何才能記得清《戰(zhàn)爭與和平》里的安德烈公爵呢,?或《白癡》里的米西肯呢?或《喜劇演員》里的那位第一人稱敘述者布朗呢,?用佛斯特的話來說是:“我們卻無法以一句簡單的話將他描繪殆盡,。在我們的記憶中,他和那些他所經(jīng)歷的大小場面血肉相連,,而且這些場面也使他不斷改變,。換句話說,我們無法很清楚地記得他,,原因在于他消長互見,,復雜多面,與真人相去無幾,,而不只是一個概念而已,。”
共相與個相
至于相對于扁形人物的所謂圓形人物,,這里只消把上述的說法逆轉過來即可,,不必費口舌。包括圓形人物接近真人,,強調個別的差異性和獨特性,,尤其是他在不同處境不同特定時空之中的種種矛盾和變化;也因而包括了他的辨識不易,、解讀不易和傳述不易,。這樣的麻煩人物在小說(乃至于戲劇)世界中出現(xiàn)的時代稍晚,,一直要等到18世紀以寫實為著眼點的現(xiàn)代小說卓然而起之后,,才取代那些大英雄、大政治人物的肖像(肖像當然只是扁扁的一張紙),,成為我們所謂正統(tǒng)小說或嚴肅小說中的主體人物,。
這里我們來問個笨問題:如果說扁形人物是一種概念化的人物,強調共相,;而圓形人物傾向于個別的真人,,強調差異和獨特,那是否扁形人物更能讓我們抓住人性的共同真相呢,?不,,當然不是這樣,因為扁形人物所捕捉的所謂共相,,只是一種最表象,、最浮泛的公約數(shù),,沒任何秘密可言,就像英國名小說家D.H.勞倫斯所說的,,當你快速地從表層“知道”了這個世界,,往往在這樣已然了解的錯覺之下,喪失了真正深向挖掘的意圖,。
勞倫斯的“深向挖掘”,,清楚地指出一個吊詭的真相:人性若真有所謂的共相可言,用約分式的做法無法帶給我們多少理解,,相反的,,往往我們從其巨大的差異張力之際,乃至于從人性的各種扭曲,、變形和推至不可思議的邊界情況中,才能得到一次又一次的理解,。
我們生活周遭的真實經(jīng)驗是不是這樣子呢,?應該是的。我們每天從報刊雜志乃至于電視廣播中會接觸到很多扁形人物(近幾十年來,,傳媒已成為扁形人物的最大集散地),,我們也都能清楚地對別人傳述,包括×××是“勤政愛民”,,××是“愚笨”,,×××是“有魄力”等等,但這些并不一定是他們真正的人格真相,,我們也無法通過這些得到什么對人的新理解,。我們對人的理解,主要還是來自真實存在的家人親友,,但你要不要試著說說看他們是怎么樣的人呢,?
公鵝與母鵝
從這里,我們清楚看到,,永遠對人的獨特性和差異性充滿好奇,,筆下也多是圓形人物的鐵伊有多么不像個類型小說家;我們于是也就不難理解,,何以站在類型小說家讀者至上的觀點,,克里斯蒂要譏諷她的小說“沉悶”和“瑣碎”了。
類似的指責嘲諷方式和用語其實一直是我們頗熟悉的,,甚至上升到比鐵伊更了不起的作家及其作品頭上,。包括《安娜·卡列尼娜》“拖泥帶水啰里啰唆”,《追憶似水流年》“瑣碎不堪不知所云”,,《罪與罰》“沉悶無聊看不下去”云云——一個讀者當然有權力做如此的評價(只要他不在乎暴露自己的能力程度),,但我們得說,,上述我們所列舉的這三部小說,都是人類思維創(chuàng)作領域里的偉大瑰寶,,是毫不僥幸經(jīng)歷了時間的錘煉仍屹立如喜馬拉雅山的真正高峰,。姑且不論它們會打開我們多少理解人性的新視野,僅就閱讀當下的感受而言,,它們也確確實實帶給一代代有洞察力,、有感受力和鑒賞力的讀者驚心動魄的美好閱讀過程。
西方有句俏皮的諺語叫“公鵝的好菜不等于母鵝的好菜,?!背翋灮蚝每磁c否亦因看書人想望、理解程度和感受力的不同而可能有著天壤之別,,不是一個容易爭吵的題目,,但借助弗斯特有關扁形人物和圓形人物的區(qū)別論述,我們可以得到一個較心平氣和分辨公鵝和母鵝的方法和閱讀基本策略,,不必動輒拿一些名為“瑣碎”,、“沉悶”、“無聊”和“難看”等等的磚塊互砸,。
畢竟,,文學的閱讀和欣賞不是數(shù)人頭的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問題,而是各從其類,,每個人奮力尋求并享受會讓他真正內心悸動的好作品,。
我是鐵伊這一派的,始終迷醉她對人性差異的強大好奇,,以及精準中帶著優(yōu)雅幽默的描述文字,,更重要的是,她那種甚至會跑出火氣的強大現(xiàn)實感和正義感,,國內一位讀書版面的極用功記者曾告訴我:“這個女人的社會意識可真是強?。 薄銜谂文芏鄮讉€這樣的作家,,甚至社會上多幾個這樣的人,。
至于她選擇了辨識不易、解讀不易,,而且傳述不易的方式寫小說,,從而把“全球總行銷逾5億冊”、“推理小說女王”的世俗榮銜讓給和她一時瑜亮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甘心站立在一個層次較高而掌聲不易到達的位置,,我想,這是求仁得仁吧,!
唐諾,,臺灣臉譜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總編輯,。本文系唐諾先生為臉譜版“約瑟芬·鐵伊推理小說全集”撰寫的導讀,,經(jīng)作者授權使用,。文字略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