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時明月醉玲瓏:詩詞中的別樣風流
最新章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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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畫眉入時無,,鴛鴦怎生書
- 第25章 聚散苦匆匆,,花好與誰同
- 第24章 人生有情癡,不關(guān)風與月
- 第23章 菡萏花底浪,,風雨無隔障
- 第22章 摘花花似面,,芳心絲爭亂
第1章 自序:莫教春風容易別
夕陽如金,,又送春光。曲徑通幽,,亭臺疏朗,。有人臨風持酒,似在邀約,似在等候,。但不知道,,他在邀約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終于等來,。時而撫欄凝思,靜聽燕語,;時而漫步小徑,,檢視落英。而與這些動作相呼應的,,是他眉目間神情的變化:時而閃過喜悅,,時而微露憂色,時而憂喜交集,,時而超逸淡然,。當夕陽的余暉為一段時光、為一個時代畫上句號,,那人亦收拾起一生的感慨與情懷,,在逐漸深濃的暮靄里消失了蹤影?;仡櫷づ_,,燕語猶在;卻看小徑,,暗香依稀,。將燕語譜入宮商,以暗香添作詠嘆,,《浣溪沙》的韻調(diào)如珠落玉盤般響起,。“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這是那人所寫的一首新詞,。也正是隨著這曲《浣溪沙》的登場,,《宋時明月寄春風》的第二卷就此展開了畫軸。
先說一件與“一曲新詞酒一杯”的作者晏殊相關(guān)的逸事吧,!這則逸事,出自宋代筆記小說《青箱雜記》:“晏元獻公雖起田里,,而文章富貴,,出于天然。嘗覽李慶孫《富貴曲》云:‘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唬骸四似騼合啵磭L諳富貴者,?!使恳髟伕毁F,不言金玉錦繡,,而惟說其氣象,。若‘樓臺側(cè)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之類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語人曰:‘窮兒家有這景致也無?’”
“元獻”為晏殊的謚號,?!肚嘞潆s記》說他出身不高,按我們當下的話說,,是窮山窩里飛出的鳳凰男,。但人家腹有詩書氣自華,寫起文章來,,即使是司空見慣的風流富貴,,一旦出自他的口,立即化腐朽為神奇,,極能彰顯格調(diào)高雅,。有一次,晏殊讀到李慶孫的《富貴曲》,,其中的“名句”為“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讀后不覺失笑,。金字譜,、玉篆牌,這就是所謂的大富大貴,?非也,。在晏殊看來,這是乞丐所夢想的富貴,,從內(nèi)到外透出一股低俗之味,。那么,在晏殊筆下,,真正的富貴該如何呈現(xiàn)呢,?不用堆砌字句,只從氣象上入手,便有別致動人之處,。晏殊以自己所作的詩詞舉例說,,像‘樓臺側(cè)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之類,,那貧寒窮苦之家哪有這樣的景致呢?即便有這樣的景致,,也無與景致相配的心情吧,?“富貴”一語,要不著痕跡地淺酌緩吟方有意趣,。對風花雪月的鑒賞,,最能衡量一個人的消費品位之高低。像李慶孫那般沿街叫賣似的搬弄“金玉”字樣,,那不叫富貴,,而是“壕”無人性。
晏殊的詞集名為《珠玉集》,,其名一如其詞,,落落大方、嫻雅端麗,,這也是晏殊本人留給后世的印象,,身為太平宰相,晏殊的情感是含蓄而又克制的,,“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晏殊最拿手的,,是對于閑愁的抒寫,。“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雙燕欲歸時節(jié),,銀屏昨夜微寒,。”“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可太平宰相并非總有太平相隨,,晏殊的人生中也有那么一些風云動蕩的章節(jié),?!白蛞刮黠L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彼苍顟褢n患意識,,胸中的孤獨無可排遣?!皾M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币哉渭业撵`敏,,還有什么比預見盛世將衰卻無力阻止而更感沉痛?“勸君莫作獨醒人,,爛醉花間應有數(shù),。”這在《珠玉詞》中,,絕對也是異數(shù),,是極不協(xié)和的不祥之音?!皵?shù)年來往咸京道,,殘杯冷炙謾消魂。衷腸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鄙砭酉辔?,卻以賣唱為生的天涯歌女自擬。從政生涯有如乞食四方,,雖殫精竭慮,,所得的回報不過是“殘杯冷炙”。半生操勞卻無知音慰藉,,枉自唱遍陽春白雪之曲,,只落得“當筵落淚,重掩羅巾”,。千古凄涼的結(jié)局,,又何曾饒過這位氣質(zhì)品位皆為一流的風流富貴宰相,?
本書的另一位重要人物是歐陽修。歐陽修官至參知政事,,相當于副相,。若以品級地位而言,比晏殊略有所遜,。若以政治影響而言,,后世多以歐公為直諫敢言的一代名臣,比起位高權(quán)重而無甚作為的正牌宰相晏殊,,人們明顯要多出了一份崇敬與仰慕,。至于說到這兩人在詞壇上的排名,則并駕齊驅(qū),,不分先后,。清代馮煦曾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中寫道:“晏同叔去五代未遠,馨烈所扇,,得之最先,。故左宮右徵,和婉而明麗,,為北宋倚聲家初祖,。”且又言道:“獨文忠(歐陽修謚號)與元獻學之既至,,為之亦勤,,翔雙鵠于交衢,馭二龍于天路,。且文忠家廬陵而元獻家臨川,,詞家遂有西江一派?!币彩窃谇宕?,劉熙載曾有評論:“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晏殊字同叔,,歐陽修字永叔,。同叔與永叔,還真是有緣非淺,。晏殊是江西臨川人,,歐陽修則是江西廬陵人。五代十國時,,江西曾是南唐故地,。而馮延巳作為南唐的宰相,,其詞風對于北宋的晏殊與歐陽修竟然產(chǎn)生了奇妙的“化學作用”?!瓣掏宓闷淇?,歐陽永叔得其深”,這句話是說,,晏殊將馮詞中的俊雅之意傳承了下去,,而歐陽修則將馮詞中的深窈之意發(fā)揚光大。
如此看來,,晏、歐二人也算“師出同門”了,。而除此之外,,歐陽修與晏殊還有一段師生之緣。晏殊較歐陽修年長十六歲,。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三十九歲的晏殊主持貢舉考試,擢年方二十三歲的歐陽修為進士第一,。論理,,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古人最是看重師生的情分,。但在晏殊與歐陽修之間,,師生之情卻并不融洽。宋代學者邵伯溫在所著《邵氏聞見錄》一書中,,曾毫不含糊地寫道:“晏公不喜歐陽公,。”那么,,歐陽公對此有無自知之明呢,?
按照《邵氏聞見錄》的記載,歐陽修寫了封信托人帶給晏殊,。說自己也算是晏殊的老門生了,,受師恩不可謂不深,但卻少有到晏門做客的“殊榮”,,也與晏殊少有書信來往,。何以疏遠至此呢?難道是因為晏殊嫌棄自己漂流無根,,不能增輝于師門,?還是因為自己孤僻愚拙、不知奉承,,在自危之心的作祟下不敢對老師表達親敬之意,?
這封信可以看成歐陽修對晏殊的一種試探吧,。歐陽修是個太直率的人,與老師的關(guān)系日趨淡漠,,據(jù)他分析,,這既有他自身的原因,也有老師的原因,。但他認為老師是要負主要責任的,。“足跡不及于賓階,,書問不通于執(zhí)事”,,私交方面幾乎是全無來往了。那言外之意是:你不請我,,我自然不會厚著臉皮登門,;至于書信問候之類的,你既視作可有可無,,我又何必自作多情呢,?“執(zhí)事”一詞,用在這里格外刺眼,。表面上是為了體現(xiàn)對晏殊的“尊敬”,,您可是位執(zhí)掌國事、一言九鼎的大人物呢,!可稍稍動下腦子就會發(fā)現(xiàn)問題了,,這師生之間,哪有這樣說話的,?
當晏殊讀完此信,,心里還能痛快下去?口授幾句便命書吏撰文回復,,甚至懶得親自動手,。有賓客提醒他說,歐陽修頗有文名,,這樣給他回信,,是不是太過草率、簡慢,?晏殊傲然答道,,他不過是我曾提攜過的一名門生,我這樣做,,已經(jīng)很給他面子了,。
雖然神離,但在某些時候,,師生之間也還保持貌合,。慶歷元年(1041年),,歐陽修與他人一同去拜見晏殊?!白阚E不及于賓階”,,看來這次是破例了。這天大雪紛飛,,晏殊興致極佳,,在西園置酒款待來賓。席間眾人作詩助興,。然而,,等到歐陽修的詩篇獻上來,晏殊的一腔佳興卻化成了寒灰,。且看歐陽修的詩句:
主人與國共休戚,,不唯喜悅得豐登。
須憐鐵甲冷徹骨,,四十余萬屯邊兵。
這是明目張膽的諷刺??!歐陽修對晏殊舉辦的這個賞雪酒會來了個全盤否定?!绊殤z鐵甲冷徹骨,,四十余萬屯邊兵?!北彼螘r與西夏連年征戰(zhàn),,邊兵四十萬以備烽火。在這大雪之日,,可憐那些守邊的將士鐵甲在身,、忍寒挨凍。您身為宰相,,是不是應當與國同休戚?。拷袢赵诖速p雪為樂,、喜形于色,,是為著瑞雪兆豐年之故嗎?您有沒有考慮過那些守邊將士的感受,?
“太過分了,!”晏殊不再理會歐陽修,卻對旁人說,,“這種話,,韓愈可也說過,?昔日韓愈曾作詩諷刺宰相裴度‘園林窮勝事,鐘鼓樂清時’,。雖暗含諷意,,畢竟溫和婉轉(zhuǎn)、不傷和氣,。不像有些人,,其尖酸刻薄的本事,實已遠超韓愈,。這個樣子胡鬧,,豈不是安心要與我過不去嗎?”
師生雖然不睦,,但在寫詞方面,,兩人不但“段位”相侔,其詞風更是高度相似,,有時甚至難分彼此,。試以采蓮詞為例。
晏殊《漁家傲》云:
越女采蓮江北岸,,輕橈短棹隨風便,。人貌與花相斗艷。流水慢,,時時照影看妝面,。
蓮葉層層張綠傘,蓮房個個垂金盞,。一把藕絲牽不斷,。紅日晚,回頭欲去心撩亂,。
歐陽修《蝶戀花》云:
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
鸂鶒灘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
再以晏殊的名句“當時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為例,歐陽修亦有佳句相對“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又如晏殊的“珠簾不下留歸燕”,到了歐陽修那兒,,則是“雙燕歸來細雨中”,。
雖然歐公的為詞態(tài)度不甚莊重,將之視為“聊佐清歡”的“薄伎”,,但在詞的深度與抒寫范圍方面,,就筆者看來,歐公卻要勝于晏公,。詞雖小道,,總因身世造就。歐公生平所遇之挫折遠要多于晏公,,這或者是成就其深雅之美的一大因素,。同為士大夫之詞,如果說晏公是頗得嫻雅之味,,歐公則是富含深雅之髓,。當然,受到當時社會大環(huán)境,、大風向的影響,,歐公也有輕艷俚俗之作,但本書所選,,卻是以能體現(xiàn)其深雅意旨為主,至于浮詞俚詞,,則“可以休矣”,。歐陽修十首《采桑子》,堪稱潁州西湖之絕唱,。
畫船載酒西湖好,,一片笙歌醉里歸。醉翁呵醉翁,,你既惋惜“游人日暮相將去”“直到城頭總是花”,。還沒有賞夠西湖的百態(tài)千姿、億萬風情,,怎么可以偃旗息鼓,、攜醉而去?何不改作:“畫船載酒西湖好,,一片笙歌醉忘歸,?”你曾誓說“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只可惜,,當洛城凋盡最后一朵天香國色,,仍然不得不與春光道別。別急著道別,,別急著道別,。趁這柳煙深、芳時濃,,珍重人間詞,,寄語天上月。且共從容傾杯樂,,莫教春風容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