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君與臣
宮城三大苑中以西苑最為華美,,沿剪出苑中美景的圓拱門入內(nèi),,便是座廊橋,其上駐有五座風(fēng)雨小亭,,亭上四角各懸掛一驚鳥鈴鐺,,風(fēng)吹鈴響,,提點宮人今夜有風(fēng)來。
最大的中亭位于橋中,,橋攔兩旁的落地宮燈點亮,,將周圍被夜色褪去顏色的景物染成橘紅。
領(lǐng)路太監(jiān)于前,安祿山緊緊跟隨,,靜寂夜色中,,只余得蟲噪步聲清晰,過了五亭廊橋便隔斷了僅剩的徐徐水聲,,領(lǐng)路太監(jiān)立于圓拱門前不再向前,。
安祿山整理一路來拂亂的衣袍,對他肥碩的體型而言這并不輕松,,起身后便有些氣踹,,一步跨進(jìn)拱門中,入了西苑,。
西苑中樹影稠密,,花香熏得安祿山腦袋微醉,貌美植被,,假山立于湖池中,,寓意山河,渠流連環(huán)其間,。
哪怕大旱年間,,這片帝皇園林中也未見一株植物枯了,偏偏這片醉美園林中擠出條供人通行的羊腸小道來,,曲折連環(huán),,宮燈密布小道兩旁,從上空看便是幾條橘黃光路,,卻都只通向中心一處,。
安祿山沿著羊腸小道行至苑中,逐漸樹影稀疏,,感一陣涼風(fēng)襲上面來,,前方開闊起來,不再受視野狹窄之困,,是一片湖池,,腳下小道串聯(lián)湖池邊的平坦木橋延伸至湖中央。
橋的盡頭是一座筑于水中的亭榭,,亭榭四方大開,亭榭中擺上了一副書桌,,文房四寶皆聚,,而桌前著明黃龍袍的玄宗大筆揮毫?xí)鴮懼裁础?p> 玄宗左手邊的憑欄上靠著一衣著邋遢的長須老人,官帽墜到腳邊,,絲毫不顧天子在身旁,,只顧著仰著脖子豪飲,時不時發(fā)出幾聲顛狂大笑,。
姓李,,名白,,字太白,因家住青蓮鄉(xiāng),,平白得了個青蓮居士的雅號,。
安祿山對這曾驅(qū)使高力士脫鞋,貴妃磨墨的李翰林無甚好感,,于百步之外跪拜行禮道:“老臣見過陛下,。”
玄宗起筆停書,,后退幾步觀察紙上字,,皺皺眉頭,遂道:“上前來,,瞧瞧朕這字可曾精進(jìn),。”
安祿山起身快行至玄宗身旁,,玄宗所書為“天下”二字,,字是極好的,他湊上前道:“字,,自然是寫的好的,,但是否有精進(jìn),臣還真品不出來,,李翰林也在旁,,不如讓他瞧瞧?”
玄宗側(cè)著腦袋看向倚在憑欄上飲酒的李太白,,李太白眼都不抬,,自顧自的嘟囔恍如醉話:“練字的日子都往長生殿去了,哪來的精進(jìn),?!?p> 玄宗目光微斂,輕聲道:“李太白,,你今日醉了,,等你什么時候酒醒了,朕再問你,?!?p> “呵呵,是啊,,臣醉了,。”李太白手上酒壇滑落河池,濺起一捧水花濕了他衣襟,,雙目帶著醉意,,半睜半醒偏著頭靠在憑欄上,獨自喃喃著醉話:“臣醉了,,臣醉了....”
“來,,你給朕寫寫這兩個字?!毙谶f上狼毫,,安祿山不接,顯得惶恐低頭言道:“此乃陛下才能寫就的大字,,老臣怕給壓斷了梁骨,,萬萬寫不得?!?p> 玄宗并未收回狼毫,,又遞的近了幾分,語氣加重:“朕說,,你來寫,!”
湖池安靜如鏡,月光投射下,,卻是依稀見得二十余個詭影,,苑中人眼瞧不清淅的林影中,有著若隱若現(xiàn)的锃亮寒光,。
控弦之士拉緊弓弦,,宛若琴音,風(fēng)吹樹影發(fā)出沙沙響聲,,吹得亭榭中安祿山的肥碩身軀微涼,,而后他小心接過狼毫,于離著“下”字不遠(yuǎn)的空白下筆,,筆畫簡短,,導(dǎo)致字也小器量,那是河?xùn)|之地,。
“寫大些,,怎地這般小家子氣?!毙趨s是不滿意,,斥言道:“你妄為河?xùn)|節(jié)度?!?p> “陛下教訓(xùn)的好,臣也這般以為?!卑驳撋叫Σ[瞇的應(yīng)道,,探手入袖取出用綢布包裹的官印,雙手捧至玄宗面前,,面色肅然,,沉聲道:“官位乃陛下賜的,陛下想取,,隨時可以,,三日后臣還將奉上掌軍虎符,依臣下言,,去年臣率軍攻契丹失利便該將臣送上斷頭臺,,不該為臣失了陛下英明!”
玄宗盯著眼前人,,長安百姓私底下將他與楊國忠罵為奸臣,,許他確實是奸臣,此時這奸臣已然將所有手中之權(quán)奉上,,只要接下,,明日他便會以一介白身走出皇城,想到那本遞上來的折子,,閉目輕嘆道:“收回去吧,,明日要是無事,便回你的河?xùn)|道去,?!?p> 安祿山收回官印,猶豫著道:“那,,調(diào)教那些宮閨,?”
“呵,當(dāng)真以為朕稀罕你這胖子跳的胡旋舞,?!毙诤敛豢蜌獾某靶Γ骸半捱€有貴妃,跳得比你好看,?!?p> “唉,比不得比不得,?!?p> 安祿山再報告了轄地一些情況便告辭離去了,玄宗低眉瞧著桌上那小小的“天下”,,便覺頗為有趣,,但也沒留著的意思,,隨手投入湖水中,任由其被浸泡成紙漿沉了水,,對湖中甲士道:“夜也深了,,回去吧?!?p> 湖中詭影游動到湖岸邊上了岸,,樹影中的控弦之士也松了弓弦,排成行伍有序撤出西苑,,軍士前腳剛走,,高力士便緊接著來了,躬身稟報道:“陛下,,貴妃搬往華清宮的事宜安排好了,,那明日上朝...”
“安排在華清殿?!毙谝贿吺帐肮P墨頭也不抬道,。
“是?!备吡κ坑杂种?,但還是小心稟報道:“不出陛下所料,又有幾位老臣上書推了明日早朝,?!?p> “這次用了何等緣由?”
“說臥病在床的有,,說年邁無力腿腳不便的也有,。”
“呵,!”玄宗冷笑,,寒聲道:“告訴他們,明日就是爬也要爬上華清宮,!不然也不用來了,,朕親自打斷他們的腿!”
“是,,還有便是今日楊丞相又上書想撤了一個人的官職,。”
玄宗不由一愣,,也不清楚如今朝堂局勢還有何人敢觸怒于他,,問道:“何人?”
高力士抬頭看了玄宗一眼,,不知陛下是故意遺忘,,還是不愿想起,,緩緩道:“此人乃張大人的弟子,李泌,?!?p> 玄宗無言,如今朝堂倒有幾位張姓官員,,但高力士會如此刻意提及的張大人只會有那么一位,亭榭外湖池平靜,,玄宗卻平靜不得,,道:“太史監(jiān)對他下的評語如何?”
“有濟國救世之才,,卻不宜出現(xiàn)于當(dāng)下朝堂,。”
玄宗笑了,,不知是欣慰還是寂寥,,笑道:“他如今才三十歲,太史監(jiān)的意思是說如今朝堂壓著他了,,還是說有朕在的朝堂便瞧不見他的濟國之才,?”
“陛下!”高力士看著玄宗,,聲音微顫,。
“行了,罷了他的官,?!毙谧鱿聸Q定,眉眼間皺紋越深,,老態(tài)盡顯,,擺擺手道:“將他留給...下一位天子?!?p> “是,!”高力士淚眼縱橫的跪倒在地,此刻的陛下第一次在他面前顯示老態(tài),,他也恍然意識到原來陛下也是會老的,。
玄宗行至憑欄邊,看著亭榭外湖水,,好似沒瞧見腳邊酣睡的李太白,,喃喃私語道:“無論你喝多少酒,怎么喝,,怎么的也有一刻清醒的時候,,你想醉著看看這天下,,天下卻容不得你醉,謫仙人,?當(dāng)真以為成了仙人不成,?”
“李太白,你可得睜眼瞧瞧啊,?!?p> 酣睡的醉臥仙人其實睜眼醒過一會兒,在玄宗說出“將他留給下一位天子”的話時,,終于舍得睜開條縫看看身旁的帝皇,,不易察覺的手微微發(fā)顫,而后閉眼,,恍若未聞,。
夜色發(fā)冷,獨留三人于亭榭之間,,其中一人醉著,,卻又醒著,另一人醒著,,卻又假裝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