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漸白,天光還只是一條窄長的縫隙,車子穿過黑夜遺留的暗影,,這座城市還沒有醒來,。
姚碧凝支頤在后座打著盹兒,鴉青的長睫隨著車廂輕顫,,只是闔眸假寐,。幾道路燈的光寂靜無聲地浮動著,,照出她旗袍領(lǐng)口別著的那枚碧甸子,,溫吞又幽冷,。
晨星寥寥布在天際,蘇州河畔的宅院尚是一片寧謐,。碧凝從車中下來,,踩著青石板的小路,站在灰色院墻外,。她叩響烏漆木門上的麒麟環(huán),,那動作并不用力,卻一聲聲沉悶地砸進柔軟的夢境,。
略待不多時,,有腳步聲自里間傳來,有些沙啞的聲音問:“誰啊?”
“我是姚碧凝,,找阮娘有要緊事,。”碧凝與人應(yīng)著,。
門閂響動,,一個披著外褂的老仆佝僂著身子將它打開一條縫:“姚小姐進來吧?!?p> 門閂很快又落下了,,育英堂前這一點響動不曾被任何人留意。
老仆引著姚碧凝在偏廳坐下,,半舊的蓮花如意紋坐墊,,案前懸一幅花開富貴牡丹圖。工筆細致,,顏色卻是有些褪了,。老仆伸手攏了攏灰黃的外褂,提一盞煤油燈,,照亮一束小徑往后頭院子里去了。
阮娘頭發(fā)梳了圓髻,,斜插一根素銀簪子,,眼睛因沒大睡醒而有些紅,一身水紋藍裙褂妥帖端然,。
她打簾往偏廳里進來,,亦是明白這時間能走一遭必不是尋常事,只向人問道:“碧凝,,什么事來得這樣早,?”
“阮娘,,我現(xiàn)在要帶寶兒去見一個人?!币Ρ棠喢鞯仃愂鰜硪?。
“孩子們都在廂房里睡著,我去叫寶兒,?!比钅餃\笑著應(yīng)了,轉(zhuǎn)身準備走,,“你在這里等一等,。”
“阮娘,,你不問緣由么,?”碧凝望著她的背影,忽然就問出這么一句,。
“那寶兒還回來嗎,?”阮娘腳步一頓,回首卻是談及其他,。
“回來的,,只這一次?!币Ρ棠肫痍懝D在電話里的囑托,,心里一滯,說不上來由,。
“這孩子一直有心事,,要是能夠解開那個結(jié),怎樣都好,?!比钅镏讣鈷哌^簾布,喃喃而語,。
未多時,,揉著眼睛的寶兒跟在阮娘身后走進來,穿了一身簇新的紅小褂,,兩根麻辮系著紅頭繩,,比年節(jié)還要討喜。
寶兒本來還沉浸在睡意里,,半睜的眼眸瞧見姚碧凝的那一刻像是玻璃珠子一般發(fā)光:“姐姐,,你終于來看我了!”
碧凝伸手輕輕拂過寶兒的額發(fā),,俯身朝她耳語,。寶兒重重地點了頭,,嘴角綻開許久不露的笑。姚碧凝牽著寶兒的手往外走,,向阮娘告別,,小姑娘也偏過頭去向阮娘擺了擺手。
黑色的車身重歸暗影之中,,寶兒興奮的笑容足以照亮整個世界,。碧凝莞爾與她應(yīng)答著,不忍心動搖她的歡樂與期許,。
公共租界,。
寬闊的街道像一座空城,不夜的繁華在將亮的天色里已然沉睡,。
一條再平常不過的巷弄,,私人門診的燈還亮著,透過窗口簾布淺淺地映出來,。
碧凝感受到右手指間傳來驟然收緊的力道,,屈指叩門:“索菲婭?!?p> “姚,。”索菲婭自耳際取下聽診器掛在脖頸,,紅唇揚起笑意,,“這位可愛的小天使就是寶兒了吧?”
碧凝頷首,,本想讓寶兒同索菲婭打個招呼,。寶兒卻只是抓著她的衣袖往后躲,初見異國女醫(yī)生,,有些怯生生的,。
索菲婭也不惱,仍舊笑著:“看來小天使害羞了,?!?p> “是寶兒來了嗎?”白簾布后一道有些沉啞的聲音響起,,語調(diào)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動,。
“爹!”寶兒松開拽著的衣袖,,往簾布后跑過去,不留神撞上桌角連呼痛也顧不上,。
岳忠剛清醒不久,,之前都是靠著針劑勉強維持基本的營養(yǎng),,又因著外傷失血,一場傷病下來唇色烏青,,顴骨凸起,。寶兒看他躺在病床上,又是恐懼驚慌又是重逢之喜,,嗚嗚地就哭起來,。
岳忠先前拔刀時沒叫嚷過一聲,這時看到女兒哭泣的樣子卻沒了法子,,伸手揩去寶兒臉龐的淚:“誒,,別哭了,爹好著,?!?p> 寶兒抬眸看他一眼,那消瘦憔悴的面容只望一望,,便哭得更加響亮,。
“寶兒……”岳忠看著她一身簇新的衣裳,也覺得眼睛有幾分酸澀,,“育英堂里過得還好嗎,?”
“有很多小孩子,他們都沒了爹娘,,問我爹是怎么沒的,。”寶兒抹了把眼淚,,說起話來一抽一嗒,,“我明明有爹,但我不能說呀,?!?p> 岳忠嘆了口氣,良久復(fù)語:“是爹不好,,但有些事情不得不做,。”
寶兒看向他,,有些疑惑:“就是會讓你受傷的事嗎,?”
岳忠神色復(fù)雜,伸手捋了捋寶兒的發(fā)辮:“可能會受傷,,或許還會再也見不到你,。但你記著,爹從來不想拋棄你,?!?p> “我不要爹受傷,,不要爹不見,咱們就和以前一樣過好不好,?”寶兒仰起頭,,水汪汪的眸子里全是哀求。
岳忠心里早已不忍,,卻還是別過頭:“寶兒,,你還小??傆幸惶?,你也會明白的?!?p> 姚碧凝早已知道此刻的情形,,陸笵告訴她,岳忠已經(jīng)下定決心投身軍旅,。此一番父女相見,,又要迎接一場離別。
因著傾倒煙土之事的連帶清查中,,岳忠?guī)渌?,已然上了警備廳的通緝令。雖說隨著時日過去,,搜捕逐漸偃旗息鼓,,但要在滬上拋頭露面地討生活卻甚是艱難。
何況姚碧凝從第一眼見到岳忠,,便看見他眼里一股子不肯低頭的倔強,,這樣的人不甘于沉淪,遲早會有打破所謂命運安排的那一日,。
眼見著天就要亮了,,未避免引人注目,碧凝只得啟唇道:“寶兒該回去了,?!?p> 返回育英堂的路上,碧凝給寶兒拭去淚水,,悉心勸慰著,。奈何小姑娘一想到和父親分別,就又潸然落下淚來,。許是本來比往日起得早,,又有這一番折騰,寶兒終是哭累,伏在碧凝膝頭呼吸均勻地睡著了,。
姚碧凝輕手輕腳地抱起她,,并不算太重,將寶兒交給阮娘,,也沒有將情況細說。
車子駛離育英堂時,,第一縷日光已經(jīng)穿過云層,,傾灑下來。碧凝看向窗外,,遠望著蘇州河波光粼粼,,沒有近時翻滾的黑浪。
到達圣約翰時仍舊算早,,校門前不過零星往來的學(xué)生,。碧凝才下車沒有多久,卻有人攔下她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