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如果你想報(bào)仇，就來吧,?！?p>　　“不，不該是這樣的,?！?p>　　王路猛的站起，又失落的坐下,。

　　“怎么了,？難道你對我有了惻隱之心？”

　　眼前人,，是一位白發(fā)蒼蒼,，衰老到不能再衰老的老嫗。

　　王路從沒有想到萬鬼居然是個(gè)女人,，更加沒有想到她已經(jīng)衰老到這種程度,。

　　“原本我想見你的時(shí)候能夠稍微美一點(diǎn)的?！比f鬼拄著木柺,，無可奈何的笑著。

　　王路收起了重瞳,，這是萬鬼的本相,，并非易容。

　　又是一連串的咳嗽聲,，肺器的衰老明顯比聲帶的衰老更加嚴(yán)重,。

　　“我強(qiáng)行沖擊封神境界，結(jié)果被法則反噬,。如今一身真炁散盡,，變成了凡人，你隨時(shí)都可以要我的命,，為慕白報(bào)仇,?！?p>　　王路取出袖中的天地殘劍和半卷天地密卷放在了石桌上，起身朝門外走去,。

　　“你不忍殺我，還是不屑?xì)⑽?？?p>　　“你壽元已盡,，殺不殺你，結(jié)果都一樣,?！蓖趼氛f著長出了一口氣，無奈的笑了,。

　　自此之后,，自己又該因何而生，為何而活,？

　　“算下來,，你是我的徒孫，也是我天地宗正宗的傳承人,?！?p>　　“你已經(jīng)有了不錯(cuò)的接班人。而我只是臨劍門王路,?！?p>　　“年輕人，如果你有興趣可以坐下來聽我講講過去的事,。陪老婆子走完這最后一程,。”萬鬼吃力的彎腰在石凳上坐下,，斟滿了一杯酒,。

　　銘刻心中百年的仇恨，又豈能在一朝一夕間被改變,。

　　王路并不想再多面對這位親手殺死自己師父的女人,。

　　但不知為何，他邁出的腳收了回來,，緩緩的在石桌旁坐下,。

　　“一百多年以來這里的陳設(shè)都沒有變過，記憶中的時(shí)間永遠(yuǎn)定格在那一天......”

　　自從有了圣律大陸,，就有了天地宗,。

　　天地宗是天地法則的仆人。

　　法則就是法則,，不會因任何人的意志而改變,，也不會因任何人的意志而創(chuàng)生,。

　　法則之內(nèi)，神人平等,。

　　法則之下,，才有真神。

　　天地萬物都因循著法則的規(guī)理,，法則無相無形,，卻無處不在。

　　修行的人渴望證道,，所謂道即是法則的一部分,。

　　信仰是神圣的，也是孤獨(dú)的,。

　　每一代的天地宗都只有兩個(gè)人,，一個(gè)是求道的宗主，另一個(gè)是學(xué)道的下一任宗主,。

　　年幼時(shí)的萬鬼,，天資卓越，機(jī)緣巧合下,，被上一任天地宗宗主選為圣女,。

　　從此青燈為伴，道學(xué)為侶,。

　　空蕩蕩的大殿,，大殿前的圣池便是萬鬼青春全部的記憶。

　　天梁峰是地之巔,，

　　高高在上接受萬民的信仰的同時(shí),，自然也將紅塵凡俗拒之千里之外。

　　老宗主天資魯鈍,，到達(dá)修仙境時(shí)已年過八十,，古板迂腐，終其一生也未能到達(dá)窺神境界,。

　　在與老宗主作伴的一百多年里,，萬鬼從未走下過天梁峰，而那百年里也只有離憂一人來過明光圣池,。

　　與離憂決斗時(shí),，萬鬼二十七歲。

　　決斗后的第二年,，萬鬼到達(dá)修仙境,，容顏也在那一刻停止衰老。

　　“我死后,，你就可以收徒了,。記住天地宗只能有一師一徒供奉法則,，否則就會遭到天譴?！?p>　　老宗主死后,，整個(gè)天梁峰明光圣池只剩下萬鬼一人。

　　解了足禁的萬鬼,，第一次下山,。

　　下山第一天便遇到了李慕白。

　　“那是清明后的第一個(gè)晴空夜,，天上掛著繁星，我一人好奇的走在熱鬧的夜市中......”

　　彎月掛在天上,，倒映在拱橋下的清溪中,。

　　一身白色道服的她，被街邊的胭脂水粉攤所吸引,。

　　“姑娘買點(diǎn)水粉吧,！你看你長這么美，可惜臉上太素了,?！?p>　　萬鬼羞紅了臉，拿起胭脂輕輕的在臉上涂抹了一點(diǎn),，銅鏡中的自己嬌美動(dòng)人,。

　　街上擁擠的行人推搡中，她看到了蹲在地上的他,。

　　“大叔,，便宜點(diǎn)吧！我只有十兩,?！?p>　　衣著樸素干凈的少年，難掩面容的英氣,。

　　“那不行,，這一籠都是上等的白鴿，到任何一個(gè)客棧都能買個(gè)好價(jià)錢,?！?p>　　“大叔，我不是要吃它們,，我想把它們放生,。求你了，大叔,，我真的只有十兩,?！?p>　　“少一兩都不行?！鄙特溸~過臉去不再搭理少年,。

　　少年無奈的站起來，依依不舍的看著籠中的白鴿,。

　　“多少,？”

　　“姑娘，三十兩,?！?p>　　萬鬼將銀子丟給商販。

　　“還是姑娘識貨,?！鄙特湆⒁换\的白鴿交給萬鬼，萬鬼遞給了少年,，轉(zhuǎn)身便走,。

　　“姐姐，你等下,?！鄙倌杲舆^鴿籠，拽住了萬鬼的道袍,。

　　萬鬼冷冷的看著他,。

　　“給，你拿著,。我現(xiàn)在只有十兩銀子,，剩下的二十兩，以后我有了一定還給你,?！?p>　　“你上哪里給我？”萬鬼接過少年的銀子問道,。

　　“姐姐,，你家在哪里，我湊到了就給你送過去,?！鄙倌暾鎿吹目粗f鬼。

　　“我家,？”萬鬼沉默了很久,。

　　我的家，在哪里,？

　　“我家在天梁峰頂,?！?p>　　萬鬼說完，旁邊的幾個(gè)小販笑了,。

　　這是哪家的大小姐在逗這窮小子開心呢,？

　　天梁峰是天下第一高峰，是仙人居住的地方,，凡人怎么能爬的上去,？

　　“好的。姐姐,，等我有了錢,，一定給你送過去?！鄙倌觊_心的笑了,，說著他打開了鴿籠。

　　“飛吧,！快飛吧，別再被抓到了,！”

　　白鴿從籠中飛出,，萬鬼的心被觸動(dòng)了。

　　那之后,，雖然萬鬼時(shí)常下山尋找徒弟,，但再沒有見過那少年。

　　直到一年后,，他衣衫襤褸的站在萬鬼面前,。

　　“姐姐，我終于湊夠了二十兩,?！鄙倌晷χドw手肘上全是血,。

　　“你,？你自己爬上來的？”萬鬼疑惑的看著少年,，這少年看起來沒有任何修行基礎(chǔ),。

　　“本來可以早點(diǎn)給你，可是我一個(gè)月只能賺二兩銀子,?！鄙倌晷ξ幕卮鸬馈?p>　　萬鬼不知道該說什么,。

　　如果不是少年那清澈如水的笑容,，也許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話,。

　　一個(gè)一月賺二兩銀子的人，卻愿意拿出三十兩銀子放生鴿子,。

　　“你叫什么,？”

　　“我叫李慕白。姐姐,，你呢,？”

　　“我叫萬鬼?！?p>　　“這個(gè)名字不好,。哪里有姑娘叫鬼的?！?p>　　少年擦了擦臉,，從懷里拿出了緊緊包裹著的二十兩銀子交給萬鬼。

　　“姐姐,，謝謝你,，我下山了?！?p>　　月下,，少年的影子被拉的很長。

　　“慢,！”

　　“姐姐,，怎么了？”

　　“伸出手來,?！?p>　　少年笑著伸出兩只磨滿了老繭的手，萬鬼猶豫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

　　這少年居然是先天水純素體，作為天地宗的繼承人,，這天資勉強(qiáng)夠了,。

　　“你可愿意拜我為師，隨我修行,？”萬鬼也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否有些草率,。

　　“修行？修行是做什么,？”

　　“證道長生,，供奉法則，飛升成仙?！?p>　　“可,，我沒有錢?！鄙倌甑拖铝祟^,。

　　“錢？”

　　“爹娘死后,，我一直想拜師學(xué)點(diǎn)手藝弄點(diǎn)營生,，好不容易存了十兩銀子的拜師錢?？赡翘煳铱茨切澴訉?shí)在可憐,，便給花了?！鄙倌昕粗行┚趩?。

　　“拜師，不要錢,?！比f鬼淡淡的笑了。

　　“那修行有吃有住嗎,？”少年用清澈的眼眸,，天真的看著萬鬼。

　　萬鬼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還抓著他的手,，臉上泛起紅暈，趕忙放開少年的手,，轉(zhuǎn)身走向天地宗宗堂,。

　　皎潔的月光灑滿明光圣池，池水微微蕩漾有如萬鬼那依然少女般的心,。

　　“慕白是個(gè)很善良的人,，我們平靜的度過了六十年。他很聰明學(xué)什么都快,?！比f鬼說著，干癟的雙目流下渾濁的淚,，眼睛空洞的看著前方,。

　　“每天的黃昏，我都會坐在圣池邊,，看他練劍,。每次他下山，我都會站在山道前等他,。漸漸地,，我懂得了什么叫孤獨(dú),，也懂得了什么叫幸福?！闭f到這里,，萬鬼又劇烈的咳嗽起來。

　　王路斟滿酒,，歪過頭去一飲而盡,，他安靜的聽著萬鬼的話，不由自主的想起夜雪來,。

　　“慕白在我眼里始終是個(gè)孩子,，雖然他沒有明說，但我知道在山上他很孤獨(dú),。那一年他的經(jīng)脈出現(xiàn)嚴(yán)重的紊亂,，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我知道,，他怕我失望,，沒有打好結(jié)丹期的基礎(chǔ)便強(qiáng)行突破修仙境?！?p>　　“我尋遍青丘,，終于在法宗的道士手上救下一只未成年的天妖狐貍?！?p>　　王路知道所謂天妖,，是一種極為稀有的，修行未到結(jié)丹境也能化人形的妖精,。

　　“成年后的天妖,，對修行人的真炁經(jīng)脈能有極大的裨益，我?guī)е偵狭松??！?p>　　那一年，恰逢十年一次的海風(fēng)逆流,。

　　從北而來的寒流給天梁峰帶來了久違的風(fēng)和雪,。

　　阿離雙手凍的通紅，不斷的哈著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看著李慕白,。

　　“她是你的藥?！?p>　　李慕白脫下了自己的棉袍,，披在了阿離的身上。

　　“后來我才知道，慕白從那時(shí)起開始厭惡我,，也開始厭惡這如活死人墓一般的天地宗,。狐貍上山后，慕白每天都很開心,。我開始害怕,，害怕有一天慕白會下山，再也不回來,?！?p>　　雪地上，阿離堆起了三個(gè)雪人,，她拉過李慕白,。

　　“少爺，這是你,，這是阿離,，這是大主人?！?p>　　李慕白看著阿離凍的通紅的臉,，微微一笑：“真像?！?p>　　“大主人,，這是你！”阿離對著萬鬼開心的笑著,。

　　萬鬼板著臉,，手上一道真炁飛出，打碎了三個(gè)雪人,，阿離嚇得癱倒在地,。

　　李慕白心疼的從地上扶起阿離，失望的看了萬鬼一眼,。

　　“阿離,，沒事,，我?guī)湍阒匦露?。?p>　　聽到這里,，王路突然覺得眼前的萬鬼很可憐,。

　　“那是一個(gè)風(fēng)雪交加的夜，慕白來找我,，我很開心,。自從狐貍上山后，我們已經(jīng)有好久沒有說過話了......”

　　風(fēng)很緊，宗堂大殿外鵝毛大雪飛舞,，燭光搖曳著似要熄滅,。

　　“慕白？快,，快坐下,。”

　　“師父,，我有件事求你,。”

　　“說吧,，”萬鬼看著李慕白,，傻傻的笑著。

　　“我求你放過阿離,，不要?dú)⑺?。?p>　　“可是她是你的藥,！”

　　“求你了,，師父?！崩钅桨讘n容滿面,。

　　“你被那狐貍精蠱惑了？”

　　“沒有,！我沒有,！”李慕白激動(dòng)的站了起來。

　　“沒有被蠱惑就跟我結(jié)婚,！只要結(jié)婚,，我就答應(yīng)你不殺她！”萬鬼說完臉通紅,，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李慕白,。

　　“好！”

　　李慕白說完,，頭也不回的走出萬鬼的房間,，宗堂外的風(fēng)雪中，阿離正在等著他,。

　　“害怕失去慕白的我,，不知道該用什么方法留住他。他答應(yīng)跟我結(jié)婚之后,，我從山下買來了紅紗,，紅燭,，布置著我們的新房。我想只要結(jié)婚了,，他就會永遠(yuǎn)的留在我身旁,，陪著我?！比f鬼說著,，吃力的拄著拐站了起來。

　　“這里的一切,，都沒變,。”萬鬼指著內(nèi)室里的陳設(shè)對王路說道,?！拔掖髦w頭，滿心期待的坐在那里,，整整坐了一夜,。可慕白他,，卻帶著狐貍跑了,。”

　　說到這里,，萬鬼突然大笑起來,，撕心裂肺的哭笑，讓王路感到無比的壓抑,。

　　“我就像個(gè)笑話一樣,，傻傻的等了他一夜。我恨慕白,，恨那狐貍精,，更恨自己。人之情,，指中沙,，越是不想失去，卻越是失去的徹底,?！?p>　　“我發(fā)誓，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dú)⒘怂麄??？僧?dāng)我再次面對慕白時(shí),，我卻無力揮起長劍,，終究我還是放不下他,。狐貍精死了，慕白跑了,?！?p>　　萬鬼仰頭嚎啕大哭，有些站不穩(wěn),。

　　沒想到一代宗師,、一代圣人，會有如此傷心往事,。

　　王路默然不語,，輕輕扶著萬鬼坐下。

　　“那之后我沒有再想過殺慕白,，我寧可自己死也不愿他受苦啊,。我只希望他能回頭，可他卻躲了我六十年,。那天在無憂谷前,，其實(shí)我已經(jīng)原諒了他，我就是想再看看他,，可他一心求死,，倒在了我的劍下。我親手殺死了最愛的人,?！比f鬼又開始咳嗽，接連吐出幾口血來,。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蓖趼返难塾行┘t,。

　　李慕白師父為了師娘阿離而死，萬鬼又何嘗不是為了李慕白師父而生,？

　　這世間唯有一個(gè)“情”字,，說不清道不明。

　　櫻念白,，門外那位天地宗少宗主的名字恐怕也是萬鬼起的,。

　　念白，思念李慕白的意思吧,。

　　“這次沖擊封神境界,，我早就知道了結(jié)果，因?yàn)槲倚闹星榻z未斬,。漫長的生命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成了一種刑罰,，我可以在玄冰中沉睡百年，但我卻無法在這世間多活一天??！痛，醒著的痛,?！?p>　　王路閉上眼睛，深深的點(diǎn)著頭,。

　　萬鬼的這番話,，他的感悟也許更深。

　　“你是慕白留在這世間唯一的念想,，這天地劍已經(jīng)認(rèn)主理應(yīng)屬于你,，雖然你境界修為很高，但看得出來,，你并沒有完整的修習(xí)天地密卷,。很快我就要去找慕白了，我想在臨死前把完整的天地密卷交給你,，你勤加練習(xí)一定會有更大的突破,。”

　　“已然無仇可報(bào),，長生對于你來講是煎熬,，對我而言又何嘗不是。我不需要這些,，我走了,，師祖，你好好休息吧,?！甭犕耆f鬼的話，王路從心里默認(rèn)了這位曾是仇人的師祖,。

　　如今,，一切心事已了，以后的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王路不知道,。

　　“你是洗髓之后的先天全圣體，你有著傳說中的重瞳,，你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如果是你，一定能夠成神飛升,?！比f鬼喘著氣吃力的說道,。

　　王路知道，萬鬼的生命之火不久便要熄滅,。

　　“無是所求，縱金若土,?！?p>　　“你聽說過一萬年前的那個(gè)傳說嗎？要想知道真相,，從這世間無休止的苦海輪回中解脫出來,，只有飛升成神，你才能了解只有神才知道的秘密,。而這秘密也許能夠逆轉(zhuǎn)法則,，甚至包括復(fù)活?！?p>　　復(fù)活,？

　　這兩個(gè)字擊中了王路心里最為敏感的地方。

　　“你說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