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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五十七章 光火不分 菽麥難辨

蓬刀人 陳叔夜 9356 2022-09-10 23:15:15

  韓盧不露惰容,,秋老虎曬得后背發(fā)燙,。他仰頭一望,謝皎站在馬車頂上,,青絲隨風(fēng)招搖,。

  “那是誰?”

  “宗澤,,宗老前輩,,監(jiān)管鎮(zhèn)江酒稅,。懂嗎?”

  “不懂,,我是村頭看戲的,。”

  謝皎坐下來,,吊兒郎當晃蕩兩條腿,,就聽韓盧又說:“他的老妻病逝不久,葬在鎮(zhèn)江京峴山,,人在江南散心,。”

  “如此簡便出行,,沒有門生故吏吧,。莫非你是?”

  韓盧抬眼道:“你懂的不少,?!?p>  那名老翁瘦得凌厲,沈晦敘舊之后,,便走回橋邊,。宗澤拍拍他的肩膀,喟嘆良久:“白云是處堪埋骨,,京峴山頭夢未回,。”

  金光照上馬頭墻,,很快摸到檐下的一排紅燈籠,,最后一瀉千里,滿街閃亮,。

  謝皎身輕如燕,,一跳落了地。她經(jīng)過黑瓦白墻下的巷口,,踮腳踩著明暗分界的青磚,,仿佛一個人在高空踏索。急三步,,慢兩步,裝出撲騰翅膀的樣子,,終于掉進光里,。

  “走吧,你不是想吃玲瓏牡丹鲊,?”

  人就碼頭停下,,四方桌正好坐下四個客人,,撒撒的樹影掃過涼棚。河里的漁船往來不停,,鮮魚飛出竹簍,,任人魚肉。很快,,盤中便呈上一朵熱騰騰的牡丹花,。

  微紅的魚葉周旋成花,謝皎單手托腮,,自始至終看得津津有味,。

  “這玲瓏牡丹鲊,皇上吃了也贊不絕口,!”

  行菜走了之后,,沈晦遞箸說:“河湖的魚生不可常吃,人吃多了,,就要進怪談,。”

  “我吃的這一例魚生,,跟官家吃的一樣么,。他吃玲瓏牡丹鲊,用不用象牙筷子,?”

  謝皎接過命簽似的竹筷子,,宗澤正色直言:“紂王用了象牙箸,箕子便深以為怖,?!?p>  “是啊,崇寧年間,,江南進貢的只不過是三株小黃楊木,。如今宣和二年,花石綱盈舟滿載,,天下大騷然,。”

  沈晦分過筷子,,米行糧場打一聲吆喝,,打開了今日大門。橫七豎八的客舟里鉆出販夫小民,,船上載了數(shù)百石的新米,,已經(jīng)等候多時。

  光頭的學(xué)徒出門打哈欠,潑了盆里的水,,驚得舟中客子也嚇撒手里的沙,。他彎腰壓實摻入米中的沙礫糠殼,提了提米袋,,系得死緊,。

  “本是無主田地,我家世世代代種了一百年,,自打公田所來了,,便說是公田,每年要交公田錢,。交就交吧,,又說舊法的‘一尺’不合禮法,改用新的‘大晟樂尺’量地,。我本有四畝多的田地,,度量一換,就成了五畝,!”

  “唉,,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嘛,?!?p>  木板搭起來,肉漢子馱著米袋子上岸,。閑話傳過來,,謝皎咬著筷子說:“我只聽過北方有公田錢,沒想到南方也步后塵,?!?p>  “夏禹做天子,用自己的身體長短,,做天下度量衡的依據(jù),。官家封神,正有此意,。蔡京黨羽有一名叫魏漢律的方士,,是他用了官家的三節(jié)中指,做了新的大晟樂尺,,稱為新三寸,。”

  沈晦說完,,宗澤痛仰了一杯桂花金酒,,嘴角繃得像鐵,。

  謝皎連吃了三片魚生,,好奇地問:“小短手還彈什么琴,?宣和殿百琴堂,演得像真的一樣,,給沈公子撿了便宜,。”

  韓盧不快道:“你怎么還吃,,不生氣,?”

  “如果皇帝能用身體,做丈量天下的依據(jù),,他的身軀就等同國家,。那我的身軀,不也是我的國么,,不吃怎么護國,?”

  謝皎手口不停,沈晦說:“輕忽道門坐罪,,編管鎮(zhèn)江,,也是無妄之災(zāi)。宗老受苦了,?!?p>  “你一介道士,說這些,,可不可笑,?”

  宗澤提起筷子,也開始手口不停,,痛吃牡丹鲊,。韓盧正坐,原本兩手撐著膝蓋,,便也拿起筷子,。

  “這一石怎么多了五升?價錢只按一石算,,你多的五升,,混進什么東西?!?p>  過秤的役人大喊一聲,,稱米的隊伍停下來。光頭學(xué)徒捋起袖子,,賣米的男人慌張道:“路上浸了水吧,?曬干就是一石,不礙大事?!?p>  短刀扎進米袋,,噗的一下,沙礫糠殼撒撒泄地,。

  人群轟然有聲,,赤膊的役人冷笑著不語。學(xué)徒擺了擺手,,要他快滾,,那客子好聲狡辯:“我去年賣的就是尊府,何必不念舊情,?”

  “去年就是你小子,,害我們虧銀子?米行花了錢,,卻沒買夠米,。官府的科買攤下來,你又不替我們挨板子,,倒霉的是我,!”

  “我記錯了,沒賣過尊府,!”

  人群中喊道:“是他狡詐,,不賴我們。掌柜的,,今年的市價幾錢一斤,?”

  “別提了,比上次還賤,?!?p>  “啊,?”問話的心驚肉跳,,賣米的隊伍交頭接耳,“物以稀為貴,,江南鬧了水災(zāi),,糧食怎么還便宜?”

  “河水改道,,淹的是鹽田,,又不是稻田!”

  賬房沒好氣,,謝皎耳尖一動,,原來今年是鹽幫澇了,。她靈光乍現(xiàn),輕叩一下桌面,,賁先芝正由此入不敷出,。

  “我記得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種寫法,沈公子,,‘稱’字有幾種,?”

  “鐵秤,,銅秤,,人心的秤?!?p>  州縣役人一身臭汗,,馬不停蹄地過秤,河面的糧船吃水越來越輕,。船去船又來,,只有那艘狡詐的孤船,無精打采地漂遠了,。

  “蘇州的秋苗稅額,,一共要交多少?”

  宗澤問沈晦,,他答道:“三十五萬石,。”

  “洪皓人呢,?”

  “光弼兄,,啊,他在清查逃田隱田,?!?p>  “用方田法還沒查清?”

  謝皎幽幽說:“蔡京都罷相了,,下一任執(zhí)政來勢洶洶,,要立下馬威。新黨昔日的法度所剩不多,,我看方田法也岌岌可危,。”

  宗澤頗為意外,,“敢問小朋友芳齡,?”

  “十七,馬上十八,?!?p>  韓盧幽幽道:“我當你活了八輩子,。”

  “土地大小原本怎么算,?”

  謝皎避開韓盧不應(yīng),,沈晦應(yīng)她:“按秦制,自申,?!?p>  “秦?”

  她瞪圓了眼,,掃過三張平靜的臉,,“這都過去一千多年了,我們還活在秦制里,,那不是白活了,?”

  “這句話,一千年之后,,再問不遲,。”

  沈晦喝一杯米酒,,清河盡頭撐過來一只小篷船,,搖搖晃晃的,找不準竹篙力道,?;ò最^發(fā)的老婦人鉆出小船,錨繩扔上岸,,姍姍來遲,。

  “老嫂子,這么晚才來,?”

  “不晚,,一點不晚?!?p>  “米行剛買了你相公的米,,不買你的米了,快打道回府吧,!”

  “你簡直放屁,!我那老的修三十六浦,死在河里,。小的識字,,跟著綱船,押送花石綱,?!?p>  老婦人提了花石綱壯膽,,好像也吃皇糧似的。河邊的閑漢們一哄而散,,不再信口開河,。她佝僂著腰背,使出渾身力氣,,抱出兩袋子菽豆,。一身的衣裳,大紅配大綠,。

  人一個趔趄,,謝皎哎呀一聲。

  米行糧場前的船散得七七八八,,光頭學(xué)徒一臉的不耐煩,。老婦人滿臉賠笑,咯嘣咬開一顆黃豆,,整整齊齊的兩半,不多也不少,。

  “看這成色,,做什么醬不好吃?沒有鼠雀耗的,?!?p>  “算了吧,做馬料還差不多,?!?p>  州縣役人一手的臭汗,伸進袋子里,,翻動黃豆,,好似金珠銀粒在響。謝皎回頭問:“糧稅都是從哪收來的,?”

  “五七畝的小田頭,。”

  “全部???”

  “八成?!?p>  沈晦正談到人事變化,,應(yīng)付她兩句。宗澤問道:“兩浙編戶的數(shù)目,,可信嗎,?”

  韓盧躊躇著答:“田地都能謊報,,丁戶怎么會詳實?更何況婦孺不計在內(nèi),,連另冊也談不上,。”

  “你們有沒有一連數(shù)年的編戶數(shù)目,?如果一年不可信,,那么,數(shù)十年之中,,每兩年之間的增減,,或許尚能一用?!?p>  謝皎幾乎不假思索,,晌午的日光掃在她一覽無余的臉上,眸珠宛如琥珀,。樹影的波濤來了又走,,大海撈珠不過如此。

  沈晦一言不發(fā),,出了神看她,。他好像第一次平生有所不知,大將中了流矢,,想忘記很難,。

  “什么?”

  “你沒聽,?”

  “本來想聽,,可你在看我?!?p>  謝皎支頤瞧他,,忽然擠出一個對眼。沈晦啞然失笑,,她說:“想聽了,?”

  “好聽,”他自語,,“奇怪,。”

  一陣風(fēng)來酒醒,,風(fēng)下落不明,。韓盧扶著喝急了臉的宗澤,躲進茶樓避熱,。謝皎起身尋找解酒丹,,沈晦跟她走出半條街,。吳中佳果盈市,香氣爽人,,橙黃橘綠分明,。

  “你給我的小銅錢一折就碎,懂不懂規(guī)矩啊,,硬錢換硬錢,!”

  “我有真心,你不肯與我換,,莫非是在賣錢,?”

  “你亂講什么?只有真金白銀,,才換真金白銀,!”

  青果行前的行頭和小商販在打嘴仗。謝皎撿起一只簍中的洞庭柑,,她拋了一拋,,歪頭倚上黃柳橋頭的石佛,嘖道:“這還有東南錢荒,?!?p>  沈晦隨口說:“高麗的義天和尚,本名王煦,,為了避諱哲宗,出家以表字為名,?!?p>  謝皎低頭剝開飽滿的青柑,嘟囔道:“這難辦了,,我對哲宗知之甚少,。他在位的時候,我還在送子觀音座下?lián)v亂呢,?!?p>  “義天不顧高麗朝野上下的反對,秘密乘坐商船,,來大宋禮佛,,游方問法,遍覽了吳中諸寺,。說不定,,就在你那尊石佛的面前駐足過?!?p>  她把柑皮放在石佛結(jié)印的手掌中,,如同一瓣醒來的優(yōu)缽羅青蓮花,,清烈的氣味十分醒鼻。

  “義天回去之后,,跟尹瓘提了鑄錢論,。尹瓘已經(jīng)作古,想必你不認識,??傊啕愖源嗽O(shè)下了鑄錢都監(jiān),?!?p>  “當然要用錢,米布又不便貿(mào)易,?!?p>  “最先鑄出來的是銀瓶?!?p>  謝皎抬頭,,些許的茫然,碎發(fā)散在臉旁,,“啊,,銀子?那百姓可用不上,?!?p>  “不錯,所以高麗這二十年才有通寶,?!?p>  “嗯?義天姓王,,莫非是高麗王室,,就像日本的定海座主一樣。我聽許斐誠說,,他俗家姓源,,是公卿之子。怎么回事,,出家青燈古佛,,還非顯貴不可了?我可戒不了酒肉,,叫我剃度,,我也不剃。”

  “顯貴出家,,何必清苦,。”

  她分出一半的鮮鮮橘子,,“你是道士,?”

  “嗯,道號芥舟,,不是外來和尚,。”

  沈晦接過脈不粘瓣的果肉,,謝皎心想:“狡猾,。我該提林靈素,說不定是他的皈依度師,?!?p>  他咬了一瓣橘子,百無聊賴又意會了似的,,略微笑了笑,,嚼完說:“足值的錢,就是流通的錢,。出自哪國,,反而不重要?!?p>  “東南的銅錢,,荒在外流?”

  “一言難盡,?!?p>  另一半橘子謝皎一吞入口,伸了一個懶腰,,勁瘦得勻稱。她想入非非:“等我做了皇帝,,先算歷法,,再量田地,廢了賣身契,,把殺人的錢用在救人上,。百廢待興,朕真是捉襟見肘??!”

  “再往地下挖一點銅兵銅馬?”

  “事死如事生,我看就是厚葬鬧的,。銅全帶去地下,,地上的活人就沒錢用了。三五十年鬧一回,,什么朝廷能做長久,?”

  她纖秾合度,惹來貪目,。沈晦掃退兩雙眼,,在她的后頸上見到一枚丹朱痣,血肉靈氣沛然,。

  他哈的一聲:“照這銅錢的流轉(zhuǎn)看來,,人間合地府,竟是一個世界,?!?p>  謝皎一躍上橋,站高了遠眺,,橋頭慢慢登上來一個漆發(fā)郎,。二人打個照眼:他眉毛濃黑,一身錦白的雪竹袍,,臉上透出久居江南的白凈,。

  青果行的嘴仗越發(fā)熱鬧,圍足了一圈的看客,,行頭和商販也沒打起來,。漆發(fā)郎展開“老板乃我也”的扇子,走進兩人之間,,報信的小廝尾隨溜來,。

  “失敬,在下錢若水,,有事不如找我,。三百六十行,行有行規(guī),,我先以茶代酒,,倒一杯賠罪?!?p>  兩杯杏仁茶高舉過頭,,眼見化干戈為玉帛,假熱鬧一場,,看客們次第散了,。謝皎挑起布簾,,裝作挑揀海紅柑的樣子,跟進了青果行,。

  “錢老板,,我這小門小戶的。百十斤的柑橘,,又不是羊馬貴物,,怎么好賒買?”

  “實不相瞞,,并非是我倚勢賒買,,而是官府賒買在先?!?p>  那果販子啞口無言,,摘下纏頭的汗巾,人貼在墻根蹲下去,,望向車馬不休的門外,。他說:“朝廷鑄錢越多,權(quán)門富戶蓄下的銅錢就越多,。你們積錢不用,,市井哪有閑錢?”

  錢若水搖頭道:“錢都送去了東京城,?!?p>  謝皎挑中一只七寸大小的柑子,圓圓正正,,膚理宛如打蠟,。她嗅了嗅,香霧猛然襲人,,嗬的一聲瞪大了眼,。

  “這是什么?”

  “乳柑,?!?p>  沈晦與錢若水異口同聲,錢若水又說:“溫州乳柑,,是貢品,。”

  “不錯,,鹿鳴宴有幸見過?!?p>  錢若水眼前一亮,,啪的一聲合扇,吩咐行頭:“抓到你這一次,下不為例,??欤缅X與人賠罪,。這位老丈,,今年的柑橘不少,雨多怕是不甜,。錢某以誠待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賬上有了拆借的錢,,就給你貼上,再來恐怕未必有了,?!?p>  “我就知道,老子叫弼成功,!”

  果販子喜形于色,,甩著汗巾跳起來。行頭垂頭喪氣,,引他去結(jié)錢,。謝皎放回乳柑,懶眼含笑,,挑了眉:“我還是買小小的金柑解酒好了,。”

  “海紅柑也行,,幼時八文一枚,,而今八十八文一枚?!卞X若水拿出蠶絲汗巾,,擦了擦細汗,“小生每年慶祝新橙,,吃的就是海紅柑,。”

  金柑大大小小,,像一簍黃錢,,光彩閃爍。沈晦提著淺口竹簍,,謝皎細挑金色彈丸,,錢若水將一只乳柑放在竹簍中央,,二人俱是一頓。

  “無功不受祿,?!鄙蚧尢浚X若水按住了貢柑,,“無非趕個世情,。”

  風(fēng)來路不明,,門口落了一地秋葉,。果販子手里的汗巾緊緊扎著兩貫的政和通寶,弼成功沾沾自喜地蹦出果行,,新來的橘舟尚且擠在河中,。

  “小謝是走馬承受?”

  “你不信,?”

  “信,。”

  沈晦眨一眼,,左右一晃,,便沒再多問。謝皎正首向前,,跳過石板路上的碎金點點,,他忽然說:“這么多人,我拿的柑橘最大,?!?p>  謝皎深以為然:“他好歹送兩個啊,!”

  路邊大食人的香料攤子,,擺出紅黃白的三個尖錐,鮮艷好看極了,。她遠遠吹一口氣,,香料紋絲不動,扇了兩下風(fēng),,還是不動,。

  “蘆荻花,蘆荻花,,此花開后月無家,。”

  稚童兒女跑過去,,唱著過耳就忘的歌,,謝皎滿滿當當?shù)闹窈t子霍然舉過頭頂,。日光落水,匯集在荷葉邊,,金色火種閃閃發(fā)光,串成了一條雪珠般的項鏈,。

  “七月野鬼搶銀子,,八月月餅嵌餡子。八月剛過十五,,野鬼還在,!”

  糧場前又吵了起來,光頭學(xué)徒吼道:“焦老太婆,,你訛人,?”

  焦大娘白發(fā)飄蕭,怯得后退,,硬著頭皮說:“我用銅錢,,又不用紙錢,也不急著喝茶,。你付給我茶引,,我拿去貼窗戶?”

  賬房苦口婆心:“你要絹帛也行,,過些日子再來,。鹽呢,要不要,?到底要不要,,我還得回報差官!”

  “那我跟你一起,,去找官差拿錢,。”

  “老婆子,,沒錢沒色,,憑什么見官?”

  焦大娘壯起的膽子熄滅了,,沈晦低聲道:“衙門的胥吏每日食錢三百文,,每經(jīng)手一斗谷米入庫,就有二十文的工錢可拿,?!?p>  謝皎面色肅然,一語也不發(fā),,焦大娘不禁叫喊:“這七八升呢,,沒滿一斗,。”

  “胡說,,這是一斗,!”

  過秤的衙役吹胡子瞪眼,嘩啦啦的菽豆倒進官人的麻袋,。焦大娘兩手一攤,,坐在塵地上,叫苦連天:“唉,,還是官戶好啊,,一毛不拔,免稅,?!?p>  賬房先生捋了鼠須,唉聲嘆氣:“誰去太歲頭上動土,?豪門大戶重金養(yǎng)著士族,,將來中了進士,要向原籍的主顧報恩吶,?!?p>  “怎么報恩,再賞更多地,?”

  “唉,,焦大娘,你不在你的位置,,還能去哪,?我不在我的位置,又能去哪,?”

  “你能來焦大娘的位置,。”

  老婆子堵得賬房啞口無言,,他惱羞成怒,,喝令光頭的徒弟綁了老婦。糧場的木頭樁子前,,很快人如蟻聚,,謝皎抬頭說:“這就叫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

  她眉眼干凈,,黑白分明,真非俗人眼。

  沈晦相看不厭,,像中邪一樣,,身邊的閑漢指指點點:“還是做士人好啊,免納身丁和錢糧,,只要讀書就好了,。我要認了字,那還不橫著走,?”

  謝皎撞開他的肩,,捋起了兩袖,獨自走上前去,,順手抄起桌邊的大鐵剪子。韓盧也撥開人群,,喝問道:“怎么回事,?”

  “她是慣犯!”

  韓教頭有武人氣派,,看客們紛紛退卻,,衙役添油加醋:“不僅缺斤短兩,還用假錢,!”

  “證據(jù)呢,?”

  賬房張口結(jié)舌,韓盧罵道:“沒有證據(jù),,就用私刑,!東南假錢浮濫,老嫗這么大的年紀,,不知者也無罪,。”

  “官人,,狡兔三窟?。 ?p>  “你說她慣用假錢,,那么明知是假的銅錢,,你們花去了哪里?”

  謝皎如鬼似魅,,竟已閃到了衙役的背后開腔,,她一剪子劃斷麻繩。嗤的一聲,,光頭徒弟大怒,,橫臂來掄人。謝皎矮身一避,,箭沖其后,,狠狠踢打光頭的膝彎,,鋒利的寒芒直刺他的咽喉。

  熱鬧場一片倒吸冷氣,,韓盧心里咯噔一下,,忙道:“別動!”

  焦大娘咕咚落地,。

  她腰酸背痛,,流下灰溜溜的眼淚,老手往兩邊一抹,,哀聲嘆息:“我怎么灰溜溜的,?唉,窮人活得就像個笑話,?!?p>  謝皎收了剪子,別在腰后,,繞開地頭蛇,,一把扶起臟衣裳的老婦。韓盧解下殺威棍,,呼嘯一揮,,說道:“別看了,都散了吧,!”

  宗澤的臉上還有薄燒色,,他鵝行鴨步,遲遲走了過來,。監(jiān)管鎮(zhèn)江的名頭一經(jīng)抬出,,糧場上下低眉垂眼,收斂了手腳,。沈晦提著金柑的竹簍,,神色自若道:“結(jié)束了?”

  那光頭突然嗷的一聲痛哭流涕,,韓盧勸慰他:“兄弟,,是你先動的手,委屈什么,?”

  謝皎冷不丁說:“你跟誰稱兄道弟,?”

  她幽靜的語氣叫韓盧心頭乍寒,他擺出大人的威儀,,教訓(xùn)頑童一般:“你不怕鬼嗎,?”

  “你不怕我嗎?”

  二人重又劍拔弩張,焦大娘支吾:“我很疼,,手腕子疼,,小民能說么?”

  “唉,,扎人,!”韓盧怒沖沖走開,擦肩而過之際,,沈晦回味道:“扎人,?”

  糧場的公人們忐忑不安,等這些貴人離開,,竊竊私語道:“再這樣下去,,驚動兩浙憲司,就要驚動?xùn)|京開封府了,?!?p>  謝皎行到門口,腳沒邁出去,,回頭垂睫。

  鼠須的賬房起誓道:“應(yīng)奉局不夠他們查的,?你我這點毛毛雨,,查也不當回事?!?p>  “一輩子沒穿過好衣裳,,一晃神就老成這樣,”焦大娘拍打裙角,,“我都快累死了,,衣裳也花了!”

  她踽踽獨行,,下了碼頭回船,,忽聽背后一聲脆叫?;仡^一望,,甘香首先撲鼻,謝皎拋來一只圓滿的乳柑,。焦大娘接在泥手中,,她從沒見過,劈里啪啦掉眼淚:“什么苦日子,,還不如投去摩尼教,。”

  謝皎目送小蓬船踉蹌離去,心中極是慈悲,。

  竹葉舟聚在一起,,在綠水上開了一朵青蓮花。米谷,,柑橘,,秋收萬物,乃至花石綱的海錯,,就這樣在江南交通的河道上相逢恨晚,。

  “棋手,棋子,,棋盤,。你是哪個?”

  她轉(zhuǎn)身質(zhì)問背后近在咫尺的沈晦:“兩浙路去年供錢,,四百四十四萬貫匹兩,,一年合三百六十天,一天就是一萬兩千,。你知道吧,?”

  “火上不能澆油?!鄙蚧薏痪o不慢點頭,,“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我給了你乳柑,,氣消了嗎?”

  一場驚雨突如其來,,棋盤似的河道,,水如針注。

  謝皎揉了眼,,心頭還是有火難熄,,碼頭掛起了松香的燈籠。宗澤裹緊他薄寒的布袍,,在渡口勉勵后輩:“我是廉頗老矣,,一頓飯三頓睡,紅狐貍的案子就看你了,?!?p>  韓盧躬身抱拳,“宗老前輩放心,,晚輩不敢推辭,?!?p>  “芥舟,”他朝沈晦招手,,人過去了,,拍打后生的肩背,“歲月不待人,,及時當結(jié)緣,。”

  宗澤獨自徘徊,,嚼著多酸的金柑,,斜陽照出老臉深淺的溝壑。醒酒人吃解酒丹,,等船搖來了,,一聲嘆息飄在風(fēng)里。

  “老頭子往哪去呢,?老死山中吧,。”

  秋雨之后的荻花渡口,,河邊堆著浮葉,,偶爾一滴雨點刺水。水面是恍惚的紅塵,,仿佛楓葉從水底瘋長出來,。人在這滔天的殘紅之中,心里冷得蕭索,。

  韓盧的差役牽來了馬,他順了順馬頸,,鄭重其事道:“你叫什么名字,?”

  “謝皎?!?p>  她頭戴竹斗笠,,碎發(fā)像鴉吻似的,刺撓著一雙黑瑩瑩的杏子眼,。

  “謝皎的謝,,謝皎的皎?!?p>  韓盧沒好氣地笑出聲,,他指向謝皎點兩下,咬緊牙根說:“記住了,。你給我等著,,我廢賣身契給你看,。”

  謝皎嘁的一聲,,抱起翅膀道:“吹牛,。”

  “我來晚了,,”沈晦掂了掂新買的火折子,,“韓兄要借火?”

  他踩進馬鐙子,,一躍上了馬,,坐定之后拉起韁繩,中氣十足道:“后會有期,?!?p>  謝皎還在打量韓盧的去向,頭上挨了一記敲,。沈晦收回新的灑金折扇,,提醒她說:“走吧,你還欠我的,,要寫一個扇面,。”

  一芥小舟停在蘆葦間,,他叫好的艄公剛掛上烏篷,,又收了烏篷。沈晦下了船,,伸手接她,,問道:“會不會水?”

  “會,?!?p>  “會不會飛?”

  “不會,,但我不怕死,。你想順水推舟?”

  沈晦坐在船頭,,捋開了衣袍,,鋪平兩邊的盤膝。他興致盎然道:“非也,,這叫范蠡舟,。”

  竹篙抵住岸邊的石階,,用力一推,,水上颯然生風(fēng),。櫓棹搖得人滿身水影,沈晦在小方桌上擺出一盤棋,,兩盅黑白棋子,。

  他左右一瞧,又拿出一只小香爐,,正要點燃香藥,,一枚白生生的香丸叮咚落入銅爐。

  “漢武帝的返魂香,?”

  “沒錯,,我就是復(fù)活的鬼?!?p>  謝皎冷臉坐在對面,,秋水席鋪在座下,冷浸浸的似冰,。沈晦手中的火折子慢慢烘烤香丸,,白沉香的氣味一蕩,她伸手蓋上銅爐,,割傷了右手,。

  “下棋嗎?”

  他見對面搖頭,,便擺好棋局,,左手跟右手對弈。夕陽倒影沉得撈不起來,,謝皎突然環(huán)顧四周:出鎮(zhèn)后的河上一只船也沒有,,蘆荻殘荷在鬼叫,一眼望不到岸,。

  “蘆荻花,,蘆荻花,此花開后我無家,。”

  她無由傷心,,哼起無名鄉(xiāng)謠,,想道:“誰問我生死?”

  風(fēng)過萬箭穿心,,無雨也傾盆,。

  半道尖巖酷似一葦橋,橫亙在半空中,。芥舟悠悠駛過了丹山碧水,,掉下來一只撲騰撲騰的小燕子,。謝皎張手一接,理順了鳥羽,。它拍了拍翅膀,,便不告而別。

  “棋手,,棋子,,棋盤。你又是哪個,?”

  謝皎左手托腮,,原話問回去。沈晦撩起沉思的目光,,又按下一枚黑子,,他慢條斯理說:“如果棋局將盡,只差摧枯拉朽的大勢,,我就是棋手,。但棋局方開,黑白皆未分明,,那只好講個緣分,,是哪個都不奇怪?!?p>  她拈起白子,,砰的一聲,下在還沒落棋子的天元,。

  “這是最獨一無二的地方,。我不懂規(guī)矩,又要按規(guī)矩走,,那我第一手先落天元,。你再走的每一步,我都如法炮制,,走在對稱的位置,,怎么樣?”

  “生死盡掌于人,,會輸,。”

  “這不算是你的左右手互博,?”

  “我左右手互博,,只有我生我死,你的生死為何裹挾其中,?”

  謝皎輕輕啊的一聲,,抱住了腦袋,,一頭垂下棋盤,“也是,,只要設(shè)局對殺,,后手的棋子就會自己送死。受益于先,,便受制于先,。”

  她霍然抬頭,,目光炯炯,,豪橫道:“我不喜歡圍棋,勝敗太溫吞了,。還是象棋橫沖直撞,,速戰(zhàn)速決更痛快?!?p>  “等你想要虛度光陰,,就會喜歡了?!?p>  沈晦朗然皓齒,,露出一副大她八歲的快然。謝皎聽了一愣,,默默自問:“我哪有光陰,?”

  黑沉香的煙氣不絕如縷,速游如蛇,,慢慢入鼻耳,,蠱氣一下子攻沖心腹。她立刻捂住嘴巴,,生怕吐出來一顆真心,。

  “艄公,有飯嗎,?”

  “蘿卜煮豆腐,。”

  “還有呢,?”

  “豆腐煮蘿卜,。”

  “那不吃了,,我小憩一會,?!?p>  竹斗笠一頓,,遮住了謝皎的眉眼,,一時的菱唇不再言語。她垂著頭打坐,,呼吸愈發(fā)的緩慢,,面朝暮色流離的河水,冷得不可動搖,,連一身鴉青的亂發(fā)也化為云煙,。

  蜂子嗡嗡飛過來,正要落在謝皎的后頸,。

  沈晦一手下棋,,另一只手張扇一擋,將那頭撞暈的蜂子輕揮出去,。她一無所覺,,紙扇拍散了浮云煙氣,已經(jīng)灑然折合,。

  小舟陡然一轉(zhuǎn),。

  赤天藍峰,絕人行蹤,。兩岸山壁之間,,鑿滿了大大小小的神龕,千百枚佛眼一齊盯了過來,。他垂目拂水,,對萬籟的風(fēng)涼話置若罔聞。

  艄公咳嗽道:“大佛還在前頭,?!?p>  沈晦捏緊一把黑子,等待擊瞎老者的雙眼,。峰回水又轉(zhuǎn),,果然拐出一具六丈高的石山,孤零零立在水中央,。

  那眉清目秀的觀音立身石龕,,一手無畏印,另一手施愿印,,頭頂?shù)姆瘅偈鞘畯埬?。水聲潺潺,她連忙伸頭探看,,十一張臉翹首以盼,,一條小小的寶筏穿過云煙。

  佛手一揮,天花婆娑下墜,。謝皎冥冥中驚醒,,她抬頭一看,桂花紛落如雨,。

  大觀音退身合掌,。

  小梅花鹿躲在觀音崖下的石隙中暫避風(fēng)雨,回過頭顧視,,不知這兩人吃過鹿肉,。耳尖抖落露水,渾圓的黑眼只是無邪,。

  老艄公哎喲一聲,,撐小舟過去,引鹿上船,。

  謝皎目眩神迷,,她的心魂恍惚如夢幻泡影,前塵幾乎碾成塵,。尋常間隙一瞥,,正對上了鄰人的暮中目,竟然側(cè)目已久,,她閃電般驚回神,。

  很快,二人互不顧視,。

  銀河列宿撲通一聲,,推夕陽溺水,玄青的河光流動血色,。

  “我夢見掉下懸崖,。”

  “那真巧,,我夢見接住了你,。”

  梅花鹿上船,,前肢纖細欲斷,,連船板都踩不穩(wěn)。謝皎又說:“鹿望人是彼岸,,人望鹿也是彼岸,。苦海中途遇見,,打個什么招呼,?”

  老艄公嘖嘖嘆息:“這要是上岸去,又逃不出應(yīng)奉局的毒手?!?p>  “送去佛寺吧,,一路的佛像多如牛毛,前頭怎么會沒有佛寺,?”

  謝皎抱住小鹿,摸了摸鹿頭,,它伸舌舔掉了右手指尖的血跡,。她縮回了食指,搖頭自語道:“這天下就沒有吃素的東西,?!?p>  “有是有,但是荒廢甚久,,摩尼教已經(jīng)占去啦,。”

  沈晦收了棋局,,黑白棋子各回各的漆甕,,他蓋上棋罐,“占了多久,?”

  “花石綱沒多久,,就占了多久?!?p>  水聲不再湍急,,艄公就不再下大力。泥荻漫漶之中,,照見了彼岸搖曳的光,。

  那夜色小樓的面前是一汪水,浮著大大小小的月亮,,最小的是螢火蟲,。月光像蛛網(wǎng)釣線,從天上飄下來,,粘得手腳動彈不得,。一陣蕭瑟后,淡成金風(fēng)細雨,,謝皎終于能動了,。

  黑沉香殘燒殆盡,她的筋脈一時節(jié)節(jié)貫穿,,爽快得厲害,。謝皎的心緒不再逼仄,暗想:“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還成什么事,。”

  幼鹿耳朵一動,,對她的異變?nèi)粲兴?。沒等小舟靠岸,它就急匆匆跳下泥荻,,獨自涉水而去,。艄公要夜泊孤舟。謝皎率先跳下汀步,,她懷抱春雷琴,,回頭催促:“快點?!?p>  “早知如此,,我就換一雙木屐穿了?!?p>  沈晦左嗟右嘆,,水螢點圓飛過二人,紫荷蓋抖抖簌簌傳來摩尼教的唱經(jīng)聲:

  “貪欲二魔,,禁于心中,。”

  他伸手招向謝皎,,汀步一時天塹,。她回頭一拉,佯作失之交臂,,一把好手又啪的一聲,,擊掌抓住了人。沈晦借勢跨過去,,張開兩臂抱住了人,,謝皎猝不及防,茫茫無所逃,。

  “這么冷靜,?”

  “下次我會記得閃開?!?p>  “也是,,男女有別?!?p>  “死生有別,?!?p>  “秘密?”

  “就當是吧,?!?p>  他松開手臂,接過了春雷琴,,謝皎的心跳后知后覺變快了,。她默默扭過頭,一人在前飛躍汀步,,腳腕雪白勝霜,。

  萍水飛蟲將錯就錯,看見一團模糊的火光,,一頭扎了過去。它嗤的一聲燒著了翅膀,,從小樓檐下的燈籠飄過來,,謝皎一碰就化為灰燼。

  “饑毒猛火,,放令自在,。”

  摩尼教信眾的歌唄越發(fā)大聲,,小樓相去一步之遙,。她抬起頭,樹陰瑟瑟,,夜空紅影滿天,。

  “如此肉身,亦名故人,?!?p>  月光淅瀝作響。

陳叔夜

注:“白云是處堪埋骨,,京峴山頭夢未回,。”——宗澤《葬妻京峴山結(jié)廬龍目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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