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離容睡得很不踏實,。
很多次她以為自己還置身廚房內(nèi),,周圍的鍋碗瓢盆全都長了人嘴,,唧唧喳喳地對她說話,。一夢連著一夢,,一夢醒了還有一夢,,重重夢境使她睡得久而累,,等醒時已是辰時將盡,。
“?。 ?p> 惺忪睡眼瞥見照進窗來的日頭,,離容一骨碌從吱啞作響的破木板床上坐起身來,。她顧不得頭昏眼花,俯身迅速摸出床底的鞋襪,,急急套上,。
刺啦一聲,窄小的丫鬟服就這樣被心急火燎的她扯破了,。此時她才想起昨天半夜她就做了早飯,,于是她放緩動作,長吁了口氣,。
低頭看向咯吱窩底下那不大不小的一個口子,,離容心想,只要夾著胳膊,,應(yīng)該未必會被人看出來,,那就先這樣穿著吧。
雖然不用做早飯了,但她還有別的活兒要忙,。
高衍睡前有專門侍寢的奴婢照顧,,早上則得靠離容端上洗臉?biāo)ニ藕蚺P房里的主仆二人。這是她最不愿做的事情,,不是因為她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純粹是覺得尷尬。
有一回她分明提前敲了門,,進去后里面二人卻還面紅氣粗的,,她當(dāng)時心里就暗罵來著——既然他們還未盡興,干嘛不喝一聲讓她止步門外,?結(jié)果是她又被高衍罰跪,,理由是她進屋之前沒有得到允準(zhǔn)??蓮那八瞄T高衍從不應(yīng)聲啊——當(dāng)然她沒法跟主人理論,。
有時候離容真希望自己能閉著眼睛就把活兒干了,不想看到高衍那張動不動沉下來的臭臉,。
“少爺,,你……”可能因為昨天高義提醒離容她有靠山,今天她膽肥了點,,在給高衍擦完臉后,,她破天荒地主動對高衍說道,“少爺氣色不佳,,晚上還是要好好休息,。”
話已出口收不回,,離容后知后覺地脹紅雙頰,,才意識到自己這好像是在管高衍的床笫之事??墒遣还苡植恍?,聽其他人說晚上高衍房內(nèi)總傳來床吱呀吱呀的響聲——這么堅實的木床都能搖響,就算是仗著年輕,、身強力壯,,也不能如此沒有節(jié)制吧?
離容覺得,,崔夫人既然吩咐她照顧高衍,,她就要做好這件事。
面對突然多嘴的離容,,高衍一時也不知該作何應(yīng)對,。二人大眼瞪小眼,,氣氛有些凝滯又有些好笑。
“隨你隨你——哦不——”離容想做補救,,卻越發(fā)慌不擇言,,“當(dāng)我、當(dāng)奴婢沒說,。奴婢是說……夫人會怪罪奴婢,,沒照顧好少爺?!?p> 看著僵硬的兩人,,那侍寢的婢子反倒笑了。她妖嬈地往高衍懷中一靠,,調(diào)侃道:“離容姑娘這是心疼少爺呢?!?p> 干嘛叫我“姑娘”,?離容有點不習(xí)慣。她跟府里的其他下人都不太熟,,與高衍的侍寢婢女更是從未交談過,。這不只是迫于忙碌的生計,還因為她一直盼著能離府的一天,。也不知這是從何而來的信念,,她總覺得她有一天會離開高府,而且這日子應(yīng)當(dāng)不遠了,。既然要走,,何必費心經(jīng)營與府里人的關(guān)系呢?
奇的是,,這次高衍沒有發(fā)怒,。他整整衣襟,對離容吩咐道:“半個時辰后,,我要去城郊會友,。”
離容聽得這話,,先是喜于高衍沒有怪罪,,緊接著腦袋里轟隆一聲,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城郊,、城郊……”昨夜夢中,那些廚房里的鍋碗瓢盆就在對她說什么城郊,、城郊,!
高衍應(yīng)當(dāng)沒有察覺到離容瞬間的失神,。
“少、少爺,,那要命人帶步障嗎,?”離容問。
高衍搖搖頭,,答:“帶吃食,。”
帶吃食,,大概就是要與那些官場友人比一比誰家廚子更勝一籌的意思,。離容是這么猜的。
“還有——”高衍趁離容退下之前,,補道,,“你穿體面些?!?p> “體面”二字聽得離容咯吱窩發(fā)癢,,好像有風(fēng)從那破洞中灌進去了,撓著她,,笑話她沒有體面的衣服可穿……沒有嗎,?其實好像有一套。她感到很為難,,但還是應(yīng)了一聲,。
高衍帶的隨從不多,除了車夫之外,,只有離容一人,。其實以高衍的外戚身份和官位而言,無論是高府下人的數(shù)量還是他自己出門的儀仗,,都算是簡而又簡了,。
高義說的沒錯,高衍平日里以穩(wěn)重見稱,,幾乎可以說是風(fēng)格峻整,,不競榮華,在京城的世家子弟中頗有賢名,,當(dāng)然也是其他年長士人愿意“以女妻之”的對象,。然而高衍之所以年十九而未婚,且不能接受同僚所遣媒人的殷勤相勸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母命”。
不過坊間只知崔夫人早已為高衍定下婚事,,卻不知婚配的對象究竟是誰家的小姐,。正因為這樣,,高衍才盡可能多地帶離容出席宴會,恨不得使人人都知道離容是供他使喚的婢女,。
若是京中貴胄皆知離容是高府奴婢,,將來母親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逼迫他娶其為妻了吧?寒門許士族,,已被視為婚宦失類,,難免遭到時人譏諷。公子配賤婢,,更是聞所未聞,,會讓整個高家蒙羞。
今天,,離容犯了高衍的忌諱,。
高衍上車前沒有見到離容,到了城郊,、撩開簾子時才發(fā)現(xiàn),,與車夫并坐的離容竟然穿了一身青衣!本朝律法明文規(guī)定奴仆禁穿青色,,違者主仆并罰,。離容今日如此著裝,,除非高衍愿意一同受罰,,否則就是默許她向所有人宣告,她并非奴婢,!
然而這時的離容,,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絲毫沒有發(fā)覺高衍的怒氣——
步障,,青色織錦做成的步障,,一眼望不到邊!
貴胄郊游為顯得與平民不同,,多以步障遮擋,;偶有好奢靡者以絲綢為帳,那也并不稀奇,。然而眼前的排場,,卻是無數(shù)次陪高衍出游的離容不曾見過的??磥斫裉炫c會之人中,,有一個大貴客。
華麗的步障使平民一望便知有貴人在此,,因而即使沒有站崗的護衛(wèi),,布衣百姓也不敢近前,。不得不說,這錦光瀲滟猶如十里碧波的步障,,與暮春物候頗為相配,。春風(fēng)拂動之下,還散發(fā)特殊的草藥香氣,,顯然是事先熏染過的,。然則徜徉其間的貴胄中,可有幾人想到,,那費時費工的針針線線,,馨香盈溢的絲絲縷縷,,都是黎民膏血,。離容嘆了口氣,轉(zhuǎn)頭面對高衍,,才意識到她的少爺正在氣頭上,。
有時她真覺得高衍是一只不講理的河豚,稍不如意就氣鼓鼓滿身刺,??伤惺裁崔k法呢?她只有這一身崔夫人寄來的衣服,,是“體面”的。
步障中的達官貴人們正在互相揖來讓去,,離容最先認出了尚書令高義,,另外還有說話口吃的諫議大夫錢子翼,禿頭的光祿大夫吳達素,,皮笑肉不笑的太子詹事柳常明,,睡不醒的散騎常侍張淑亮,看誰都不順眼的中書侍郎劉存方,,身材瘦小的御史中丞焦軌,,和相貌清秀的秘書郎尹濟。幾個她不認得但肯定官銜不小的人,,也一同圍坐在那青絲步障主人的下首,。
說到那青絲步障的主人,其實也不難猜出是誰,。
高衍亦上前向那人行了禮,。離容尾隨其后,仗著自己穿的衣服跟步障同色,,想來不容易被人注意到,,她一點都不覺得在這個權(quán)傾朝野的大司馬面前有什么不自在,。
“子衡?!笔捵俞撋ひ魷喓?,語調(diào)親切,露出的笑意卻有種攝人的威嚴(yán),,“這就是你新收的侍妾,?呵,姿色平平,,不如讓本王送你幾個更入眼的,?”
離容臉上輕松的神情逐漸凝固,小心翼翼地向那傳說中的大奸賊看去——蕭子釗竟然知道高衍收了幾個侍寢婢女,?難不成他真在京都的士人家中都安排了眼線,?大概因為自己一身青衣,蕭子釗誤以為高衍已為婢女脫去奴籍納為小妾,,而自己就是那個小妾,。頓時她覺得迎面吹來的微風(fēng)都有些燙臉。
她不敢立即答話,,等待著高衍作出解釋,。
高衍回道:“她不是下官的侍妾,只是府上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