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馥很累,。
江霧就像他心頭的愁云,,隨著暮色低沉又開始聚攏。他望著江上黑蒙蒙的一片,,除了長嘆還是長嘆,。
他不是沒想過,,干脆就讓坐鎮(zhèn)城中的大舅子崔子胤代替他主持大局。但他怕被人恥笑,,笑他離不開“孫宗明”,。
他三十出頭,以政治經(jīng)驗來說,,他沒有這個年紀(jì)該有的老道,。以精神與朝氣來說,他又沒有這個年紀(jì)該有的蓬勃,。往好的方面說,,他是個善良的、容易心軟的人,。往壞的方面說,,這樣的人也往往優(yōu)柔寡斷,缺乏決斷力,。
比如孫宗明,,其實蕭馥曾有無數(shù)機(jī)會將其廢黜,可他沒有這么做,。
主簿,,固然是刺史府中的重要佐吏,但地位低于別駕和治中,。照理說,,無論蕭馥是否年幼,都輪不到孫宗明代行州政,。
孫宗明坐大,,除了靠他自己的個人的才干和野心,也離不開蕭馥的縱容——是蕭馥自己太顧念舊情,,太依賴能人,,才使他遭遇了那次的危機(jī)。
現(xiàn)在孫宗明不在了,,難道他要扶立另一個孫宗明嗎,?他不要,。所以他的軍府中,只剩一些初出茅廬,、尚易駕馭的年輕人,。王瑾之二十三歲,蘇穎二十七歲,,韓謨二十九歲,。他的記室參軍,竟然還是個十六歲的姑娘,!
坐在船頭晃晃悠悠,,他覺得自己的命運(yùn)、建康城的命運(yùn),,此時都像風(fēng)中小船一樣隨波沉浮,。他能做的只是緊握船舵,但翻不翻船卻無法由他決定,。
他身邊的兩個士兵接連打了呵欠——經(jīng)過白天的事情,,大家都累了。離蕭馥近的兵士還在強(qiáng)打精神,,遠(yuǎn)一點的干脆倚船假寐,。
突然,,靠近上游的江岸那邊發(fā)生騷動,,一騎快馬踏著濤聲飛馳而來。馬上的副將甚至來不及行禮,,就帶著喜色大聲報告道:“王爺,,上游有船來了,江州的船,!”
蕭馥大喜,,蹭地站起身,趕緊下令士兵開船,,將他送去迎接援兵,。
船駛了沒多久,前面的騷動越來越厲害,,有人大喊大叫,,撕心裂肺,卻聽不清喊的什么,。原本整齊排列的船艦,,也開始亂了隊形。
從上游吹來的江風(fēng)隱隱捎帶著硝煙的味道,。蕭馥以為自己眼花,,但見遠(yuǎn)處有被霧氣暈開的黃色星光——
這是蕭馥昏迷之前,,最后記得的一幕。
即便是千卜萬算,,有些事情還是沒法提前設(shè)想,。
一是鮮卑人憑江飲馬,居然旋即歸去,,白白讓州兵驚了一把,。
二是諸人以為鮮卑軍會隔幾日再來騷擾,待我方頹而不備再作攻擊,,沒想到鮮卑人當(dāng)晚就卷土重來了,。
三是以為鮮卑人長于陸戰(zhàn),應(yīng)當(dāng)會臨江挑釁,,引州兵渡江上岸,,殲之,再奪船而濟(jì),。沒想到鮮卑人竟不避短,,直接趁江霧濃重從上游乘船而下,直抵建康門戶,。
四是蕭馥等人早已向都督江州軍事的刺史譚容舟求援,,但對方始終沒有回復(fù)。夜里撥開濃霧,,見數(shù)百戰(zhàn)船上飄揚(yáng)著江州旗幡,,眾人大喜過望。孰料蕭馥正要駕船相迎,,江州船隊突然齊發(fā)火箭,,把泊在港口的州兵船艦都燒著了,也險些要了蕭馥的命,。
船上的人,,是鮮卑!
誰說鮮卑下江南是貪于財貨而一時興起,?此番籌謀必費(fèi)時良久,。敵方苦心孤詣,誓要分隔大晉半壁江山,。江左軍府卻是左顧右盼,、瞻前顧后,以至于夜半狼狽應(yīng)敵,,且孤立無援,。
所有幸存的船艦都立刻縮回建康北邊的江域,并以事先準(zhǔn)備好的巨型鐵鎖沉江,以攔截敵船,。州兵邊打邊退,,跑得快的進(jìn)城了,余下的只能盡其所能與鮮卑同歸于盡,。
陸南生等人回到廣陵時,,天已大亮。
泊船附近的岸上通宵有人站崗,,宿營地中的流民也已隨著軍鼓擂動而清醒,。屯駐廣陵的半年中,這鼓聲響起的時刻分毫不差,,不曾有一日松懈,。
如果說建康城中的州兵有畏戰(zhàn)茍安之心,那么被迫在廣陵吃著并不充盈的嗟來之食的流民軍團(tuán),,則時刻都有沖出營地殺敵建功的熱血,。
他們離鄉(xiāng)背井,顛沛流離,,因為一無所有而無所畏懼,。
他們曾跟鮮卑數(shù)度交手,早就偷學(xué)了胡騎的戰(zhàn)術(shù),。
他們從平原到丘陵,,習(xí)慣了在不同的地形橫戈躍馬。
更重要的是,,對他們來說,,鮮卑固然是強(qiáng)敵,卻絕不是不可戰(zhàn)勝的神話,。
離容剛上岸,,走了兩步,只覺得腳下軟綿綿,,好像地面也像江波那樣起伏晃動——她真想這輩子都別再坐船了,但她還是抓著陸南生的胳膊問:“現(xiàn)在就整兵渡江,?”
蕭馥爽約是否是因為鮮卑突至,,陸南生等人還不清楚。如果建康那邊什么都沒發(fā)生,,而陸南生竟然率領(lǐng)流民渡江南下,,那么廣陵軍不但沒有救城之功,反倒成了亂賊暴民,。
陸南生在江舟中時早已算定,,他說:“走,但是不急。你留下,?!?p> “你先……”離容才說了兩個字,就突然嘔吐起來——一夜乘船來來回回,,已超出了她身體能承受的極限,。
她很久沒吃東西了,因而吐出來的只是些黃綠色的酸水,。吐完倒是神清氣爽,,頭也沒那么暈乎了。
“拿點吃的來,!”陸南生對身旁的郭儉和朱邁吼道,。
離容趕緊搖搖手,連說“不要不要”,。她扶著陸南生的胳膊,,直起腰身來,有氣無力地說:“你先告訴我,,你打算怎么做……”
“輕舟運(yùn)人,,糧船載馬,南渡到京口,?!标懩仙粗俱驳碾x容,眉頭緊鎖,,好像生怕一陣風(fēng)把她吹折了,,“休整之后,走陸路繞到建康后方,,突襲鮮卑,。”
“軍中有人熟悉那里的地形嗎,?”離容語音微弱,,語氣卻很堅定,“我走過那條路,,熟悉那里的村寨,。東黨村旁邊的閑龍山脈可以藏人,讓我一起去,,我引路,,保證神不知鬼不覺?!?p> 陸南生靜靜地看了離容一會兒,,說:“我知道了,。”
他將眼前這個臉色發(fā)青,、嘴唇泛白的女子橫著抱起,,邊向自己的營帳走去,邊說:“你喜歡逞強(qiáng),,我知道了,。”
離容試圖下地,,但掙扎無力,,只得說:“我、我真的沒事……,!”
陸南生回道:“南邊的地形,,我早叫人探過了。你這次調(diào)了這么多糧船來,,已是幫了大忙,。接下來,你只負(fù)責(zé)休息,。我這一趟去,,未必能很快回來。你千萬別擅自渡江,,會有留守的兵士保障你的安全,。你就在這兒等著,耐心等,,聽明白了,?”
情感的沖動讓離容想反抗,但理智告訴她這是最妥當(dāng)?shù)陌才?。終于,,她點了點頭。
廣陵軍,,赍五日之糧,,向京口進(jìn)發(fā)。
人還沒有上岸,,陸南生就知道建康一定出了大事,。因為原本囤戍在這里嚴(yán)防廣陵軍南渡的州兵,全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