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季伯卿回到房中,,本想直接將那密信燒了,,但按耐不住好奇之心,終于決定打開看一看,。
一看,傻了眼,。
這密信中根本就沒有什么驚人之語,,不過是問候皇帝的幾句虛言。這樣一封信,,為什么崔夫人說會給離容惹來殺身之禍呢,?
難道這語句中暗藏密碼,或是信紙與墨汁有什么肉眼看不出的奧妙,?
季伯卿將信箋在油燈上方照了照,,燈焰的熱度燙著早已干涸的墨跡,竟烤出一種獨特的芳香,。
“鳩茲墨,?呵?!奔静渎劦竭@個味兒,,心中了然了大半,。他不再費心研究,直接將信紙丟進燈罩內,,化作飛揚的灰燼,。
鳩茲墨產自江城,江城位于建康上游,,是離容此來必經之地,。這種墨只在當地小有名氣,在外并不熱銷,,被揚州刺史府購入的可能性更小,。看來早在他動手之前,,密信就已在路上被別人換過一次了,。
是誰?
最可疑的人,,當然就是高衍,。
高衍為什么要這么做?是授意于崔夫人,,還是他自作主張,?他是為了保護離容,還是別有打算,?
一想到離容還得跟這個瘋子一路同行,,季伯卿便覺得難以安寢。
他得去跟高衍聊兩句,。
一起身,,就聽見有人敲門。
來者是高衍,。
“高兄深夜到訪,,不知有何指教?”
“怎么,?難道季兄不想來尋我么,?我來給季兄一個心安?!?p> 二人相視一笑,。季伯卿第一次覺得在高衍身上看到了幾分運籌帷幄的崔夫人的影子。
季伯卿府中沒有值夜的家丁,,靜謐的院子里空空蕩蕩,,月光下唯有竹影輕搖。
夜風吹散暑氣,,不夠涼爽,。季伯卿從房中取出的一套酒器,,也不夠精致漂亮。但高衍不能不讓人佩服的地方,,就是他自有一種冰肌玉骨清無汗的出塵氣質,。普通的料子穿在他身上,就讓人覺得造價不菲,。普通的骨瓷杯拈在他指尖,,就讓人覺得仿佛是白玉雕成。人說如今朝堂上只有高義一人手握重權,,其他臣子都接近擺設,。若說做擺設的話,高衍這樣的擺設,,倒也是真的賞心悅目,。
季伯卿為他倒上一杯酒,問道:“不知高兄要如何給我一個心安,?”
高衍笑笑沒有說話,,忽地扒開前襟,露出胸口暗紅的血痂,。
季伯卿內心被這瘋子的舉動震了一下,但面上神色不變,。他打趣道:“高兄,,季某府上閑人雖少,但你這般坦露胸懷,,一會兒若是被舍妹瞧見了,,恐怕也不好解釋吧?!?p> 高衍不緊不慢地穿好衣服,,厚著臉皮道:“這是前夜令妹用匕首傷的我?!?p> 季伯卿卻立即領會到了高衍的意思——若不是高衍自愿,,離容根本傷不到他。而且看他二人今日相處的情狀,,顯然已經化解干戈,。
季伯卿笑得僵硬,咽了一口濁酒,,問道:“高兄與舍妹的婚約既已作廢,,不知為何還要行非禮之舉?”
高衍繼續(xù)不要臉地答道:“情之所至,,季兄難道沒有體會嗎,?”
季伯卿回想今天發(fā)生的事,,當然對此體會很深,但他跟高衍不一樣,。高衍有妻有子,,且明知離容另有所愛,還能做出這種事,、說出這種話,,這實在令季伯卿想吐血。
他正色道:“情,?什么情,?高兄明明對舍妹起過殺意,不是么,?”
高衍神色微變,,但終究還是勾起了一抹苦笑,耐心地辯解道:“當時我怕刺殺蕭子釗的計劃敗露,,才在慌亂中下了殺令,。不過,也正是那個本不該發(fā)出的命令,,使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人有時候就是后知后覺,。自作聰明,,卻連自己的心都看不清。謝翰是這樣,,我也是這樣,。我們這樣的人,活該與今生所愛失之交臂,?!?p> 季伯卿聽他以落寞的失敗者自居,好像也不便再落井下石,。此時眼前晃過一個東西,,季伯卿定睛一看,是一封信,。
真正的密信,,被高衍拍在季伯卿面前。
“不想看看嗎,?”高衍道,,“前夜對令妹欲行非禮時,雖是情之所至,但高某也沒忘記順便做一點正經事,?!?p> 季伯卿瞄了一眼案上的東西,問:“這,,是令堂讓你做的嗎,?”
“家母無需對我說什么。她不說,,我也知道我該怎么做,。離容雖不是我的妻子,但畢竟是我的義妹,。我不能看她去送死,。”高衍這兩句話說得認真,。
季伯卿取出信,,就著月光讀其上的內容,讀得一身冷汗,。他脫口而出:“她,、蕭馥要她……”
蕭馥要離容把皇帝‘偷’去建康。當然了,,到底跟不跟離容走,,全憑圣意自決。難怪崔夫人說,,這東西會讓離容身陷險境,!
把皇帝偷出長安,就是要幫他脫離高義的控制,。蕭馥是想動用自己的政治力量,,在建康建立正統朝廷,。如此,,高義就頂多成了擁兵自重的割據勢力,而不能繼續(xù)只手遮天,。
高衍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小聲道:“燒了吧?!?p> 季伯卿帶著信匆匆步入臥房,,親眼看著信箋成灰,連只剩一兩個字的紙片都不放過,。好像他面對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個仇人,生怕他沒死透。
他回到院中時,,但見高衍依然悠閑地自斟自飲,,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
季伯卿沒有心情在他面前落座了,,站著道:“高兄,,季某心中有一惑?!?p> 高衍擱下酒盞,,抬頭看季伯卿,說:“季兄請問,?!?p> 季伯卿道:“蕭馥有此打算,必是欲對令兄不利,。高兄之所以截下密信,,究竟是為了保住離容的性命,還是想阻止她給令兄添麻煩,?!?p> 高衍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仔仔細細地將酒器收好,,然后緩緩起身,,平視季伯卿道:“憑蕭馥的算計,還不足以為家兄添什么麻煩,。我這么做,,只是為了避免無謂的犧牲?!?p> 季伯卿:“季某還是沒明白高兄的立場,。”
高衍:“呵,,你是想問,,家兄與我有許多矛盾,我究竟會選擇幫他,,還是站在對抗他的一面,?”
季伯卿默認。
高衍眼神靜如深潭,,他幽幽說道:“什么叫做‘幫’,?一個朝廷,獨木難支,。我助他把持朝政,,就是‘幫’他么?呵,恐怕反而使其速死,,落得跟蕭子釗一樣的下場,。”
季伯卿的目光從茫然漸變?yōu)殇J利,。最后,,他只說了一句:“反者道之動?!?p> 高衍聽到這話,,便知眼前人懂他了。他沖季伯卿淡淡一笑,,離開了庭院,。
君相不愿平衡,他就想辦法逼他們平衡,。他是隨時跳躍到弱勢一面的砝碼,,而不是助強者消滅弱者的幫兇。他要大晉在顫顫巍巍的平衡中茍且續(xù)命,,而不是被任何一個野心家不加控制的欲望推向速死的深淵,。
此刻,他站在君主這邊,。但若他能通過與高義反目而獲得皇室重用,,形成政局平衡的一端,那么當敵對高義的力量想要消滅高義時,,他就可以從中作梗,。所以,他在扶持晉室的同時,,又何嘗不是在幫高義,?
季伯卿看著高衍離去的背影,再次在心中嘆到:“瘋子,?!?p> 但他不知道的是,離容也是這么想的,。她真心想把皇帝偷出來,,成全蕭馥在建康的朝廷,,以制衡高義的威權,。
“你也是這么想的,是嗎,?”
高衍路過離容暫居的客房時,,對著窗內透出的微光,輕聲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