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糧草的負擔(dān),揚州使團的回程之路走得輕松且飛快,。
雖然入秋漸深,,但因一路向南,,旅途中的人并沒覺得氣溫在降低,,沿路看到的風(fēng)景反而有了越來越多的綠意,。
重新棄馬乘船,,風(fēng)一般地順流東下,,離容心中的情緒是興奮與彷徨的交織,。興奮在于長達三個月的相思之苦總算要熬到頭了,,彷徨是因憂慮這蕭氏王朝的命運——或者說,漢人王朝的命運,。
江南好,,江南當(dāng)然有說不盡的好。
江南的冬天也能吃到新鮮的蔬菜,,江南的春天有比北方品類更多的花紅草綠,。只要朝廷愿意下令開官倉賑濟百姓,江南就沒有挨不過去的饑年,。
人人皆知江南好,,但如果只剩下江南呢?
失去了黃河流經(jīng)的中原大地,,失去了“皇居帝里”的古都長安,,失去了“天下之中”的舊京洛陽,失去了封天祭地的東岳泰山,,這樣的漢人王朝,,還敢自稱是正朔所在嗎?
她回想起當(dāng)日與孤云叟的問答,,那時候她說,,合久必分是天下大勢,這一代漢人或許再難在自己的國境內(nèi)看到黃河入海,,但當(dāng)時她只覺得鮮卑太強,,她沒有想到,如今手執(zhí)政柄的當(dāng)國宰臣認為,,西邊也保不住,。
對了,她手里還有兩道圣旨,,一道給陸南生,,一道給桓翀。
直到在別館中接到圣旨,,她才知陸南生又一次與鮮卑交手了,,并因等不到蕭馥的援助而轉(zhuǎn)求桓翀,。這一回,下達給陸南生的圣旨跟之前一樣——兵部尚書,,外加遙領(lǐng)徐州刺史,。桓翀則兼領(lǐng)冀,、豫,、兗、青四州刺史,。
離容還不知道這個兵部尚書是陸南生自己求的,,但她隱隱有了一些猜測。
高義以為陸南生會讓廣陵軍散居民間,,如此,,等有朝一日他那在鮮卑戰(zhàn)馬前嚇破的膽修復(fù)了,意欲東山再起時,,就可重回廣陵招舊部,。他絕對想不到,陸南生已對手下曉以利害,,勸服他們誠心歸附桓翀,。
人們都善于以小肚雞腸揣度對手,于是襟懷廣闊者才常常出人意表,。離容見過桓翀,,且了解陸南生。高義想不到的事情,,她能想到,。
她想不到的是,時隔三個月,,當(dāng)她再度興沖沖地闖進陸南生的軍帳時,,會看到一個女人。
震驚,,讓她一時沒認出眼前泡在浴桶中的美人是桓燕,。她迅速穩(wěn)住心神,平視前方道:“陸將軍何在,?本官有圣旨,。”
裝腔作勢也好,,沉著冷靜也罷,,總之這一路,她倒真是跟高衍學(xué)了不少東西。
“崔記室,、崔記室——”
軍帳外響起匆匆而來的郭儉的聲音,。他闖將入內(nèi),卻見桓燕裸著香肩,,趕緊又退回帳外,大聲道:“崔記室,,陸公子在校場,!……”
離容聽了這話,沖浴桶中的人淡淡一笑,,丟下一句“打擾了”,,便輕巧地一轉(zhuǎn)身,掀簾出帳,。
這個時節(jié)的廣陵,,有彌漫無際的濃烈的桂花香。金桂奶甜,,銀桂清新,,丹桂則以鮮亮的顏色取勝。在江風(fēng)播散的香氣中,,在廣陵軍招展的旗幡下,,身著一襲秋香綠的離容迤迤然而來。
她鬢上無它點綴,,唯有一朵白茶花,。唇上抹了透明的香脂,呈現(xiàn)自然的粉紅色,。雖然想見陸南生的心情十分急切,,但她沒省去拾掇自己的工夫。人說近卿情更怯,,只因剛才在軍帳中親眼見到那般香艷的一幕,,離容的心情除了喜悅與羞澀之外,就又多了一重疑懼,。
但她容色未變,,步伐也沒有因此而飄忽。
要沉住氣,,她對自己說,。
陸南生正在督練秋季招募的新兵,余光瞥見遠處走來一個簪花的美人,,心中正奇怪手下為何不攔阻女眷來此,。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媳婦兒。
媳婦兒——不管離容認不認,,反正他是這么想的,。
“又有圣旨了——哎唷,!”離容正要去袖中取圣旨,,卻被陸南生在大庭廣眾下猛地一把舉了起來,三步并作兩步朝離容專屬的營帳走去,。
“你大膽,,我還沒宣旨呢!”
離容被秋風(fēng)吹得蒼白的臉蛋忽然泛起紅云,。她兩手剛好攀在陸南生肩膀上,,雙腳離地,但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安全感,。有那么一瞬,,她覺得,罷了,,如果真的有人逼迫,,那就不為難這男人了,平妻就平妻,,做妾就做妾,,她認。
“又想讓我當(dāng)眾跪你,?”陸南生輕笑道,,“回房跪,不行嗎,?”
兩人在新兵們嫉妒的眼光中穿過,,廣陵的老軍人早已對此視而不見。
離容捧著陸南生的大腦袋,,問:“你是不是知道圣旨寫了什么,?”
陸南生沉默片刻,才回道:“蕭馥是個庸人,,你在他手下做事,,恐怕不會有什么好下場。我要帶你離開這兒,?!?p> 燒糧草、逼離容,,外加在鮮卑兵圍廣陵時遲遲沒有出手援救,,蕭馥給陸南生留下的印象已差到極點,。
平日里倒還算一個體恤生民的好牧首,但一遇大事,,便表現(xiàn)得無信無義,,無勇無謀。
蕭馥不壞,,他只是庸,。不過,身居高位而沒有與之匹配的德與才,,其實也是一種客觀的惡,。
從前陸南生理解離容要報答什么知遇之恩,可如果這恩會把她的小命給報沒,,那就免談。
離容臉上的笑意淡去,,輕聲道:“我有很多事要告訴你,,什么地方說話安全?”
陸南生剛將離容抱到帳前,,聽她這樣一說,,便沒有進去,而是放下她,,調(diào)轉(zhuǎn)方向,,牽來一匹馬。
離容在前,,陸南生在后,,二人一騎,縱馬奔至一座可俯瞰四周的小山坡坡頂,。
他們躲過了所有可疑的耳目,,只是躲不過桂花的香氣。南來的大雁成行從頭頂掠過,,不遠處的校場上仍有新兵在整齊地操練,。極目望去,那些縱橫交錯的溝渠,,一半是天然,,一半由人工鑿成,用于灌溉農(nóng)田,。流水在晴日下反射著白光,,但不刺眼,一如這長江下游的秋景,,是夏與冬之間溫柔的過渡,。
“你招撫流民、考選武卒和訓(xùn)練兵士的辦法施行數(shù)年,看來已十分完善,?!彪x容輕觸陸南生握緊韁繩的手背,說,,“桓將軍看似是個武夫,,其實他膽大心細,十分善于用人,。你把兩萬廣陵軍交到他手中,,想必他能蕭規(guī)曹隨,沿用你的辦法,,重用你的親信,,不會辜負你的囑托?!皇撬麩o心參與朝斗,,但又是朝廷忌諱的對象。若被執(zhí)政盯上了,,還需你在朝中多加照應(yīng),。”
陸南生把腦袋的重量都壓在了離容左肩上,,還故意用胡渣刺她的臉,,見她皺眉躲閃,便跟個小孩似地偷樂,。
“你什么都知道,。若朝中的人也像你一樣了解我,我就沒法兒混了,?!?p> “你放心吧,他們是不敢把你想得太好的,,所以他們猜不透你,。”離容反手摸了摸陸南生的鬢角,,笑說,,“我們陸公子有豪俠之風(fēng)?!?p> “這些話,,在屋里不也能說嗎?”陸南生貼著離容的面頰問,,“帳子里還更方便……”
離容深吸一口秋日涼風(fēng),,左右看了看,,確認周遭無人,才轉(zhuǎn)頭湊近陸南生的耳朵,,低聲道:“蕭馥這次讓我去長安,,是要我把皇帝偷到建康來。這事早被高衍發(fā)覺了,,他半路調(diào)包了我的密信,。等我進宮面圣后才發(fā)現(xiàn),那個穿著龍袍的人,,不是蕭旸,!你放心,我沒有暴露,?!?p> 至于為何高義屯兵魏興不回長安,無需離容解釋,,陸南生自己就能推測到,。
他能想到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