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承十四年,,在梁國南郡的最西端,,與夏國交界的地方,夕陽下的大漠,,黃沙漫天,,濃塵滾滾,。
兩位風華正茂的貴族公子,帶著三十余人的隊伍,,踏著轟隆隆的馬蹄聲飛奔而過,。
最前面的公子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長相清秀,,眉眼間有著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此時正神色冷峻地策馬奔騰,眼中有幾絲大仇即將得報的快意,。
另一白衣公子弱冠之年,,面容俊美,,身姿挺拔如松,腰間配一柄銀色長劍,,劍鞘外身是祥云圖案,,此時正不疾不徐地追隨其后。
前面的八人已經(jīng)疲憊不堪,,很快便被他們追上,。
三十多人的隊伍把這些人當成獵物一樣追趕,最終圍困在一個小小的圈子,。
這幾人雖然勢單力薄,,但都是訓練有素的護衛(wèi)。面對勝負已分的惡斗局面,,竟沒有一人棄械投降,。
為首的中年男子,嘴唇干裂,,滿眼血絲,,他的懷里還抱著一個哇哇大哭的小女娃。
十天前,,他得知假皇帝蕭歧要殺他滅口,,便帶著二十幾人的心腹,日夜兼程,,馬不停蹄地出逃,,從帝都華京就開始躲避暗衛(wèi)的追殺,拼了命一路逃至邊關,,本以為出了關就萬事大吉,。但沒想到,這里等待著他的,,竟會是與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本是梁國蕭武皇帝的禁衛(wèi)軍統(tǒng)領,八年前,,他的妻子落在權臣上官渡之手,,一念之差,他助紂為虐,,幫助上官渡偷偷地放出被軟禁在皇宮之內(nèi)、與皇帝長得極為相似的慶王蕭歧,,然后逼死真皇帝,,再來一招偷梁換柱,瞞天過海。
只是他無論如何亦想不到,,蕭武皇帝最寵愛的小女兒,,七公主蕭瑾最終竟能安全逃脫。
兩年前,,他的妻子生下小女兒,,便因病離他而去,如今他們父女又落入仇人之手,,像極了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他想,,這大概就是因果輪回,,是報應吧。
“你們聽著,,這些人罪惡滔天,,一個都不能放過!”白衣公子身邊的中年護衛(wèi)臉色如冰,,沉聲下令,,圍殺開始。對方的七個護衛(wèi)誓死反抗,,但終究是寡不敵眾,片刻便身首異處,,血染黃沙,。
最后只剩下抱著女娃的中年男子,臉色蒼白地站著,,他緊緊地護著哭得聲嘶力竭的女娃,,一刻也不敢大意。
他明知道結局已經(jīng)注定,,但不到最后一刻,,仍舊想為自己的孩子謀得一線生機。
少年坐在馬背之上,,神色凜凜,,徐徐地拉開一把弓,把箭頭對準了他們父女二人,,此刻,,雙眼突紅,殺意已起,。
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六年前被他追殺到窮途末路,險些命喪黃泉的大梁公主蕭瑾。
撲通一聲,,中年男子雙膝跪地,,滿臉恐懼,神情卑微至極,,他苦苦哀求道:“七公主殿下,,卑職是罪有應得,死有余辜,??墒潜奥毜呐畠哼€不滿兩歲,她是無辜的,,求求您放過她,!”
“無辜?那你曾經(jīng)害死的人呢,?他們呢,?他們又何罪之有?”蕭瑾此時情緒激動,,滿眼通紅,,忽然仰天大笑幾聲,她指著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護衛(wèi),,咬牙切齒地說:“羅旭,,我父皇對你推心置腹,當年你要是有這些人一半的忠誠,,都不至于落得如今的下場,。”
這個當年曾經(jīng)背叛了她父皇的人,,是那場浩劫的罪魁禍首之一,,他曾令那么多無辜的人失去生命,蕭瑾恨不得將他碎尸萬段,。
羅旭自知罪孽深重,,無論說什么,都不足以換取蕭瑾的同情,,但他總不能什么都不做,,于是唯有不斷地叩頭,不斷地讓自己流血,。
被他放置在一邊的女兒哇哇大哭,,哭聲越發(fā)響亮。
蕭瑾大怒,,踏著馬蹄行至羅旭面前,,居高臨下地拷問:“我的父皇,,福來公公,紫娟姐姐,,還有兩個月前慘遭滅門的顧家,,哪個不是無辜的?當初你可曾想過要放他們一條生路,?”
聽到前吏部尚書顧大人一家,,羅旭忽然停下了叩頭的動作。
顧家慘遭滅門當晚,,三公子顧尹恰巧不在府中,,因此僥幸逃過一劫。
“七殿下,,顧府血脈猶存,。”
蕭瑾神色一動,,眼神凌厲地掃下來:“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羅旭知道這是一個機會,,于是打起了討價還價的主意,。
“罪人羅旭可以把知道的都說出來,只要殿下答應放過我的女兒,?!?p> 蕭瑾再次大怒:“事到如今,你以為你還有討價還價的資格,,我既然得知了消息,,總會有別的辦法找得到人?!?p> 羅旭捏著一身冷汗。
蕭瑾抬手,,把弓箭對準了他身旁的女娃,,冷冷說道:“再給你一次機會,現(xiàn)在就坦白,,你沒有資格跟我談條件,!”
羅旭虎軀一震,迅速抱起女兒,,緊緊護在懷里,。
“我說,我說,,顧家的三公子,,不知為何,,大火當晚,是從外面回來的,,因此僥幸躲過一劫,。他闖進去救出小少爺之后,馬上就離開了,?!?p> 蕭瑾心頭一顫,滿臉怒容:“偌大的顧府,,兩百多人,,起火的時候,竟無一人察覺,,你們是如何做到的,?”
“這個-”羅旭有些為難,“據(jù)說是顧府有內(nèi)應,,在晚膳里投了毒,,但具體是誰,卑職不知,?!?p> 蕭瑾握緊拳頭,青筋暴起,,強按著殺人的沖動:“繼續(xù)說,!”
“顧三公子很聰明,也許是知道皇上要滅口,,因此顧府出事后,,他沒有向任何朝臣求助,而是帶著年幼的侄兒立即出城,。我羅旭自知罪孽深重,,不想趕盡殺絕,此事并沒有讓上官渡知道,,皇上-慶王他,,亦不知情。然而,,紙包不住火,,他們很快便查出來了,只可惜上官家這兩個月以來費盡心思,,尋遍大梁都一無所獲,,卑職猜測,也許顧三公子早已離開大梁……”
話畢,,羅旭已經(jīng)萬念俱灰,,他這輩子見多了風風雨雨,,死并不可怕,只是可憐了他的小女兒,,還不足三歲,,便要受他牽連。
蕭瑾神色動容,,語聲冷冽:“我可以考慮給你的女兒一次活命的機會,,但你要將八年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莫要有絲毫的隱瞞,,否則,你的女兒終將難逃一死,?!?p> 羅旭感激涕零,恭然應答:“卑職惶恐,,但凡是我知道的事情,,絕不敢有任何欺騙或隱瞞?!?p> 蕭瑾將弓箭收回,,淡淡道:“我問你,當年慶王謀反,,單憑你與上官氏的擁護,,不可能輕易避開趙家、顧家,、劉家在皇宮里的耳目……那么,,趙劉兩家,究竟誰是你們的同謀,?”
羅旭抬眸,,咬了咬牙答道:“是劉家。劉錫在吏部任職多年,,暗中拉攏了不少朝廷官吏,,他與顧尚書素來交好,在文臣之中也頗有威望,,因此他私底下搞點小動作,顧家的人也不會懷疑什么,。至于趙家,,雖不是同謀,但罪臣猜想,,至少是知情的……”
蕭瑾聽罷,,眸光頹然黯淡下來,,旋即又有幾分驚訝:“上官渡是武將出身,手中握有十萬驃騎大軍,,戍守著帝畿附近的三座城池,,上官貴妃膝下卻無一兒半女,上官家會有二心不奇怪,,可劉家分明有八弟,,怎會與上官家聯(lián)手?”
羅旭再次抬眸,,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蕭瑾身旁的白衣公子,,囁囁說道:“寧王殿下,事實上是劉貴妃與慶王的骨肉,,當年,,先皇雖知實情,卻無意追究,,此間細枝末節(jié),,太后娘娘和楚王爺也許更為清楚……”
蕭瑾滿目震驚,怔怔不語,。
她的八弟,,如今的寧王殿下,竟然是劉貴妃與慶王的兒子,!
白衣公子正是南郡楚王之子,,名為楚洛。聽聞此消息,,眼里亦是掩不住的震驚,。
蕭瑾又問:“六年過去,早已風平浪靜,。我的舅父顧尚書長年臥病在床,,已遠離朝政多年,你們?yōu)楹芜B顧家都不放過,?”
羅旭說:“顧家還是有很多門生的,,上官家擔心將來顧家會與趙家聯(lián)手,對他們造成威脅,,因此唯有除去其中的一家方可心安,,而趙家手握兵權,又深得太后信任,,因此他只好向顧家下手,,劉錫是顧老太傅的門生,曾受過顧家恩情,,當時并不同意向顧家出手,,然而上官家一意孤行…顧尚書在文人當中頗有聲望,,皇上-慶王也擔心他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p> 蕭瑾心中的疑云得以解開,,然而思及尹表哥一家慘遭滅門,心中一陣絞痛,。半晌之后,,她才壓抑著情緒開口,問道:“如今太后如何,?”
羅旭恭敬答道:“太后身體尚安,,只是精神卻不太好。太后終日吃齋念佛,,如今,,已在溫泉宮住了兩個多月。當年由于太后周旋,,先皇的陵墓實際上是在溫泉宮,,華京外的慶王之墓里,只是先皇的衣冠?!?p> 蕭瑾翻身下馬,,憶起當年之事,不由得潸然落淚,,可臉上仍舊神色冷冷:“在我沒改變主意之前,,孩子給我!”
楚洛身邊的中年護衛(wèi)名喚殷圖,,原是楚王心腹,,這一回是得了楚王命令,護兩位主子周全,。此時聽了蕭瑾所言,,心中無比震驚,于是立即上前,,神色凝重地勸道:“公主殿下,,萬萬不可,俗話說斬草除根,,不能留下后患?。 ?p> 羅旭喜極而泣,,痛哭流涕,,他生怕蕭瑾突然反悔,來不及依依不舍,便毫不遲疑地將孩子拱手遞上,。
蕭瑾翻身下馬,看著眼前的孩子,,神色復雜,,久久沒有接過。
羅旭頓時心慌,,顫聲幾近哀求:“公主殿下,!”
為免去后患,殷圖并不想留下這小女娃,。他心念一轉,,趁著羅旭毫無防備之際,揚起手便要襲向女娃,。楚洛眼疾手快,,從馬背一躍而下迅速抱起女娃,生生躲開那一掌,。楚洛眼神凌厲地警告殷圖,,肅聲說道:“一切聽從公主吩咐!”
“世子,,這是養(yǎng)虎為患?。 币髨D苦口婆心,,“萬一這孩子以后知道真相-”
“要真那樣我也可以不再留她,!”楚洛冷言打斷。
殷圖知道他家主子鐵了心要護下女娃,,長嘆之后,,噤聲不言。
蕭瑾此刻心緒復雜,,想要沖動地接過孩子,,又難以說服自己的理智。
楚洛上前,,溫言開解:“昭昭可是覺得殺了她于心不忍,,留下她又有愧于你的父皇?”
蕭瑾內(nèi)心掙扎不已,,孩子仍舊在哭,。
楚洛瞥了一眼提心吊膽的羅旭,又對蕭瑾說:“靖州有一名隱世藥師,,與我有過一面之緣,。半個月前,其夫人因痛失愛女得了瘋癥,昭昭不若就把這個孩子送去靖州,,或許是樁好事,。昭昭的父皇是明君,想必也不希望你濫殺無辜,,更不希望你一輩子活在仇恨中,。”
殷圖心中無奈,,長嘆一聲別過臉去,。
蕭瑾緩緩伸出手,抱過小女娃,,像是放下了一塊壓在心頭的巨石,。
羅旭感激涕零:“多謝七殿下大恩,多謝洛世子大恩,!孩子的生辰八字我用針線縫在了她的衣服上,。”
蕭瑾冷笑道:“我不會讓她知道你,,你羅家與我蕭家皇室之間的仇恨,,就此平息吧?!?p> 羅旭明顯一怔,,旋即又重重地叩頭:“多謝殿下大恩,罪人羅旭死有余辜,!”
殷圖深嘆一口氣,,這羅旭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蕭瑾低頭,,看著懷中哭到疲軟的孩子,一張臟兮兮的小臉蛋,,面色潮紅,,哭聲和呼吸都已經(jīng)有些微弱,清澈透明的眼睛里還有未風干的淚,,她忍不住伸手碰小女娃的臉,,一只粉嫩嫩的小手卻輕輕地抓上了她的小指。
那孩子睜著黑溜溜的大眼睛,,驚惶地望著跪在地上的父親,。羅旭顫聲哭道:“阿若,爹從前作孽太多,,今日唯有一死,,方能贖罪,望你作個好人。爹欠你的,,來世再還,。”
小小的人兒,,雖聽不懂話中之意,,但似乎能感受到父親心中的那份凄涼與悲傷。哇的一聲又突然大哭起來,。
蕭瑾的心緒萬般復雜,在羅旭不停地磕頭跪拜之時,,抱著哇哇大哭的孩子一躍上馬,,揚鞭而去。
羅旭望著蕭瑾絕塵而去的背影,,目光戚戚,,面色隱忍。
楚洛始終淡然自若,,對著羅旭問:“你還有何要說的,?”
羅旭眸色微閃,遲疑片刻才道:“你們南郡軍中也許有人與上官渡相互勾結,?!?p> 楚洛面色一沉:“是誰?”
“我不知,?!绷_旭實話道,“半個月前我潛入上官府,,無意間聽到上官渡說‘南郡軍中的那位,,可真是獅子大開口’,至于是何人,,我并不得知,。”
羅旭目光懇切:“我所知道的,,已經(jīng)和盤托出,,還望世子與殿下善待我女兒?!?p> 楚洛聽罷,,周身已蒙上一層寒冰。七日之前,,他的父王收到邊境來的密報,,月國似乎正在往邊境運送大量的糧草,隱隱有增兵的趨勢。若南郡軍中真有人與上官渡勾結,,在這般內(nèi)憂外患的環(huán)境之下,,南郡更加岌岌可危。
思及此,,他顧不得回應羅旭,,也顧不得對殷圖吩咐什么,隨即勒起韁繩,,調轉馬頭,,恨不能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往回走。
時值黃昏,,羅旭舉劍自刎,。一道殘陽映紅了天邊的云,黃沙塵土之中又多了一抹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