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八年五月中旬,,一騎背著高大的洛陽城墻,,縱馬過了洛河浮橋向南馳去。此人平民裝束,,風(fēng)塵撲撲,,跨下卻有一匹與他的裝束不相稱的高頭大馬,。四天前他由北京兵部領(lǐng)命,已向南驅(qū)馳了一千五百里,,換馬不換人,,還有五百里等著他。這五百里卻極是難走,,要橫穿熊耳山,,進入南陽府,最后抵達鄖縣,。這一路,,熊耳山,多山的南陽府,,多山的鄖陽府,,不知有多少桿子流賊,妖魔鬼怪,,遞一回搪報如同西天取經(jīng),。不得已,他換上了平民裝束,,只是跨下的搪馬極是肥壯,,莫要成為匪寇覬覦的對象,卻也是顧不得了,,危難之際還要靠它逃命,。
已是黃昏,路邊,,雀子在林間噪成一片,。馬上之人心中悲壯,他側(cè)首西眺,,看著紅岡岡的落日,,心道不知可還能見著下一個黃昏。昨天他在黃河邊上遇到土寇,,全靠這匹搪馬跑得快,,就那也稀忽兒中箭,而前路將更加艱險,?!白騻€那箭要是正一正,,從耳朵根子挪到后腦勺,若兒,,眼珠子怕是都被黃河邊的老鴰叼走了”,,馬上之人對昨天那一箭念念不忘。若兒就是現(xiàn)在,。接著,,他腦海中浮現(xiàn)一個女人的身影,北京白塔下的一條胡同,,胡同內(nèi)的一間爬爬房內(nèi),,那女人雙手撐著新做的衣裳對他說:“你穿樣樣”,念及此,,他心中一軟,,便不敢再想。接著,,他腦海中一個男聲道:“陳哥,,鎮(zhèn)半天還蓋家哩!指啥吃哩”,,他回道:“沒得走跳,,走堂的營生也丟了”,對方道:“在寧遠你好歹是個夜不收,,再咋著也擱不著走堂伺候人,,成天由著人拍桌子打板凳,拉屎攥拳頭,,你那股勁哩,?兵部缺兩個搪馬,咱哥倆去瞅瞅,,不是割頭換頸的交情,,我都不來尋你”。他道:“好馮大哥,,你拿刀宰了我得了,,今個你上門,單為斷送我的,。好不易打遼東逃了命回來,,兵部為啥缺搪馬?死哪和了都不曉得,,京營里會騎馬的少了,?沒人愿干不是,銀子再多也要有命去享,。干那個,不上兩年,你弟妹情管有那嚎天搭地一場好哭”,。對方道:“你就擱家偎窩子,,上炕認識老婆,下坑認識那雙鞋,,肩不動,,膀不搖地等著喝風(fēng),也蹦蹦噠噠干點外活兒”,。去年,,這位馮大哥消失在往四川遞送搪報的途中,他老婆果然跑到兵部門前嚎天搭地,。
馬上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他的目的地鄖縣,是鄖陽府的府治,,在后世就是二汽的所在地十堰,,湖北的西北部,武當山附近,,凡是山區(qū)定是賊寇盤據(jù)之所,,在國初是流民盤據(jù)之所,為了治理流民,,鄖陽早早地便設(shè)了鄖陽巡撫,。去年初,前任鄖陽巡撫蔣允儀因為發(fā)炮誤傷了左良玉的兵馬被發(fā)配充軍,,鄖撫一職由蔣允儀的宜興老鄉(xiāng)盧象升接任,。五十五歲的老東林蔣允儀走了,三十五歲的新銳盧象升來了,。然而,,盧象升由大名兵備道升為鄖陽巡撫也不過一年零兩個月,便將迎來這騎搪馬,,這騎搪馬衣縫中藏有內(nèi)閣擬的詔命,,盧象升轉(zhuǎn)任湖廣巡撫,接替唐暉,。也可以說是升任,,因為湖廣包括了后世的湖南湖北廣大地域,只是無論是轉(zhuǎn)任還是升任,,都是要命的活計,,手里沒有兵馬,還要面對不論理的皇帝,。
蔣允儀何罪,?只因左良玉軍中有許多搶來的婦女,,守軍誤認為是流賊,這才發(fā)炮轟打,。且是蔣允儀的副手命令發(fā)炮,,蔣允儀并不在城頭,這是個不論理的皇帝,。左良玉手握強軍,,在左良玉與蔣允儀之間,崇禎本能地選擇了左良玉,,本能地趨利避害,。
二郎寨,寨中三千口,,寨外的村落里還有兩千口,,如今已編戶齊民,近千戶家庭編了九個里,,其中的五個里都由璞笠山的人來當里長,。加上璞笠山的人,劉洪起如今管著六千人,,正宜當個千戶,。此時,二郎寨北邊七八里的宋莊,,幾個村童正在追打一只懶皮狗,,“劉扁頭,劉扁頭,,打劉扁頭”,,他們奔跑著,吆喝著,,一邊往狗身上沖坷圾頭,。
幾騎由村道上馳來。為首一騎是個青年,,方下巴濃眉毛,,待馳近了,村童們聞聽蹄聲轉(zhuǎn)臉回視,,直面為首的那騎,,村童們驚呼一聲劉扁頭!便做鳥獸散了,。時才他們吆喝劉扁頭是針對那條狗,,這一聲驚呼卻因馬上的青年,此人正是劉洪起的三弟劉洪道,,他長得酷似劉洪起,。劉洪道勒住馬,,怒道:“大哥何曾錯待他們,教著娃娃瞎胡攢,,狂賤樣兒”,。眾騎當中有人道:“何引財就住這莊上,穩(wěn)頭是他弄的”,。
劉洪道一聽何引財三字,頓時紅了臉,,他喝道:“走,!去尋他,前邊引路”,。有老成的忙道:“三爺,,去潁歧口看糧食鋪子要緊,莫要誤了孫先生交派的事兒”,。劉洪道哪里肯聽,。眾騎向著前方的莊子馳去,在他們身后,,遠遠地,,村童沖他們吆喝:“地賊滾回去”。
在宋莊的一處大宅內(nèi),,前二郎寨副寨主何引財,,正高高地執(zhí)起一把酒壺往海碗里傾倒。他放下灑壺,,俯身看了看海碗道:“啥行子貨,,都站不住花”。原來評判酒的優(yōu)劣,,就是看酒中汽泡存留時間的長短,,汽泡就叫酒花。他身旁坐著一個師爺,,正向他報告縣里的邸報,,前不久在陜西,闖將李自成陣斬艾萬年,,柳國鎮(zhèn),,因為陜西離著遠,何引財聽得心不在焉,。他哪里知道艾萬年的故事,,闖將李自成當年就是因為欠債還不上,被艾萬年的父親鎖在烈日下,,并且斷絕飲食逼反的,。艾萬年之死又激怒了曹文詔,,一個月后,曹文詔急于剿賊,,孤軍冒進,,中伏死。曹文詔是軍神一般的人物,,號稱軍中有一曹,,西賊聞之心膽搖,名氣又遠比艾萬年大?,F(xiàn)在是五月,,在三個月前的二月,艾萬年曾上疏,,他在疏中道:臣仗劍從戎七載,,大小數(shù)十戰(zhàn),精力盡耗,,病勢奄奄,,尤力戰(zhàn)冀北。蒙恩允臣養(yǎng)病,,而督臣洪承疇檄又至,,臣不敢不力疾上道。但念滅賊之法,,不外剿撫,,今剿撫均未合機宜,臣不得不極言,,云云,。
后來此疏被劉洪起看到,他對疏中的臣仗劍從戎七載,,病勢奄奄,,尤力戰(zhàn)冀北等語印象深刻,但對疏中提出的方略則不敢恭維,,未說到點子上,,也不具操作性,條理還有點混亂,。
這時有人匆匆跑了進來叫道:“爺,,不好了,劉家的那個老幾,,劉扁頭的那個兄弟,,虎洶洶哩打上門了”。何引財聞言一驚,他道:“別要失急八慌哩,,來的是老幾,,尋俺做啥?”,?!案沂擒饺貥寗⒑槌俊??!胺牌ǎ瑒⒑槌陼r個就叫撲山虎弄死了”,。
這是座半是宅院半是堡寨的建筑,,院墻修得比璞笠山的寨墻還高,墻上立著持弓的家丁,。這時,何引財站在墻上沖下叫道:“原來是三爺來了,,三爺今個這一身齊楚,,不成三爺是聽說俺這有好酒,三爺來尋俺就對了,,俺還管待起”,。劉洪道仰臉叫道:“好大的宅子,不殺窮人不富,,這二年你彈掙得不賴,。不是你調(diào)三窩四,黃臉不得死,,金皋和俺早就想尋你算算這筆債,,大哥硬是攔著不讓。你不念大哥的情也就罷了,,還教著娃娃瞎編胡掄,,將才俺聽了一耳朵”。
何引財立在墻上訕笑道:“莊里人瞎嚷亂,,只因你哥幫著耕了幾畝地,,這便搞啥期貨,秫秫一兩銀子就要強買,,如今都漲到一兩四五錢了,,鄉(xiāng)里人眼皮子淺,咋不叫喚,,咋是俺編排的,,俺會辦這不做臉的事兒”。劉洪道叫道:“秫秫一兩銀子一石,,頭幾個月咋不嚷,?如今糧價漲了,,這便要翻死契”。何引財笑道:“這跟俺說不著,,這一畝地能有多大出息,,就算俺有幾畝地叫你哥強著期貨,咱又怎敢了撓你哥的法,,你哥如今扒住高門臺了,。咱雖是井底的蛤蟆,沒見過多大天兒,,也知財去人安樂”,。
劉洪道叫道:“這二年你和侯鷺鷥亂狗蛋到一坨,禍害了多少人家,,怕是安樂不起來,,哎呀,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何引財聞言,變色道:“咋地,?我已是離了眾人的眼,,鱉在鄉(xiāng)莊兒憷窩子,硬說我擱家編排你哥,,黃泥掉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劉洪道叫道:“俺今個來,,就不是為恁點小事,,恁戳呼的好事,黃臉托夢給俺哩,,黃臉死得慘,,黃臉哭,俺也哭,,俺說哥硬是攔著不讓挖你的肝掏你的心,,黃臉哭得木法,俺一睜眼,,被頭子都濕了,,也不知是俺的淚還是黃臉的淚,今個你該還帳了”,。話語未畢,,只見一道暗影直撲何引財,離著雖近,只是剛才劉洪道取箭拉弓讓何引財看個正著,,已是有了防備,,他急忙向下一蹲,堪堪躲過了這箭,。何引財縮在垛口下,,嚇得亂叫:“放箭,放箭,!”,。
幾支箭由寨墻上疾疾奔下,多是撲向劉洪道,,劉洪道在馬上伏身躲過一箭,,只覺背上一痛,接著又是一痛,,他心中一涼,,第三次痛感似乎來自頸上,接著是第四次,,第五次痛感,,漸漸至于無感。劉洪起在心中灰心道:“我到底不如大哥,,給大哥惹事了”,他似乎聽到遠遠地有人叫三爺,!叫嚷三爺?shù)穆曇羯鯙榧鼻?,卻又漸漸遠去,以至于不聞,?!鞍Γ谶@亂世存活,,靠的是腦子”,,這是劉洪道心中最后的意念,他的意識停留在這個意念上,,居然再也生不出雜念來,,漸漸地,他離這個意念越來越遠,,向那無盡的黑暗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