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佛照)
夏府上下一片喜氣洋洋,。
王家擇定佳期后,,已派人來夏府請期,之后便向夏家送來了催妝的禮品,,有花髻,、銷金蓋頭、五男二女花扇,、花粉胭脂盒,、嫁衣等。
夏家也回送了男方羅花幞頭,、綠袍靴笏等娶日衣飾,。
夏箏的貼身女使捧著王家送來的衣釵飾物請夏箏試妝,推門道:“給姑娘道喜,,聽大娘子說這些衣飾是王家特地從周皇親家繡坊中定制的新款,姑娘你且起身來試……”
“??!”突然,只聽見女使一聲尖叫,,手捧的木盤應聲落地,。鳳冠上的珠子落在閣樓木板上彈跳了幾下,繼而滾到了床底,。
床上的夏箏面無血色昏睡不醒,,而頭下的金寶神枕卻透著一股幽暗邪魅的血紅色。
夢境里一片血紅色霧,。
夏箏在這團血霧中,,跌跌撞撞,看不清前方的路,,也找不到歸去的途徑,。
隱約間只聽見有人喊道“諸盜御寶者,,絞,!”
接著就看見一個和尚被腰斬了。
夏箏心中不免大駭:和尚都是出家人,,慈悲為懷,不知這個和尚犯了什么罪竟要被處以極刑,?咦,?不遠處那個錦衣華服卻神色哀傷的女子,她為何也在這里,?又為何頻頻出現(xiàn)在自己的夢里,?
***
會昌寺,,禪房中,。
和尚燃起一爐檀香,請公主上座后,,便開始煮茶。
高陽公主看著眼前這個眉清目秀的小和尚,,聞著淡淡的檀香,,心中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寧靜與安詳,。
她捧著和尚奉上的茶,,問道:“辯機,你是玄奘大師的高徒,,定然精通佛法。本宮問你,,生而為人,,是否甚苦?”
辯機雙手合十,,道:“《菩提樹頌序》中有云:悲哉六識,,沉淪八苦,不有大圣,,誰拯慧橋,?”
高陽此前從未聽過這句佛理,問道:“何解,?”
“人生有八苦,即: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五陰即是五蘊,五陰集聚成身,,如火熾燃,,前七苦皆由此而生,?!鞭q機答道。
高陽神色落寞,,反復念著這人生八苦,輕聲道:“濁濁紅塵,,甚苦,!還是佛門清凈之地好,干干凈凈,!”
辯機覺得公主的言行似有異狀,,小心問道:“公主乃天家貴胄,何以出此悲傷之語,?”
高陽望著那爐檀香出神:“天家貴胄,?這榮華背后,卻盡是些見不得人的血腥和白骨……大師,,高陽曾經(jīng)以為自己得陛下寵愛,,享天下供養(yǎng),富有一切,。可如今,,才發(fā)現(xiàn)萬般皆空,。不知來路,更看不到歸途,?!?p> 辯機念了句佛號:“我佛慈悲,公主,,朝圣之路,,人人皆有歸途?!?p> 高陽道:“大師,近來高陽確是突遭人事變故,,心緒紊亂,,不知該如何跨過這道坎兒。我甚至想,,是否死亡才是最終的歸途?”
辯機聞言,,沉吟片刻后,,將高陽引出禪房,,來到院落中,,問道:“公主可覺天空廣大?”
高陽點點頭,。
辯機隨后摘下一片樹葉,,遞給高陽:“公主可覺樹葉廣大,?”
高陽搖頭,。
辯機又問:“天空能擋住公主的眼睛嗎?”
“不能,?!?p> “樹葉能擋住公主的眼睛嗎?”
高陽公主將樹葉輕覆于雙眸之上,,道:“能,。”
辯機輕轉(zhuǎn)菩提手串,,笑道:“所以,,擋住世人視線的、迷失世人心智的,、阻礙世人生活的,,往往是塵世中的一小片樹葉而已?!?p> 高陽看了看手中翠綠的樹葉,,又抬頭看了看蔚藍的天空。
晴空萬里,,陽光普照,。
陽光照耀著會昌寺,,似乎也照進了高陽的心里。
高陽心中一動:“大師,,高陽當如何念佛,?”
“以凈土念佛法門為歸,以‘持名’為中心,,‘持名念佛之功最為往生凈土之要’,。《大藏經(jīng)》,,所詮者不過戒,、定、慧而已,,而一心念佛,,即是戒、定,、慧,。
因為戒乃防非為義,若能一心念佛,,諸惡不敢入,,即戒也。定乃除散為義,,若一心念佛,,心不異緣,即定也,?;勰嗣髡諡榱x,若觀佛聲音,,字字分明,,亦觀能念所念,皆不可得,,即慧也,。
公主,念佛一路,,即是入理妙門,,圓契五宗,弘該諸教,,精微莫測,,廣大無窮。”辯機答道,。
高陽聽到這里,,悵然起身,向辯機回了個佛禮,,道:“多謝大師指點”,。
皇權(quán)至高無上,三哥救不了自己,,自己亦無力反抗,,既如此,又何必再拿自己的事去讓他平添煩惱呢,?
“或許,只有我佛能渡我吧,?”高陽這般想,。
往后的日子,,高陽便經(jīng)常來這會昌寺與辯機參禪悟道。似乎只有在這里,,內(nèi)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寧靜,。
在這里,沒有皇族的殘酷斗爭,,沒有房府的勾心斗角,,最重要的,是不用看見房遺愛這個她名義上的駙馬,。
盡管從成親的第一天起,,她就將他拒之門外了,。答應出降,已是她最大的讓步,,全當是還了這十數(shù)年的養(yǎng)育之恩了,。
原本她以為,此生便就這樣了,。她給房遺愛納了多房美妾,,也憑借父皇的“寵愛”給房遺愛謀得了高官厚祿。當然,,外人自是不知,,從賜婚之后,高陽再未與她的父皇見過面。
一日,,房遺愛向高陽提出,,他想要將家里的梁國公爵位從兄長手里奪過來,請高陽成全,。
這句話,,讓高陽本已在佛法洗禮下日漸平靜的心再起波瀾,深深刺痛了她內(nèi)心的深處,。
為了榮華富貴,,果真處處都要上演“玄武門之變”嗎?
她拒絕了房遺愛的要求,。
只是,,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她那個懦弱無能的駙馬,,別的本事沒有,卻最是貪心不足,。
那一天,,高陽像往常一樣去會昌寺與辯機參禪,香爐中冉冉升起的檀香,,往日最是能讓自己心靜的了,。今天卻不知怎的,這香越來越濃,,空氣也越來越燥熱,,漸漸地她便神思模糊起來。
往日里總是像清風一樣和煦的辯機,,此時也是面色不安,。恍惚中高陽似乎看見了三哥朝自己走來,,休眠的火山就此從沉睡中蘇醒……
等高陽清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和辯機竟衣衫不整的躺在塌上,臥榻旁坐著的竟然是房遺愛,。
辯機驚得趕緊穿上袈裟,,雙手合十告罪不已。
房遺愛不慌不忙道:“公主殿下,,你日日將我拒之門外,,原來卻是在外面養(yǎng)了這么個白凈的小和尚啊,!今日既被我撞見了,,少不得是要到御前去告上一狀的,。你仗著陛下的寵愛或許不怕,只是這個小和尚……嘖嘖嘖,,我倒要看看他有幾個腦袋,,敢染指金枝玉葉!”
聽到房遺愛這番話,,高陽心里自是明白了,。這個男人為了一個爵位竟無恥到這種地步!
她不慌不忙的整理好衣裙,,隨后拿起香爐,,朝房遺愛頭上砸去:“此事與辯機大師無干!你想要的爵位,,來日本宮會雙手奉上,,房遺愛,你真讓我惡心,!”
房遺愛捂著頭上的傷口,,倒也不惱,冷笑道:“你我不過各取所需罷了,!既然公主這么明事理,,那微臣就先謝過公主了,。”說完便徑自離去了,。
自那日起,,高陽很久沒有再去過會昌寺。
辯機最后一次見到高陽時,,是她獨自一人拿著金寶神枕送到了辯機的禪房,,背對著辯機道:“因為高陽的家事,有損了大師的修行,,高陽內(nèi)心非常愧疚,。這個神枕就全當是高陽的謝罪禮,還望大師不要拒絕,,往后,高陽不會再來打擾大師清修了,?!?p> 高陽推門離去時,辯機知道這可能是他們此生最后一次見面了,,便脫口而出:“小僧自幼跟隨師父修行,,其實,,那天的合歡香,,并不足以讓小僧亂情,?!?p> 高陽怔了一下,,而后,悄然離去了,。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辯機第一次體會到了佛說的苦諦:愛別離,求不得,。
原本,,辯機以為往后余生青燈古佛,全力協(xié)助師父翻譯經(jīng)文,,也算是不負如來不負卿。卻不曾想因一起劾盜事件,,自己丟了這金寶神枕,,斷了一生佛法,也斷了與她的緣分,。
辯機不知道自己被腰斬的那天,,高陽有沒有來看他。只記得最初的那幾年,,自己的魂魄一直在會昌寺附近游蕩,,這是他們初次相遇的地方,。
師父曾告訴他,,佛門講究眾生平等。既如此,,當然是人鬼一視同仁了,。梵音香火之下,有佛光普照,,也有游魂孤鬼,。而如今自己也成了那萬千游魂中的一員,。
許是原本辯機便佛法有成,,慢慢地,他發(fā)現(xiàn)自己適應了游魂的狀態(tài),,能離開這寺廟飄到更遠的地方了,。
心中放不下的,始終只有她,。于是,,一次機緣巧合,他附著在了這個金寶神枕上,,默默的守候在她身旁,。
他看著她這些年來放浪形骸,從迎占禍福的和尚智勖,、能視鬼的和尚惠弘,,再到醫(yī)術(shù)高明的道士李晃……只是,他知道她不快樂,。入夜?jié)u微涼,,她眼底的落寞,只有他知道,。
慢慢地,,高陽越來越瘋狂。
她說:“三哥,,你是陛下的愛子,。文韜武略,,陛下在世時都說你最像他,,也曾議儲,若不是長孫無忌這個老匹夫從中作梗,,如今的九五之尊就是三哥你啊,。”
“三哥,,如今新主剛立,,隋朝舊部對你多有期待,只要你登高一呼……”
“三哥,,李元景多次寫密函給我,,讓我?guī)退\圖霸業(yè),就憑他,?三哥,,你等著,,我會這個皇帝寶座親手交到你手上!”
大唐的江山終會因一個女人而變色,,但是可惜,,這個女人不是高陽。
永徽四年(公元653年),,高陽因參與荊王李元景謀反案,,被賜自盡。
吳王李恪獨身一人來到長安宮禁之內(nèi),,向李治請罪:“放了高陽,,她一介女流威脅不到你?!?p> 如今已是九五之尊的李治看著跪在面前的李恪,,心中一時也是五味雜陳:“當年那么多兄弟姐妹,如今死的死,,散的散,。三哥,我答應你,,會讓高陽帶著她的孩子一起去嶺南,,你安心上路吧!”
殿門被重重的合上,。
手足兄弟,,門里門外,陰陽相隔,。
永徽四年二月初二,,吳王李恪于長安宮禁內(nèi),自縊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