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上門的是個串江湖的郎中,舉了幅破破爛爛的草挑,,挎著個油污不堪的布包,。他坐在秦桓床頭凝眉揪額診了半天脈,最后得出一個“氣血凝聚于心郁結(jié)五臟,,熱毒攻心,,無藥可救”的結(jié)論,當(dāng)場被狂怒的秦家小姐高聲命人打了出去,。
“誰請的這個——這個胡說八道的庸醫(yī),!”秦宛月氣忿忿地站在秦桓屋外,小臉氣得慘白,。流云聞訊業(yè)已趕到,,見狀走上前忙不迭地哄她道:
“小姐,,怎么能把胡大夫趕出去呢?老先生常年行醫(yī),,醫(yī)道高明得很呢……”
“他滿嘴里胡說八道些什么,,說哥哥沒治了!哥哥好好兒的人,,怎么就沒治了,?!”秦宛月一雙淚眼撲噠撲噠水盈盈地眨著,,鼻尖通紅,。“對了,,三叔家那個秦仲卿人呢,?!不是命人去叫了嗎,,怎么還沒來,!哥哥要當(dāng)真沒治了,我跟他沒完,!”
流云從未見過向來乖巧柔順的秦家小姐如此暴怒,。她知道派去叫人的小廝壓根兒沒出大門,領(lǐng)命后就去后院喂馬了,,因為秦夫人有令在先,,公子受傷昏迷不醒一事,切不可傳揚出去,,“家丑不可外揚”,,而秦老爺顯然也是默許的。流云深感自己如今處于夾縫中的為難,,禁不住在心底暗暗咒念“一個賤奴之子惹出這么多麻煩,,夫人就不該心軟留他一命”。她想了片刻道:
“小姐,,您就別糾結(jié)了,,公子眼見得是不行了,小姐還是……”
“流云,,你不要跟著胡說,!”秦宛月咬牙道:“我不管!我只要你去找一個最好的,、有本事的大夫來,,把哥哥救活!那是我哥哥!”
流云臉色青白不定,,很是難看,。這工夫院外匆匆走進(jìn)兩人,領(lǐng)路的孫莫嵐徑直繞過秦宛月,,搶上前推開屋門回首連聲道:“先生,,這就是了,請,!”
秦宛月見是一位須發(fā)皆白,、形貌仙風(fēng)道骨的老先生,手里拎著一個小藥箱,,她雙眸登時騰地一亮,,忙跟著追進(jìn)屋里。流云看著那扇半闔的屋門,,使勁一咬下唇,,朝周遭一眾人摔手冷聲道:“行了,散了散了,,該干嘛干嘛去,,不用守在這兒!”她看著眾仆婦諾諾離去的身影,,低低恨一聲“算他命大”,,自己徑回后堂向秦夫人報信去了。
秦宛月眼巴巴地看著那老大夫皺眉給秦桓把脈,,花的時間比那個胡郎中還長,忍不住低聲問孫莫嵐:“孫姨,,這位爺爺是從哪兒請的,?本事大么?”
孫莫嵐淡淡地瞄她一眼,,顯然不怎么待見這位小姐,,幾近無禮地回一句:“玄鏡先生是當(dāng)世名醫(yī),小姐莫要亂講,?!?p> 秦宛月信了她的話,繼續(xù)緊盯著老大夫謹(jǐn)慎思慮的面色,。終于,,老人把秦桓的手腕輕輕放回床上,走到外間,,孫莫嵐忙上前一步憂聲問:
“先生,,怎樣?有無大礙?我家公子還有的救罷,?”
老人捻捻胡須,,點頭沉聲道:“公子淤血阻塞心脈,加之失血過多,,血逆不暢,,又發(fā)現(xiàn)較晚,情況是有點棘手,,不過尚有挽回的余地,。待老夫開個方子,好生調(diào)養(yǎng),,自會康復(fù),。”
老人寫下藥方,,謝絕了孫莫嵐送上的診金,,只問她要了一吊錢買酒喝,遂揚長而去,。孫莫嵐便也拋下秦宛月,,急急出門自去抓藥。秦宛月看出來全家只有這孫莫嵐一人真心對哥哥好,,因此對自己所受的怠慢并無惱意,。她走回秦桓屋中,輕輕爬上床坐到他身邊,,心下稍覺安然,。
她恨不得成天守著秦桓等著他醒,怎奈第二天就被秦夫人拘在后堂,,不許她再踏入秦桓居住的跨院半步,,憑她怎么哭鬧一概不準(zhǔn)。就連一向?qū)櫮缢那乩蠣敹及逑履?,陰霾著面孔說了句:
“凡事過猶不及,,月兒,為父這是為你好,?!?p> “那是哥哥啊,!”秦宛月氣紅了眼狂呼道,,眼睜睜看著父親決絕離去。
秦宛月絕望之余終于想出一個法子,,她狠下心來絕食三日,,就在她餓得頭暈眼花打算放棄之時,父母終于松口了。
“冤孽,,真是冤孽,!”秦夫人哭紅了眼,坐在秦宛月身邊心疼地道:“宛兒啊,,快起來吃飯,,吃完你愛去哪去哪,為娘不管了,!以后……可別后悔,!”
秦宛月一下子張開眼,掙扎著虛弱的身子沖丫環(huán)道:“噯,,拿飯來,!”待母親離去,急忙問:“這幾天哥哥有動靜沒有,?醒了嗎,?”
丫環(huán)們面面相覷,一問三不知,。秦宛月愈發(fā)焦躁,,匆匆喝了碗粥,跌跌撞撞地就往秦桓房里跑,。才進(jìn)院子,,迎面撞上孫莫嵐低著頭走出來?!皩O姨……”秦宛月停下來喘著氣,,急切切地問:“哥哥……哥哥可醒了?”
“沒有,。奴婢還要出去抓藥,,小姐自己請便罷?!?p> 還沒醒?,!秦宛月心口一涼,,張張惶惶地三兩步奔入內(nèi)室,果見秦桓仍是躺在床上,,紋絲未動,。她咬咬嘴唇,爬上床呆呆看著,,半晌輕聲道:
“哥哥,,我來看你了……你可一定要醒來啊!那個玄鏡爺爺說,,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哥哥一定要快些好起來,去考狀元,,等將來哥哥當(dāng)了官,,就沒人敢再欺負(fù)你了!……”
她喃喃說著,,抬起衣袖胡亂抹著眼淚,。秦桓臉上的血污已被孫莫嵐擦拭干凈,此刻雙頰蒼白,,微微發(fā)腫的嘴角緊抿,,自帶一抹厲色。秦宛月看著他緊閉的雙眼,,驀地記起那日充斥他雙眸的狠絕神情,,她耳邊似乎聽見了孫莫嵐的哭聲“……公子縱然不是您親生的,也是秦家嫡系長子……”,,又響起流云的聲音:“……為了一個奴婢之子,,一個庶長子,老爺能把正室夫人怎樣,?……有在這兒折騰的功夫,,你還是快去照應(yīng)你那公子吧?!边€有秦夫人那厭惡的字句:“……明知今日族中子弟都過來,,他不好生待在房里,出去亂走,,活該挨打……”怪不得,,哥哥一年到頭總是抑郁寡歡,明里暗里不知被那些人欺侮了多少次,!……而爹娘,,明顯是知情的……
“哥哥,都是因為我嗎,?……為什么嫡庶之分會使人心冷硬到如此地步,!……哥哥,從今往后我會護(hù)著你,,不讓人再欺負(fù)你了……你永遠(yuǎn)都是我嫡親的哥哥,。”
秦宛月低聲喃喃著,,探身為他整理枕頭,,卻試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她手下一頓,探手到下面摸出一只綃帕,,攤開后露出一枚荷包,,精致地繡著金銀回紋,又縱橫織出玉白梅花,,令人眼花繚亂,。她解開絲繩,傾出一只玉玦,。秦宛月瞠目結(jié)舌呆看半天,,眼里倒映著玉色紋樣,竟是癡了,。
“好漂亮……”她手指輕輕撫過玉面雕出的蛇紋,,滯留在兩顆血紅的玉斑上,指尖處似覺陣陣微涼,。她看得入神,,并未注意到一旁秦桓那濃密的眼睫輕顫了幾下。
手腕猛地被人攥住,,秦宛月驚得尖叫一聲,,手一抖,玉玦滑落,,幾乎同一剎那,,她就覺手腕被甩開,秦桓飛快欠身堪堪抓住,,玉玦險些摔掉地上,。秦宛月呆呆地望著,見秦桓那雙幽深的眼眸死死盯住自己,,緊攥玉玦的手指關(guān)節(jié)隱隱發(fā)白,,竟有些顫抖;他雙唇血色盡褪,,緊抿成一條直線,,臉上現(xiàn)出的神情讓她竟不敢相信面前這人是哥哥。
“誰讓你進(jìn)來的,?”秦桓沙啞著嗓音厲聲道,,兩眼逼視著她,“誰許你亂翻了,?”
“哥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秦宛月嚇壞了,,囁嚅著,。
“公子!……”
兩人同時抬眼望去,,就見孫莫嵐閃身間已來到床前,,喜極而泣連聲道:“公子,您——總算是醒了,!奴婢……可把奴婢擔(dān)心壞了,!”
秦桓的目光緩和下來,伸手摸摸包著額角傷口的白布,,使一個眼色淡聲道:“孫姨,,有勞你費心了。好生送小姐出去,,回來有話要問你,。”
孫莫嵐會意,,遂恭聲道:“是……小姐請回吧,,公子還需安神靜養(yǎng)?!?p> 秦宛月尚處于驚駭中,,嘴里應(yīng)著挪出屋門,丟了魂兒似地往回走,,腦中輪轉(zhuǎn)般浮現(xiàn)著適才秦桓那一連串的表情:接住玉玦瞬間的慶幸和后怕,,轉(zhuǎn)向自己的陰冷和漠然……她突然想到了玦面上那只蜿蜒的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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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宛月輕輕捻著玉面花紋,,雙唇緊抿,,眸色中似有自嘲。
“八年情分,,連塊玉都比不過,。”她呢喃道,。
天上那輪圓月的光輝已然暗了下去,,星辰隱退,夜色更濃,,王府里悄然無聲,,良久才輕輕傳來嘎吱一響,再看時,,小院又是空蕩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