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天一大早,,陸北北就敲開了顏渺家的門,,顏渺還在床上睡,聽見敲門聲,迷迷糊糊中胡亂抓了件套頭衛(wèi)衣罩在睡衣外,,汲著拖鞋啪嗒啪嗒跑去開門,。
“早,?!标懕北贝蛘泻簟?p> “早啊,?!?p> 陸北北進屋,房間的窗戶被鼠尾草色的厚棉布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整個屋子掩著昏沉的暗,。
顏渺坐在床邊,還處于半夢半醒間,,?“今天就拜托你了,?!?p> “阿玨呢,?”
“在陽臺吧,早上就聽見她嗯唧嗯唧了,,一天到晚就愿意待在陽臺,,我那兩盆四季米蘭都被她撲完了,?!?p> “我去看看?!标懕北背柵_走去,。
“顏渺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你吃早飯了嗎,?”
“吃過了,。”推開門,,陽臺上七七八八擺著些叫不出名字的綠植,,內衣晾在與露臺平行的桿子上,從外面看是看不到的,,白色的內衣像梔子盛在陸北北的瞳孔,,撞上來的第一秒他就避開了視線,低頭尋找阿玨,,地上三兩個塑料盆,,一個澆花噴壺,一只不知道什么時候遺落的羽毛球,,一把長柄傘,,阿玨正趴在角落里的絨毯上假寐,陸北北輕輕抱起她進了屋,。
顏渺還沒從困倦中掙脫,,意識被吊在虛空中,迷迷蒙蒙落不到實處,。
陸北北看女生的樣子,抱著貓站在床邊,,半晌沒說出話,。顏渺睡衣的一角跑出來,露在衛(wèi)衣外面,,腳上沒穿襪子,,穿一雙夏天的涼拖鞋,露出白凈的腳踝,。
“昨晚又熬夜了,?”
“嗯”顏渺奶聲奶氣地應著。
“你睡吧,?”
“嗯……”其實壓根沒聽清說的什么,,整個人像片癱軟的芝士搖搖欲墜。
陸北北把阿玨放下,,拿了件坐在顏渺面前的地墊上,。
外面是個陰天,,早上七八點屋子里凝喑,昏沉,,空氣如同吸音材料般將所有聲音徹底吸盡,,顏渺此刻已經垂下了雙眼,長長的睫毛搭在下眼瞼,,投出一片不合理的陰影,,眉毛顏色淺淡地延在眉骨上,一雙嘴唇呈著朱砂跟珊瑚之間的顏色,。
陸北北就這樣近距離看著顏渺的臉,,時間是踩在大象腳下的淤泥,變得沉滯徐緩,。阿玨趴在旁邊,,同樣靜默不語。
不知道過了一分鐘還是一個世紀,,對面的女生的意識終于落在某個踏實的地面,,她慢慢睜開眼,聚了神,,再然后就跟眼前的男生猝不及防地對視了,。
顯然第一個浮上來的念頭還是訝異,“干嘛呢,?”
……
陸北北不語,。
顏渺笑了起來,抬起一只手伸向陸北北的脖頸,,這回換到陸北北驚訝了,,顏渺細細的手腕處飄來一股淡淡的玫瑰香,大約是粉玫瑰那一類,。
陸北北稍微讓了一下,,顏渺抿了下嘴,
“你那個,,領口翻進去了,。”
“???”
顏渺繼續(xù)手上的動作,陸北北腎上腺激素蹭蹭蹭亮起了紅燈,。
顏渺弄好了之后,,陸北北慌亂地從地上站起來,“那個,,太空艙在哪,?”
“在門后邊,,就那個帆布包旁邊?!?p> 陸北北取完包,,顏渺小心把阿玨放進里面,“要乖乖的啊,,不害怕,。”阿玨一雙銅橘色的眼睛長在窗口處望著顏渺,,一幅楚楚可憐的模樣,。
陸北北背起書包往門外走,顏渺在后面又叫住了她,,“寵物醫(yī)院旁邊有家賣華夫餅的,,超級好吃,你買兩份回來,,我請你,。”
“哪一家,?”
“陳記甜品,,就在寵物醫(yī)院頂隔壁,我要巧克力口味的,,你吃什么自己選,。”
“自己想吃就自己想吃,,哪那么多借口,。”
顏渺被拆穿后,,嬉笑著吐了個舌頭,。
……
到了醫(yī)院,阿玨突然變得怯生生的,,完全不像一只流浪貓的本性。醫(yī)生給她做了健康檢查,,又稱量了體重,,陸北北等在一旁,耐心看著,。
等打完麻醉,,阿玨的眼神就開始變得渙散,陸北北第一次見到這么真實的渙散,,還是出現(xiàn)在一只貓身上,,覺得又好笑又心疼,。
等阿玨完全昏迷,醫(yī)生把她的四肢小浪蹄固定在手術臺上,,開始清理手術部位,。
陸北北站在一旁看著,突然兜里的手機鈴聲憑空催了起來,,他掏出手機往外走,。
陌生的號碼,陸北北心里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站在門外,,按了接聽,
“裴月摔倒了,!”陸北北五雷轟頂,,
“什么?,!”
“我在她手邊看到手機上你的號碼……”
“打120了嗎,?”第一想法,
“打了,?!?p> “你們在哪?我現(xiàn)在過去,!”
“你直接去醫(yī)院,!”
“哪個醫(yī)院?”
“現(xiàn)在還不知道,,救護車來了我打給你,!”
陸北北掛了電話就往外沖,等到了路邊又不知道該往哪去,,早上來的時候還是晴空萬里的天空此刻卻是灰云密布,,路人行色匆匆,偶有側目看向這位暴躁的少年,。
終于,,電話來了,“市三醫(yī)院,!”
陸北北掛了電話,,幾乎是站在路的中央攔車,周末的上午,,出租車不知為何也變得如此緊張,,好幾輛繞著他開走了,陸北北反復看手機的時間,,焦灼感膠著他的脊背,,他感到一陣暈眩,。
終于有一輛停了下來。
……
陸北北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才忘了問具體在哪層,,電話再打過去,,已經是關機,他跑到大廳正中央的服務臺,,
“有沒有叫‘裴月’的病人,,剛剛進來的!”
“剛進來的是嗎,?您去急診科問問,,穿過這大廳后面那樓?!迸驹刚呱焓忠虼髲d另一頭,。
陸北北邁開步子就沖出去了,撞到了一個拿著一沓厚厚單據的中年人,,單據瞬間漫天飛了起來,,那男人也沒管,扶穩(wěn)陸北北,,“小伙子,,慢點?!?p> 到了急診樓,,逮到穿白大褂的不管是醫(yī)生還是護士,就抓著問,,有沒有叫裴月的病人,,懷著身孕,短發(fā),,終于有人回答了,,“裴月?走廊盡頭左拐第二間手術室,!”
放下她的肩膀,,陸北北往那邊沖,又不小心跌了個踉蹌,,等趕到手術室門口的時候,,身體內的所有力氣都被耗盡,杵著膝蓋,,身子彎成90度,,大口喘粗氣,,缺氧感讓他扯出猙獰的表情,,他抬頭望著緊閉的大門,,企圖望穿門背后的世界。
他后面的女生站了起來,,
“你是,?”
……
裴月房間的節(jié)能燈壞了,拖拖拉拉捱了好幾天,,后來晚上去洗手間實在是不方便,,找了附近的五金店買了替換燈泡,門口檐廊上摞著三兩張積滿灰塵的塑料凳,,拖進了屋——不是沒想過請別人幫忙,,可裴月看室友每天學習學得頭昏腦脹,不便再麻煩——墊了兩本育嬰雜志,,腳踩著床再踏上凳子,,燈泡被擰的很死,裴月墜著肚子踮起腳尖費力旋轉,,燈泡脫離軌道的那一瞬間,,身體跟著一下失去了重心,左右搖晃又抓不到支點,,整個過程持續(xù)不到三秒,,隨著一聲尖叫裴月從凳子上重重地摔了下來……
天昏地暗,天旋地轉,,劇痛從神經末梢源源不斷傳來,,越來越強悍,如沙漠里席卷而來的流沙迅速侵蝕并吞沒裴月的意志,,同時她感覺到下體有什么黏糊糊的液體流出,,同屋室友跑過來的時候,她撐著最后一點清醒打開了手機,,微弱的語聲擠出“陸北北”三個字后,,痛感攜走她全部的意識。
陸北北聽完室友的敘述后嚇得蹲在了地上,,
“摔倒,?燈泡?正面朝下,?”
他閉著眼睛,,拳頭攥得緊緊的壓在自己的胸腔,五臟六肺脹滿了又酸又澀的潮水,,緊著他的心臟,,狠命卡著他的喉嚨,他哭不出來又吐不出來,肩胛骨劇烈地抖動,。
戴眼鏡的女生上前詢問,,“你沒事吧?!?p> 陸北北說不出話來,,
如果裴月真出什么事,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放過自己,。
……
終于手術室門打開了,,一位穿戴得只剩下眼睛的大夫大聲詢問“誰是病人家屬?”
“我,!”陸北北猛地起身,,
“產婦正面摔倒,撞擊后大出血,,胎盤從子宮剝離,,加上長期營養(yǎng)不良,體質極度虛弱,,小孩保不住了,,大人情況也很危險?!贬t(yī)生沒有半點避諱,,直述實情,
“先救大人,!”陸北北脫口而出,,
“小孩已經胎停了,我們現(xiàn)在正在全力搶救大人,,望家屬告之,。”
“求你一定要救她,!”陸北北顫抖著音腔,,
“我們會盡全力,但請家屬也做好相應的心理準備,?!闭f完大夫轉身消失在門內,
陸北北坐在地上靠著墻,,盯著手術室門上那一行“手術中,,請保持靜”幾個字怔怔不語,猩紅的字眼像是審判前的預告,,他不知道每一個字背后的隱喻是什么,,但那片紅,,燒得他眼眶如困獸般血紅。
時間攪著混沌,,一會兒快一會慢地向前推進,,眼前的人來來去去,像是剪影,,他是這沓膠片中唯一不變的背景,宛若一具空殼般,,血液被抽干,,手腳筋被挑斷,極度的恐慌麻痹著他,。
終于,,不知過了多久,那一行紅字跳成綠色,,“手術結束,。”
陸北北站起了身,,不敢往前邁步,,門開了,從里面推出來一張病床,,短發(fā)女生面色蒼白閉眼躺在上面,,沒來得及多看一眼就又被推走,一位大夫停摘下口罩,,“大人安全了,,但身體狀況很不理想,需要住院調養(yǎng),,另外,,孩子的事請委婉告知?!?p> 聽完這句話,,陸北北的五臟六肺才算回到原本的位置。
等醫(yī)生走后,,陸北北向她的室友表示了感謝之后,,讓她先回去。辦完住院手續(xù),,來到裴月病房,,裴月還沒醒。
把房間空調調高了點,,掖緊了被角,,坐在床邊,,白色的床單襯得裴月臉色近乎慘白,她面容平靜,,像是陷入了深深的睡眠,,她在做夢嗎?夢里會出現(xiàn)什么,,是夢幻般的童話世界還是迷宮般幽深的叢林,。
窗外,暮色漸趨四合,,房間漸漸暗下來,。
陸北北看著裴月扁平的腹部,悵然若失,,要怎么委婉告知,,委婉不了,甚至連告知也開不了口,。孩子是裴月的牽掛,,之前哪怕陸北北暗示過其實有別的選擇,裴月也是撫摸著肚子說,,“我要的,。”現(xiàn)在,,要再從她的世界,,拿走一些東西,會不會命運有時候太不仁慈,。
窗外夜色濃黑,,陸北北擰開了床頭的照明燈,調到了最小的光亮,。
這時候,,手機響了,他現(xiàn)在一聽到鈴聲的應激反應就是心猛地空一拍,。
走出病房,,顏渺打來的,“嗯,?”
“陸北北,。”
“嗯,?”
“你在哪呢,?”
“嗯?”
“我貓呢,?”
“貓,?啊……”陸北北這會兒才想起來阿玨被落在寵物醫(yī)院,,“顏渺,不好意思,,我現(xiàn)在有事,,貓還在寵物醫(yī)院……”話還沒說完,顏渺就啪地掛了電話,。
陸北北被這一掛搞得不明就里,,心里甚至莫名積郁起小小的火氣來。
重新坐在病床邊,,拿著手機猶豫半天最后又按了鎖屏鍵揣回兜里,。
就這么靜靜候著,墻上的鐘的時針滑過7點,,又指向了八點,最后慢慢移向九點的位置,。
陸北北就這么哪也不去什么也不干地守著,,他再也不能放松哪怕一刻,尤其是孩子沒了,,如果裴月獨自醒來身邊又沒有任何人,,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陸北北沒有更壞的打算,,最壞的情況已經發(fā)生,,自責跟懊悔留等日后再細細凌遲自己,現(xiàn)下,,他怕的是裴月不要這條命了,。
裴月醒來的時候,陸北北立刻站起身,,湊到她面前,,輕聲細語地喚著,“阿月,,阿月,。”
裴月睜眼第一眼就看見頭頂上的日光燈,,下一秒就摸向自己的肚子,,癟下去的那塊像鈍刀,她用手掌緩慢磨在上面,,一遍一遍確認,,直到手心拉出歷歷看不見的血刃。
陸北北握住她的手,,寬大厚實的手掌整個兒包住裴月的小手,,裴月拼命掙脫,,陸北北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握得緊緊的,裴月的眼淚刷地一下就滾落,,眼眶像是被誰投了毒一般,,不竭地制造出更多的淚水,沿太陽穴往兩邊滾落,,藏著宿命般地不甘,,嘴唇咬的緊緊的。
“阿月,,對不起,。”陸北北抬起袖口給裴月擦眼淚,,那眼淚燙濕了衣袖,,也燙傷了陸北北的心。
……
那天晚上,,裴月一句話都沒說過,,哭累了就睡,睡醒了繼續(xù)哭,。陸北北陪在一邊,,連安慰也不敢多給。
第二天,,陸北北跟公司請了一個禮拜的假,,又拜托護士幫忙聯(lián)系了可靠的阿姨。
陸北北寸步不離,,日夜照顧,,裴月是在第三天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陸北北,,你去上班吧,。”
當時陸北北正在床邊削一顆蘋果,,聽到這句話,,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半晌,,什么話也沒說,,繼續(xù)削了起來。
“我沒事,,你不用擔心我,,我不會去尋死的,”裴月平靜地說,,
陸北北沒說話,,
“你下午去我那給我拿幾件換洗的衣服來,,明天你就去上班?!?p> “吃吧,。”一顆褪了皮的黃澄澄的蘋果遞到裴月的面前,。
“你在這,,我也一樣,心里不會好過的,,你以為你是誰?。烤仁乐鲉??真要是救世主你早不出現(xiàn)晚不出現(xiàn),,等我被欺負被誆騙又挺著個大肚子才出現(xiàn),陸北北,,你以為我不說,,你就可以原諒自己,別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受不了你功高蓋世的樣子,?!?p> 陸北北沉默,,裴月能把氣撒在他頭上,也好過什么都不說,,咬著牙獨自對抗這世界的殘忍,。
“陸北北,以前你沒出現(xiàn),,以后也用不著你,,我是可憐,我都覺得我自己可憐,,那我活該行不行,,輪不到你來看笑話,輪不到你擺一幅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來同情我,,我賤,,但也礙不著你什么事吧,輪得到你看輕我嗎,?”
“我從來就看輕過你啊,。”陸北北不能忍受裴月輕賤自己,,這比輕賤他還讓他難受,,
這句話像扳手一樣輕易擰開了裴月的淚閘,,她又一次哭得劇烈,“陸北北,,我是個麻煩,,收拾不完的,你該有自己的未來,,跟我攪在一起算怎么回事,。”
“阿月……”
“你別在這了,,讓我少一點負疚好嗎,?”
“讓我少一點負疚好嗎?”陸北北說,,“阿月,?”
“我能照顧你?!?p> “我不用你照顧,。”
……
兩個人都沒說話,,空氣被鑿了個口子灌進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裴月止住抽泣,,繼續(xù)說道,,
“我說了我不會去死的,當年吞了一把安眠藥閻王爺都沒收我,,那以后我就不會再去尋他,,知道嗎?這幾天我也慢慢勸下了自己,,寶寶留不住,,可能是我跟他之間緣分不夠,或是我還不夠格去迎接他,,宿命這東西,,哪怕再沒道理你也只能去抵抗,而不是聽之任之,,我知道自己微不足道,,但多少還保有一點頑強,我會整理好自己,,再重新上路的,。”
陸北北輕輕點了點頭,
“你去上班吧,,不是給我請了阿姨了嗎,?放心,我裴月?lián)蔚米??!?p> “我假都請好了,沒關系的,,下個禮拜我再去上班,。”
“一會兒你去我那給我拿幾件衣服,,再買兩本雜志帶過來,,我要吃車厘子跟山竹,你多買些來,,另外禮拜六或禮拜天一定要來看我,,知道嗎?”
陸北北猶豫了一會,,應了下來,,“嗯?!?p> 到了傍晚時分,,他按照裴月給的地址,去她的住處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