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四九拿過那粒發(fā)黑的銀豆子,。
他伸出手輕輕挼了挼彭瑩玉的腦袋,，笑道：“你小子倒還有點孝心，知道惦記你爹娘,。”
“那是,，俺爹娘對俺可好了,。”
彭瑩玉又坐下來,，單手抱著膝蓋,，另外一只手抓褲襠，從褲襠里捏出一只虱子來咬在嘴里,，一邊啃著手指頭,，一邊憂心忡忡地道：“就是不知俺爹娘還活著沒，江西餓死了不少人,，剛開始可以吃野菜,，野草，后來只能吃樹葉,，樹皮,，再后來吃觀音土，再后來河都干了,，沒吃的,，我們就逃荒到北方了?！?p> “為何不逃荒去更南方,？”
彭瑩玉道：“再南邊？那邊的南蠻子和山匪老多,，有人被湖廣的蠻夷抓上山去關(guān)在豬圈里,，挑了手筋腳筋的，把腦袋打成傻子,，還不如去北方給蒙古老爺當(dāng)驅(qū)口,，俺還聽說，山寨里的大王,，喜歡吃小孩熱心肝,，把人捆著，用涼水潑心肝兒,，趁熱剜出來……”
陳四九又沉默了,。
自大元建立起，各地的義軍此起彼伏,，就沒停過,。
如今的官府，能夠掌握到的地方很有限,，蒙古人和色目人,，又沒有綱常倫理可言,，綱紀混亂，百姓不是百姓,，官軍不是官軍,。
大元的官軍，比土匪還土匪,。
官吏們互相勾結(jié),，盤剝克扣，打官司要錢,，官司打贏了要錢,，打輸了也要錢，還不起錢,？沒關(guān)系，官府把你抓了賣給寺廟當(dāng)奴隸,，或是賣給大財主,，各地寺廟開的當(dāng)鋪，放高利貸,，喚作長生息,，色目回回放的高利貸，喚作羊羔息,，生生不息,，老子死了兒子還，兒子死了孫子還,。
前幾年,，陜西大旱之后又是大水災(zāi)，然后蝗災(zāi),，赤地千里,，就出現(xiàn)過易子而食的慘劇。
“江西的官府不管么,？”
陳四九問道,。
彭瑩玉哼了一聲，罵道：“官府,？俺以后若是得了勢,，殺盡那幫色目狗，官府的色目回回尤其蔫壞,，各種想著法子的克扣百姓,，稅都收到了一百多年后，官府比強盜都不如,，強盜還知道給農(nóng)民留點春種明年接著搶,，官府的稅吏,，連春種都給你搶了！”
“倒是白蓮社,，明教,，彌勒教這些香社，開倉放糧,，吸納老百姓呢,，尤其是白蓮社?！?p> 陳四九瞇眼細思,，白蓮教在一二十年前年曾經(jīng)掀起過浩大的起義，近些年也時有叛亂,，大元朝廷曾經(jīng)將白蓮社定為左道禁止,，后來白蓮社的長老給色目商官使了不少銀錢，讓他們減低了對白蓮社的限制,，如今這幾年,，白蓮教，明教,，彌勒教三教傳播十分迅速,，尤其以明教和白蓮教為最。
明教本是摩尼教一支,，高層大多經(jīng)商,，廣有錢財，各地堂主香主都是家資億萬的地方豪強,，聽彭瑩玉這說法,，這三個教派已經(jīng)開始積蓄力量，準備起事了,。
“小和尚,，把你的水葫蘆給我使使?！?p> 他吞了口口水動動胳膊,，感覺自己喉嚨還是有些口渴，按照大師傅傳授,，這應(yīng)該是失血過多,，好在他身體強壯能頂?shù)米。诌^去到那海子邊上,，跪在地上打起一葫蘆水來喝,，足足灌了三葫蘆水進肚，這才開始細心觀察周圍環(huán)境,。
彭瑩玉若是沒說錯,，此地距離大元的上都開平還有很遠,。
那這水必須得喝足，否則不知道下一頓在哪,。
這小海子的水是鹽堿水,，泛苦，里面還有牛羊糞便,，商隊抓來的驅(qū)口奴隸們此時也被看守放出來,，瘋狂地跑過來喝水，他們互相推搡著,，爭先恐后,，趴在牛羊糞便中你爭我奪，生怕自己喝不到水……
幾個女人和小孩因為腳下被麻繩捆著跑不快,，被人踩在腳下,，但沒有人停下來，他們灰黑無光的眼睛里,，只有地上那個海子中的水,，似乎這水可以讓他們解脫。
剛才那幾葫蘆水喝下去,，勉強讓陳四九的精氣神恢復(fù)起來，他開始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遠處有幾個行商或乞丐經(jīng)過燒的土灶,，下方有一些草木灰，陳四九也不嫌棄,，上前去將草木灰涂抹敷在了胳膊傷口上,，防止發(fā)炎和感染。
這時,，幾個剃發(fā)留著辮子的蒙古武士,，手中提著馬鞭，牽著自己的馬匹往這邊走來,，他們都蠻橫彪悍,，呵斥叫罵著用手中馬鞭抽打趴在海子中喝水的漢人驅(qū)口，躲閃不及的直接一腳踹開,。
陳四九看的重重皺眉,。
其中一個應(yīng)該是這伙蒙古武士首領(lǐng)，他面貌瞧著年歲不大,，但是身材敦實大腹便便,，顯然是大元蒙古大根腳貴族，兩邊的蒙古武士為他開道,，讓他飲馬,，他見地上一個女奴皮膚白皙,，面貌姣好，便一腳將女奴肩膀踩著,，那女奴只顧著喝水,，也不反抗。
這蒙古武士首領(lǐng)俯身捏起那女奴的脖頸來,，猶如看牲口似的,，將她嘴巴捏開，看了看這女奴牙口,。
那女奴見自己被一個蒙古老爺看上,，眼睛一亮，忙討好似地抱著蒙古武士首領(lǐng)的腿,，吟吟哀求,，殷勤獻媚。
“這是大老爺哈麻,?！?p> 彭瑩玉湊到陳四九身邊，對他小聲說道,。
“哈麻,，他是黃金家族后裔？”
彭瑩玉搖頭,。
“俺不知道,，俺只知道他是欽察人，似乎是西域康居人氏,，聽說他母親,，是大元寧宗皇帝的乳母?！?p> 陳四九哦了一聲,。
那哈麻直接將女奴的麻衣掀開，當(dāng)眾驗了驗貨,，感覺此女皮膚白皙,，還算合胃口，這才對身邊武士點點頭,，將女奴帶走,。
周圍的女奴見狀，紛紛上前自薦,，卻惹來哈麻一陣鞭答,。
“她們在干什么？”
彭瑩玉咧嘴道：“成了大老爺?shù)呐?，才能有飯吃,，不然等會連牲口吃的苜蓿草都沒有,，你瞧見那幾個瘦老頭了沒？”
陳四九看去,。
有兩個老頭瘦骨嶙峋,，身上別說褲子，只有兩塊兒破麻布扎在腰間,，走路顫顫巍巍的,，倒在地上勉勵喝水，眼看是活不長了,。
“今晚這幾個瘦老頭多半就得餓死,，晚上你要是有膽子吃肉，興許能分點他們的骨頭,?！?p> 陳四九愕然。
彭瑩玉似乎司空見慣,，咧嘴笑道：“你是不是覺得俺很厲害,？俺告訴你，俺逃荒路上見多了,，要餓死的人肩膀都硬,，胳膊和腿沒力氣，尤其是眼睛沒有神采,?！?p> 這是三位師傅沒有教過陳四九的。
他朝著那幾個瘦老頭看去,，果真見幾個瘦老頭面色蠟黃,，肩膀僵硬,，手腳沒力氣,，而且眼睛有些灰蒙蒙的像是死人的眼睛。
陳四九左右看了看,，路邊有一些草籽,，可以剝來做粉末吃，他招呼彭瑩玉幫忙,，從那些馬尾草上捋下草籽,，又摘了一些蒲公英，將那些草籽和蒲公英碾碎,，發(fā)給那幾個瘦老頭,。
彭瑩玉道：“你這樣作甚，這些人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還不如死了好,，死了能得個清凈,，你瞧見那幾個皮膚白點的沒？”
“她們都是廟里的大喇嘛做法事要的,，抓去取了心肝腸肚,，小腿骨頭做成法號，死了魂魄都下不了十八層地獄,，早死不早超生嗎,？”
陳四九搖頭道。
“吃頓飽的死和餓死,，還是有區(qū)別的,。”
本來這些驅(qū)口奴隸是不準亂跑,，后面有人見陳四九和彭瑩玉薅草籽當(dāng)吃食,，也跟著學(xué)，上前去薅草籽吃,，這些驅(qū)口奴隸平時為了防止他們逃跑,，都不給食物，只給一點水和一點牲畜吃的草料,，他們這一動,，瞬間引起了騷亂，幾個蒙古武士注意到了陳四九,，那大老爺哈麻,，也領(lǐng)著兩個武士走了過來。
“你是何人??？”
他厲聲喝道。
陳四九掃了掃這商隊的大老爺哈麻,，說道：“我乃是天師道三十五代道首陳四九,，前往上都覲見大元皇帝陛下，為大皇帝進獻仙丹,?！?p> “你們把我的仙丹和道碟，弓箭,，藏到那里去了,？”
哈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雙手放在腰間腰帶上,，冷哼道：“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偷偷喝了龍嬌馬奶酒的混蛋，我才不管你是什么多少代道首，按照我們蒙古人的規(guī)矩,，你被我搶過來,，就是我的奴隸?！?p> 陳四九咧嘴笑了,，他眼神閃爍：“若是咱將你搶過來，那你也就是我的奴隸,？”
哈麻聞言,，向后退了一步，幾個蒙古武士這時恰好牽來兩條獒犬,，這兩條獒犬都是眼睛通紅口中流著口水,，瘋狂躁動地狂吠。
彭瑩玉忙往后退了一步,，小聲道：“這是吃死人肉的獒犬,，被它們咬了，會變成瘋子,，怕熱怕風(fēng),，見了風(fēng)就口吐白沫而死?！?p> 大元在征討西方諸國時,，曾經(jīng)有一支獒軍，全都是獒犬,，專為撕咬敵人軍馬,，還有搜刮城中富戶錢財用，這些獒犬便是獒衛(wèi)后代,。
哈麻冷哼道：“小道士,，遇到我哈麻乃是你前世修來的福分，大元如今的新皇帝即將登基,，缺些身強力壯的火者（宦官）在旁伺候,，我看你不錯，你不要不知道天高地厚,，我將你送入宮,，你可得大富大貴,，不比你在這當(dāng)奴隸快活,？”
“不知道多少人，想入宮當(dāng)火者,，還沒機會呢,。”
火者也就是宦官，陳四九聽得哈哈大笑,，往前一步,，看向兩只瘋狂嘶吼的獒犬，猛地眼眸一瞪,，銅鈴般的眼睛迸出攝人心魂的眸光,，察覺到陳四九身上那廝虎搏熊的濃烈煞氣，兩條獒犬全都嚇得連連后退,，趴在地上低頭嗚嗚叫喚,。
“你的狗不錯?！?p> 陳四九伸手摸了摸兩條獒犬腦袋,，看向哈麻。
哈麻大驚,，咬牙正準備怒罵,，身邊有個蒙古武士上前來喊道：“大老爺，白蓮教的那個首領(lǐng)韓山童,，帶著幾個隨從來拜見您了,，還帶了五十壇山西白酒，送了三十塊銀錠,，布帛兩百匹,。”
聽到白蓮教首領(lǐng)韓山童帶來了厚禮,，哈麻臉上頓時轉(zhuǎn)成笑意,，哈哈笑道：“哦，韓老弟這么客氣,，他們?nèi)嗽谀睦锇,。俊?p> 他話音剛落,，身后就傳來一陣爽朗笑聲,，一個身材魁梧，寬額頭,，豹頭環(huán)眼的壯漢,，做富豪打扮穿著綢緞，帶著幾名身材魁梧的隨從走了過來,。
來人正是大元白蓮教魁首,，河北人氏韓山童，他家族世代為白蓮教長老,，白蓮教大元初期,，在南北方香火都十分旺盛，可惜忽必烈大皇帝時期，白蓮香主杜萬一起兵反元,，白蓮教被判為謀逆禁了一段時間,，否則白蓮教有可能在當(dāng)年諸教大法會上，爭一爭諸教法王的職位,，如果白蓮教不反元,，北方也就沒有全真道教趙志敬什么事。
如今距離白蓮起事已過了很多年,，當(dāng)今魁首韓山童是個有勇有謀之輩,，他此次前來，帶著自己心腹劉福通,，道人關(guān)鐸關(guān)先生,，專為前往上都為大元的新皇帝妥歡帖木兒祝賀，順便探查一番大元如今的虛實,，為以后起事做準備,。
那邊，陳四九瞇著眼虛眼一瞧,，發(fā)現(xiàn)這韓山童氣勢昂揚,，身后的劉福通，關(guān)先生,，也是一時豪杰,，又聯(lián)想幾位師傅所言，有個叫做韓山童的,，乃是反骨入懷相,，將來反元，他必定起事,。
他往韓山童瞧去,，果見他胸口骨骼凸出，寬肩凹起,，反骨入懷,。
“白蓮教的教主，好生氣派,?！?p> 身邊的彭瑩玉小聲嘀咕道。
陳四九拍了拍他腦袋,，摸著這彭瑩玉腦后反骨,，說道：“小子，不用羨慕他,，你將來可以比他更氣派,，有句話叫槍打出頭鳥，你看他虎踞龍盤,，眼若銅鈴,，身材魁梧，手下個個兵強馬壯,，白蓮教教眾又遍布天下,，你想到了什么？”
彭瑩玉撓了撓腦袋,，疑惑撇嘴道：“俺想到?jīng)]人敢惹他,。”
“這就對了,?！?p> 陳四九瞇起眼，意味深長地道：“韓山童這白蓮教主有勇有謀,，廣有財貨,，蒙古人得給他面子，蒙古人給不了他面子的時候,，他就會自己去找回面子,。”
“可惜了,，苦的是老百姓……”
ps：冷知識,，大元帝國最西邊的伊兒汗國，國璽是漢文,，字為“輔國安民之寶”六個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