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炊煙裊裊,,祁縣外小陳莊內,,廚房之中,廚娘正在準備晚飯,。
灶下的柴火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灶內的豬油滋滋的散發(fā)出特有的香氣,廚娘將切好的驢肉放入煸炒,,廚房中升騰起了煙火的氣味,。
一只手偷偷探了過來,,捂住了廚娘的眼睛。廚娘嘆了口氣,,說:“婉兒小姐,,我這兒正在燒飯呢,別鬧了,?!?p>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撤下手,放下踮起的腳尖,,憋著嘴,,說“真沒勁,家里一個個都是這樣,,不是木頭就是會惹我生氣,,連阿沅姐姐也不和我玩了?!?p> 廚娘忙于灶臺,,騰不出手,只能用語言安撫:“小祖宗,,誰敢得罪你啊,我這兒是燒菜呢,,可不敢差了火候,。再說,陳大人還沒回來,,幾位公子也不在家,,現在的事情多,也沒什么人有心情和你開玩笑,?!?p> 小姑娘坐在廚房邊的小凳上,抄起一旁的呂梁紅棗,,邊啃邊說:“我看啊,,凈是瞎操心。有什么好慌的,。就算爹爹失蹤了,,有大哥和二哥在,就是天大的事情,,能奈何得了我們家,?”小姑娘肆無忌憚的說著,廚房里上上下下各個忙活的人一個個都裝聾作啞,,當成是沒聽到,。
廚娘苦笑:“你呀,,不愧是被兩位公子給寵大的,就沖這話就沒白疼你,。不過要被你爹聽到,,可要打你了哦?!?p> “他敢,?”小姑娘犟著嘴說,“整天兇巴巴的不理人,,還敢打人,?我媽可不得好好收拾他?!?p> 小姑娘眼睛咕嚕咕嚕轉著,,又說:“再說我爹爹本事大著呢,千年的王八死得了,,他都死不了,。”
“君子遠庖廚,,你倒是挺聰明的,。只是爹是君子,我不是,,你說的話我可聽到了哦,。”一個聲音傳來,,沉穩(wěn)而平和,,可廚娘的手卻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小姑娘聽到這聲猛地轉過頭來,,開心的喊道:“三哥,?你回來啦?聽文老頭說你不是去找爹爹了嗎,?爹爹回來了,?”
陳翔笑著說:“父親回來了,我是來找廚房吩咐多做幾道菜,,剛好逮著你這個小滑頭,。你說的我可都聽到了,怎么,,就大哥二哥疼你,,三哥就不疼你了?既然你看不起三哥,,那三哥就只好和父親說道說道了,?!?p> 那小姑娘就是祁縣陳氏的嫡女,陳瑜的女兒,,陳翔的妹妹,,此刻待字閨中,閨名一個婉字,。陳婉被陳翔一句話給嗆住了,,許久說不出話來。她年紀雖小,,也知道自己在廚房里隨便說說,,幫工和仆人是不敢到父親面前多嘴的,只是被自家哥哥聽到就有些麻煩了,。她無計可施,,只能惡狠狠地反嗆:“哼,就是看不起你,。來廚房吩咐這種事情也要親自跑過來說,?你好歹也是我陳婉的哥哥,士族子弟,,士族子弟你懂嗎,?君子遠庖廚你懂嗎?懂嗎,?你叫我怎么看得起你,。”
陳翔走過來,,摸摸陳婉的頭,笑道:“我固非君子,。君子心有仁念,,見到活的牲畜就不忍心看到它死,聽到牲畜的聲音就不忍心吃它的肉,。這固然是君子仁慈之心推己及人,,乃至于推廣到萬物生靈,可是這種仁慈太過泛濫,,反而做不成任何的事情,。這樣百無一用的君子,我不為也,?!?p> 哼。陳婉瞪了一眼陳翔,,不說話,。
“再說,,如果不是我和阿沅討論菜譜,開發(fā)新菜,,你能吃得到你喜歡的糖醋鯉魚,,香酥雞?你這可是過河拆橋啊,?!闭f著,陳翔又看向廚娘,,笑意盈盈,。
廚娘放下廚具,斂衽一禮,。
“阿沅見過翔哥哥,。翔哥哥一路辛勞,還是早點帶著婉兒小姐回去歇息吧,。阿沅過會兒會多燒幾個你和令尊喜歡的菜,。”聲音平和而帶有些許暖意,。
陳翔收斂笑意,,平靜地掃視著廚娘,烏黑的長發(fā)盤起發(fā)髻,,低垂的眉眼坦然地對視,,身上鵝黃色裙衫樸素而整潔,好像沒有廚房常見的煙火氣,。陳翔點了點頭,,說:“那就麻煩你了,阿沅,?!?p> “我不依我不依!”陳婉突然叫了起來,?!盀槭裁茨阆韪绺缦韪绺缃械眠@么親熱,到我就是一個婉兒小姐,?莫非有什么……”
“婉兒,。”陳翔打斷了陳婉的話,。此時廚房可不止他們三人,,火工和廚房的幫廚都在,可不能亂說話,影響女子清譽,?!鞍涫俏颐妹茫皇悄憬憬?,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話說來拗口,,但是此刻廚房中人都是知道這位掌廚廚娘的來歷的,。這位姑娘年方二八,豆蔻年華,,姓溫名沅,。她父親溫宥不過是陳家的一名賬房先生,但是她的姑姑卻是陳瑜的小妾,,也正是陳翔的母親,。以此說來,她確實是陳翔的表妹,,而與祁縣陳家其他人并無任何關系,。
當然,若嚴格說來,,陳翔雖然是庶子,,但名義上的母親還是陳瑜的正妻唐氏。更何況溫氏早亡,,若陳翔想要避嫌,,或者討好唐氏,不打算認這門親戚,,也說得過去,。不過顯然溫沅年紀輕輕能在祁縣陳的廚房立住腳跟,不僅僅是于廚藝超群,,陳翔也在其中使了不少力氣,。
陳婉此刻卻是借題發(fā)揮,甜甜一笑:“三哥哥,,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懂的……”
陳翔夸張地嘆了口氣,,說:“我懂我懂,剛才我什么都沒聽到,?!标愅襁@才得意的看了看溫沅,拉著陳翔的手回去了。
溫沅看著兄妹兩個打鬧,,輕笑了一聲,。回過神來卻發(fā)現,,下鍋的肉已經老了,,不由得扶額嘆氣,只是眉眼的笑意卻始終遮掩不住,。
當陳翔和陳婉回到正堂時,,榆木圓桌上稀稀落落地大概坐了一半的人,陳瑜居于主位,,旁邊的就是他的正妻,,唐氏。唐氏年過不惑,,保養(yǎng)得宜,,臉上還能看得出年輕時的神采。唐氏看到陳婉,,瞪了她一眼,。陳婉一下子苦了張臉,委屈巴巴地湊到唐氏身邊,,不停地低聲說著什么,。陳翔向著自己這位名義上的母親點了點頭,略略打了招呼,,便從陳瑜的左手邊空出兩個位置,,安靜地坐下來,眼觀鼻,,鼻觀心,,默然無語。
他可以想象,,此刻唐氏一邊在應付著陳婉的撒嬌,,一邊也會不經意地掃視他的座位。對于這位名義上的嫡母,,自己必須要給她足夠的尊重,。這種尊重不僅僅是對于她本人的尊重,也是對她血脈的繼承人,,自己的兩位嫡兄的尊重,。此時此刻在場諸人中,論座次自己應該可以坐在父親左手邊第一位,。然而,,哪怕此刻兩位嫡兄不在,,也要空出位置,這是一種服從,,一種表態(tài),。自己的這位嫡母,要的就是這個態(tài)度,,這種恭順的表現,。
自然,沒必要慕虛名而處實禍,,再說,,坐在父親身邊也確實有些“芒刺在背”的感受,離得遠一點倒也樂得輕松,。陳翔心中想著,。
在唐氏右手邊第一位的,自然是剛剛入座的陳婉,。陳婉也有一位嫡姐,,但顯然作為出嫁女是不可能在娘家留有座位的,而陳婉沒這個心思也沒這個必要去像自己一樣,,“遙敬”姐姐,,便直接坐在了母親的身邊,方便撒嬌,,也許也是在心理上更加依賴母親的庇護,。
坐在陳婉右邊的,是陳家的庶長女,,陳悅,,年且十四,端莊溫婉,,不過有些怯懦之色,。用陳婉的話說是,“上不了臺面”,。已經許了人家,,目前尚未出嫁。
陳悅的右手邊,,是陳翔年齡最小的庶妹,,陳嬌,年方八歲,,嬌俏可人,,向陳翔眨眨眼,看到這位三哥不理睬她,,又轉臉向陳瑜露出了可愛的笑顏。顯然,這位年幼的士族名媛已經意識到,,在她和她姐姐陳婉之間少女心事勾心斗角之中,,誰是需要依仗的,那些是可以拉攏的,。
陳嬌的右手邊,,是陳翔二哥陳昂的妾室,彩霞,。本來以她的身份,,是做不到這個位置的,但是因為她身懷六甲,,腹中的骨肉算是二哥的長子或者長女,,她母以子貴,在唐氏的特許之下,,暫時坐在這里,。
再旁邊,敬陪末座的就是陳瑜的兩位小妾,。年長者年過不惑,,低眉順眼,是陳悅的母親花姨娘,??吹剿路鹉芸吹疥悙偠旰蟮哪印A硪晃悔w姨娘年紀不到三十歲,,正是婦人最有魅力的時刻,,她鵝蛋臉龐,眼睛活泛,,笑語盈盈,,有著美人特有顧盼生輝,得意之態(tài),。
祁縣陳家人丁不繁,,陳瑜的兩位庶弟全家在西樓和東樓居住,并不一同就餐,,那就更顯得人丁稀少,。因此,在兩位嫡子各自離家為前程奔波之后,,唐氏也就允許兩位姨娘也同桌吃飯,。
不知自己的那位母親在世,會坐在哪兒,?神情心境是如同寶姨娘,,還是更似這位趙姨娘呢,?陳翔心中偶有所感,然后又搖搖頭,,似乎要打發(fā)走這些無聊的念頭,。
唐氏安撫住陳婉,環(huán)視了桌上眾人,,最后和陳瑜對視一眼,。陳瑜點了點頭,唐氏清一清嗓子,,緩緩說:“最近,,家事、國事,、天下事,,紛繁復雜,千頭萬緒,。如今難得一家人湊得比較起了,,有些消息需要告知,有些事情也需要重新安排一下,?!?p> 眾人屏息,默默地看著唐氏,。
“關于北征的事情,,我已收到大郎和二郎的信,二郎在太原屯騎中,,此次正是應征之列,。另外,”唐氏說著,,看了看陳翔,,“剛剛夫君和我說了,三郎也要從征,?!?p> 陳嬌有些好奇地望著陳翔,此時的她對于戰(zhàn)爭還是充滿好奇的狀態(tài),,剛想張嘴問些什么,,馬上回過神來掩住口,但是一雙黑眼珠子咕嚕咕嚕地轉,。陳悅有些小心看了看陳翔,,又收回了目光,眼神中有一絲憂慮,,似乎是對陳翔,,也似乎只是為了自己,。陳婉的反應就有些大了,她楞了會兒,,直接扯起唐氏的衣袖,,想要說些什么。不過唐氏沒搭理她,。
陳翔看過自家三個姐妹的神情,微笑著點點頭,,略作安撫,。
“這樣說起來,咱們家就有兩位男丁參軍了,。此番從軍時間較長,,而且說不準會不會臨時再征調人丁。夫君和我商量,,此時此刻起咱們陳家閉門謝客,,家中女眷專心繡女紅和為爺們祈福,悅兒的婚事也暫時緩一緩,,少惹事,,少動作,萬事等到此次征戰(zhàn)結束,,兒郎們歸來之后再說,。”
眾人聽吧,,彼此面面相覷,,到也沒提出什么反對意見。本來這桌上就是以女眷為主,,平時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唯一的兩個男人,陳翔出征,,陳瑜本身就是定這個主意的人,,更不會有什么意見。
唐氏說著,,突然對陳翔說:“既然不宴客,,我們現在請的廚娘,從今天起也不用請了,。人員進出來回的也麻煩,,你覺得呢,三郎,?”
這等事情唐氏本可一言而決,,不過那廚娘畢竟和陳翔沾親帶故,,唐氏還是給了自家的庶子一些面子。
“還是母親想的周到,,戰(zhàn)事期間男丁征調,,阿沅要再是來回奔波,我還真怕出什么意外,。但聽母親安排,。”陳翔低頭說道,。
“那行,,吃完飯之后,你送溫沅回去,,順便把事情說清楚,,賬也結了?!?p> “是,。”
“早點回來,,”陳瑜突然開口,,“你留在家里的時間不多,今夜要盤賬,?!?p> “是”陳翔低頭答應。
雖然陳瑜和陳翔回來是一件好事,,但是這一餐的氛圍十分嚴肅,。大周要有戰(zhàn)事,祁縣陳本家年輕一代的三個男丁,,有兩人要卷入其中,,這確實不是件讓人開心的事情。所有人默默地吃完飯,,連一向調皮陳嬌和任性陳婉都沒有了打鬧的性子,。飯后,個人各回自宅,,陳瑜和唐氏也回到了后堂,。
陳瑜泯了一口苦丁茶,說:“廚娘這種小事,,至于特地吩咐三郎去做嗎,?耽誤了盤賬可就麻煩了。”
唐氏點起油燈,,屏退侍女,,說:“你啊,這個當爹,,對三郎的就是不上心,。我是估摸著,想要成全三郎和阿沅,?!?p> 陳瑜皺起了眉頭:“啊,?你是不是想多了,。”
唐氏笑了:“你們大老爺們啊,,姑娘家這點心思我還看不出來嗎?再說,,他們是嫡親的表兄妹,,素來親厚,那阿沅人品相貌也都不差……”
“唉,?!标愯@了口氣,打斷了唐氏的話:“三郎未必有這個意思,?!?p> 唐氏鳳眼一瞪,說:“他還有什么不滿的,,阿沅的才貌,,給他當房里人,他還挑三揀四的,?再說,,三郎年紀也不小了,現在又要上戰(zhàn)場,,萬一有個好歹的,。我想著趁著這兩天,給他找個房里人,,萬一出事,,好歹也有個念想?!?p> 陳瑜挽起唐氏的手,,緩緩說道:“你這嫡母當的也不容易啊,難為你了,?!?p> “你知道就好,。”唐氏笑道:“這孩子也是識趣的,,我也樂得大方,,我也不想被人家戳著脊梁骨,說什么苛待庶子,?!?p> “不過,你也知道,,三郎一向心思重……”
“所以啊,,”唐氏坐起身子,說:“我這不是沒有把自己這兒的丫鬟塞給他嗎,?就是怕他多想,,覺得我給他按眼線什么的。他自家親厚的表妹,,他終歸是放心的吧,。”
陳瑜話說了一半被打斷,,也耐下性子,,繼續(xù)聽唐氏說下去。
“不是我說你,,懷瑾啊,,你壓他,壓得有些過了,。他心大,,想要做事,那就讓他做唄,,你這也不行,,那也限制,稍微做出點成績就給他挪地方,,這樣下去不行的,。就算是一張再好的良弓,如果一直緊繃著弦,,遲早也是要繃不住的,,更何況他小小年紀……”
“我心里有數?!标愯ご驍嗔颂剖系脑?,“你不知道,他……”陳瑜欲言又止,嘆了口氣,,說,。
“看他的器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