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輕輕的敲門聲,。陳昂小心翼翼地推開行軍參議的營門,。
“別看了,,其他人都上工地了,。定興侯要挖壕溝堆土山,,工程浩大,,數(shù)據(jù)繁多,,晉王府的這些臨時行軍參議一個個都被抓包,,過去驗算數(shù)據(jù),,指導(dǎo)施工了,。也是你來得巧,不然過會兒我也得走,?!?p> 陳翔瞥了一眼來人,然后繼續(xù)分秒不停的奮筆疾書,,快速地寫著什么,。
“那為什么留你一個人在這兒?”陳昂湊到陳翔的身邊,,想要看看他在寫些什么,。
陳翔倒是也大大方方,并不遮掩,?!斑@些天我發(fā)現(xiàn)松河和遼河的水位有些下降,我擔(dān)心會影響補給的供應(yīng),,打算寫個條陳,,交上去?!?p> “那確實是挺重要的啊,。咱們這么多人,人吃馬喂的,都靠遼河轉(zhuǎn)松河的水運,。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咱這孤懸千里之外的大軍,可得活生生餓死了,?!标惏郝犃艘灿行n心忡忡。
“問題定興侯那兒也意識得到,,關(guān)鍵是解決的辦法,。我想要建議,花些財物,,雇傭松南八部的男丁作為纖夫,,將糧食和物資的用船搶運進(jìn)來,先積攢起足夠的糧食,,以備不時之需,。”說著說著,,陳翔放下了筆,。“可是啊,,這個條陳該不該寫,,寫給誰,我還真的拿不定主意,?!?p> “事關(guān)三軍,當(dāng)然得寫,。寫好了遞上去給定興侯啊,,人家知兵,多個建議參考也是好事,?!?p> “哪有那么簡單,我是晉王的幕僚,,我寫的條陳,,不給晉王,先給定興侯看,?那晉王怎么看我,?”
“那也簡單,就給晉王,,晉王自然會和定興侯商量,?!?p> “我擔(dān)心,給了晉王,,人家反而嫌棄我多事,。這些天我多少也打聽了一下晉王的秉性,此番行軍軍務(wù)上一概不管,,做個甩手掌柜,,事情通通扔給定興候。我的條陳上去,,多半被扣下,,沒起到作用不說,還平白讓晉王不高興,,那又何必呢,?”
“這……”陳昂撓了撓頭,說:“你們這些人情上的彎彎繞,,我是真的懶得想,。還是你慢慢頭疼吧??傊?,我覺得,你有想法,,還是得說。戰(zhàn)事關(guān)乎到這么多人的性命,,多一個腦袋想問題,,多一個主意,終歸是好事,。參謀參謀,,不就是做拾遺補缺的事情嗎?你這有辦法的陳三,,還是想想辦法,,把條陳給遞上去吧?!?p> “唉,,我就知道,和你訴苦啊,,沒用,。你真是天生當(dāng)將軍的料,不會分憂,,只會下命令,。”陳翔嘆了口氣。
“這話說得,,要不你換換腦子,,來猜猜,我找你有什么事,?”陳昂將雙手收在背后,,說道。
陳翔轉(zhuǎn)過身,,認(rèn)真的從上到下打量了陳昂一遍,,說:“看你這個嘚瑟的樣子,肯定是拿了什么自以為能要挾到我的東西,,來勾我,。我想想,你素來知道我不喜飲酒,,不好女色,,又自己能做飯,那剩下的就只能是……”
說著,,陳翔伸手一攤,,接著說:“給我吧?!?p> “什么,?”
“家書啊。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行軍時蹤跡難尋,現(xiàn)在安定下來圍了十多天,,后方的家書也應(yīng)該送到了吧,。我沒去在意這件事,你作為我的二哥,,倒是能夠替我代領(lǐng)了,。”
“真沒意思,?!标惏赫f著掏出了一封書信,剛要擺在陳翔的手心,,忽然又收了回去,,在他面前晃了晃,問道:“那你猜猜,,這信是誰寄給你的,?”
陳翔嘆了口氣,,說:“瞧你這個一臉看好戲的樣子,不是阿沅的信,,還能是誰的,?”一邊說,一邊趁著陳昂分神的時候,,猛地將信紙抽過來,。展信一看,果然是溫沅的字跡,。
“你也不猜猜父親和母親,,就知道你的阿沅妹妹?!标惏赫{(diào)笑道,。
“父親和母親要寄信也是直接寄給你,有什么想囑咐我的肯定也是托你轉(zhuǎn)述,,沒必要多此一舉再給我寄信,。”陳翔面不改色淡淡地說,。
“是啊,。母親囑咐你,凡是小心即可,,不求建功立業(yè),,只求平安歸來,回來以后她自會幫你張羅一切,。父親囑咐你,,不要忘了臨行前告誡你的東西,收斂傲氣,,打磨性子,終歸會有你出頭的一天,?!?p> 陳翔輕笑一聲,說:“猜也猜得到,,來來回回就是這幾句話,。倒是二哥,你呢,?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似乎你的那位妾室彩霞應(yīng)該已經(jīng)臨盆了吧?!?p> “哈哈哈哈,,到底是兄弟,。”陳昂笑得合不攏嘴,,過來用力地拍了拍陳翔的肩膀,。“彩霞給我生了個八斤重的大胖小子,,父親特地來信問我要取什么名字,。我都想好了,這個小子是他爹從征肅慎時候出生的,,就叫做陳慎,。你覺得怎么樣?”
陳翔心念微動,,想著正妻還沒過門就有了庶長子,,那未來嫂嫂的面上恐怕不太好看。但是口中卻沒有說那樣煞風(fēng)景的話,,只是附和道:“君子慎微,,寓意也不錯啊。恭喜二哥,,喜得貴子,。”
“你也十八了,,得加把勁啊,,磨磨蹭蹭的,我看你那阿沅表妹就挺不錯的嘛,,你到底在拖個什么,?”陳昂一下子找到了作為長輩的感覺,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催促著陳翔,。
真是頭大,,這個問題和我那舅舅都說不清楚,怎么可能和你解釋清楚,。說來說去,,二哥肯定一句——“你先把人納了再說?!蔽疫€能說什么呢,。
“唉。你看我們現(xiàn)在身處千里之外,,就是有什么想法也鞭長莫及啊,。”陳翔不想和二哥過多糾纏這個話題,,隨便找個理由搪塞一下,。
誰想到這個話題也勾起了陳昂的愁思,。“誰說不是呢,,我剛收到信的時候,,也是恨不得插上翅膀,一夜就飛回太原,,飛到咱們家中,,看一看我那剛出生的兒子,看看他紅撲撲的小臉蛋,?!?p> 說著說著,陳昂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說:“可咱們的攻城不那么順利,,這場戰(zhàn)事也不知道會拖到什么時候?!?p> “這可說不準(zhǔn),,我剛剛不是說了嗎,要積攢糧食,,反正我是按照在遼東守上一個冬天的情況來估算物資的,。”說著,,陳翔感覺自家二哥的語氣有些不對,,問道:“怎么了,這話說得,,不像是平時的你啊,。”
“你我不是外人,,我和你說點心里話,,現(xiàn)在我這點建功立業(yè)的心思也淡了,就想著什么時候能回去,,見見爹媽,,見見孩子,再把婉兒娶過門,,也就心滿意足了。現(xiàn)在掙得的功勞多少也算有個交代了,?!?p> 陳翔站直了身子,認(rèn)真地盯著陳昂,,問道:“怎么了,,是出什么事情了嗎,?你怎么突然說出這么喪氣的話,幾封家書,,不至于吧,。”
陳昂坐到了陳翔方才寫作的書桌前,,伸手把玩著硯臺,,雙眼沒有和陳翔對視,而是不知道看向何方,,只是怔怔地說道:
“攻城戰(zhàn)那天,,有不少肅慎騎兵摔下馬來,被我們俘虜,。其中一個俘虜,,可能是肅慎部落里面的貴族吧,懂漢語,,一直在罵,。他說,我們口口聲聲說是禮儀之邦,,自己占著溫暖肥沃的地方,,把其他人趕到苦寒之地等死。他說,,他們想要學(xué)習(xí)我們的制度,,建立城市,但是我們卻不允許他們過上好日子,,一定要讓他們成為奴隸,。他說我們是惡魔,是殺人犯,,是會被長生天詛咒的惡人,。他們只是為了保護(hù)自己的妻兒老小?!闭f著說著,,陳昂有些說不下去了。
“然后呢,?”陳翔問道,。
“沒什么然后,雖然我是第一次從征,,但也不是沒殺過人,,弱肉強(qiáng)食本來就很正常,我還不至于有婦人之仁,,這話聽過就忘了,。后來那人被處斬了,。只是,收到家書以后,,知道自己的兒子出生了以后,,我很開心。但是晚上就做噩夢了,。我夢到我們攻破了赫拉山城,,耀武揚威好不威風(fēng),我也夢到了那些死在我手上的家伙不敢找我,,反過來去害我的孩子,。我想去保護(hù)他,但是卻發(fā)現(xiàn)人在遼東,,根本來不及,。我只能眼睜睜,眼睜睜……”陳昂說不下去了,,只是用手捂住自己的臉,。許久,重重地吸了一口氣,,說:“季云,,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太丟人了。哈哈,,楊玄羽如果見到我這個樣子,,恐怕就不會想招我進(jìn)神武軍了?!?p> 陳翔拍了拍自家二哥的肩膀,,特別溫柔地說:“二哥,不,,這一點也不丟人,。這說明,雖然你是一個萬夫莫敵的當(dāng)世豪杰,,沖鋒陷陣不畏生死的勇士,,可你還有一顆赤子之心。你還是會去想善惡對錯,,還是會去想,,自己做的對不對,殺得是不是該殺的人,。你是在愧疚,,不是在恐懼。或者說,,你真正害怕的,不是那些死人的鬼魂,,而是你的良心,,你認(rèn)為的罪孽。當(dāng)你自己成為父親的時候,,你意識到了,,你殺的那些人,他們也是某人的兒子,,也是某人的父親,,也有人在家中等他們回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確實是虞公的弟子,,也不愧是虞公的女婿?!?p> “可是虞公教導(dǎo)我,,不要參與不義之戰(zhàn)?!标惏郝朴频膰@了一口氣,。
“二哥,討伐肅慎,,是正義之戰(zhàn),。”陳翔無比堅定,,一字一頓地說道:“那些話,,本來就是忽都部落的頭人歪曲歷史,蠱惑人心的歪門邪說,!不過是欺負(fù)肅慎人天性淳樸,,素來相信部落頭人,方才能夠誆騙他們來抵抗我軍,?!?p> 陳昂抬起頭,疑惑中略帶著些許期待,,看向陳翔,。
“二哥,我們姓什么?姓陳,。陳姓,,是武王克商之后,將帝舜的后人胡公封于陳國,,以女妻之,,后人以國名為姓,。我們的一個姓氏,,熔鑄著虞舜和姬周兩個氏族的血液,。陳姓還有一個大姓,是洛陽陳,,是當(dāng)年鮮卑族的侯莫陳改姓而來?,F(xiàn)在,,誰說洛陽陳不是華夏士族,?”
“夷夏之辨,,夷夏之防,向來是以文化而非血液來分別的,。夷入夏則為夏,夏變夷則為夷,。如今華夏形成泱泱大國,,靠的難道是殺戮和征服嗎,?論起殺戮和征服,,我們勝得過匈奴,,勝得過鮮卑,,勝的過柔然嗎?那樣兇殘而強(qiáng)大的勢力,,轉(zhuǎn)瞬之間分崩離析。而華夏卻一點點的生存壯大,,綿延不絕,,靠的是什么,?是包容,,是接納,,是和所有渴望更好生活的人共享文明的生活方式,。所以,四方部族之中的開明之士認(rèn)同這個理念,,走出深山,,走出大澤,,和我們一起定居,通婚,,共同生活。而少數(shù)頑固不化,,被時代所淘汰的死腦筋,繼續(xù)困守在山林,,過著他們蠻夷的生活,。是的,,歷史上很多部族都不存在了,可他們不是被滅絕了,,但是他們的血液依然流淌在我們的身上,,華夏不是一個以血緣為基礎(chǔ)的民族,,而是民族的共同體,,是以文化為分野的民族,。忽而都扭曲歷史,,把那些被族人淘汰的頑固者當(dāng)做是殺伐戰(zhàn)爭的幸存者,這無非是挑動仇恨,,維持他自己的地位而已,?!?p> “至于說,,為什么肅慎諸部走出深山,農(nóng)耕立國之后,,我們還要討伐。那再正常不過了,。因為我們已經(jīng)視其為對手,想要一統(tǒng)之啊,。大周對偽齊,何曾因為是同屬華夏而手下留情,?大爭之世,,群雄并起,,逐鹿天下,,攻城略地份屬正常,。可大周吞并了偽齊之后,,可曾屠殺我河北士人,可曾驅(qū)逐我河北百姓,?沒有啊,不照樣是編戶齊民,,納為子民,。我們河北健兒不還是樂意為大周效力,。若是將來我們征服了肅慎諸部,,也定然如此,。”
“說到底,,如果肅慎部落的頭人忽而都,,真的為肅慎人好,那就應(yīng)該以禮來降,,歸順大周,,尤不失封侯之位,??伤麨榱艘患核接?,歪曲故事,,恐嚇子民,,竟然將肅慎部落綁上了和大周對抗的道路,,致使流血漂櫓,,生靈涂炭,,不可不說,罪莫大焉,?!?p> “哈哈,你這說的,。”陳昂原本有些低沉的情緒,,現(xiàn)在也忍不住有些忍俊不禁了,。“人家好好的頭人,,想當(dāng)個開國之君也是正常的。你偏要人家不打仗就投降,,那也未免有些強(qiáng)人所難了吧,。”
“所以啊,,那些肅慎人都是為了他一己野心煽動的炮灰。如果你真的憐惜這些肅慎人的話,,那就在戰(zhàn)場上更勇猛一些,,早點攻下赫拉山城,,殺了忽而都,,那肅慎人就能早點從他的蠱惑中清醒過來,,早點過上安定平和的大周子民的生活,?!标愊栀┵┒劇?p> “酸,,這話說得,,真酸腐。你陳翔也說得出這種話啊,?!标惏捍笮??!安贿^,這話我聽得舒服,。好了,信我送到了,,話也說了,,心里舒坦了不少,。我得回去了,。咱太原屯騎被安排到了城北的營地,監(jiān)視北邊山林的動靜,,戰(zhàn)事結(jié)束前恐怕也不容易再見面了,。你小子,,悠著點啊,。”
“知道了,。”陳翔不耐地擺擺手:“二哥啊,,你方才有一句話說的對,。你的功勞已經(jīng)夠了,你也得悠著點,,別動不動玩命,。肅慎人的山林戰(zhàn)和小范圍廝殺不容小覷,,你可別陰溝里翻船,。要知道,你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
兄弟作別之后,,陳翔回到了書桌前,,苦笑了一陣,,無奈的感慨:我的好二哥啊,這忽而都固然是為了一己私欲,,不惜讓自家部族流血犧牲,。但和大周的朝堂,,本質(zhì)上又有什么差別,?只是忽而都的謊言,,我們身在局外,能看得清楚,。朝廷的旨意,,君王的教誨,我們身在局中,,渾然不覺罷了,。說到底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
陳翔一時沒有了繼續(xù)寫條陳的心思。猶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打開了信紙,。
溫沅的字跡,帶有初學(xué)者生疏的筆觸,,但是一撇一捺格外認(rèn)真,。陳翔看著那熟悉的字跡,想到了當(dāng)初自己教她識字時的場景,,不由地泛起了一絲笑意,。
翔哥哥
你走了快一個月,我想試著給你寫封信,,看你能不能收到,。
天氣越來越冷了,家里都穿上了棉衣,,我想你在北邊,,肯定更冷。想著給你捎一件棉衣,,但是陳桐和我說,,捎帶不了這么大的東西。那你在軍中可得多留心點冷暖,,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水土不服的,吃穿什么的可得留心了,。
家里都好,。聽說你爹覺得天冷就不出門了,整日在書房讀書,。你的嫡母還是里里外外打理很好,,時常還讓人巡查一下莊子。戰(zhàn)事開始之后,,莊子里少了不少人,,冷清了許多,但是總體上也還太平,。我這些天也不出門,,就在家里研究新菜,。前幾天試做了一道,,我爹嘗了都說好,。菜名什么的不告訴你,你可以猜猜看,,你回來以后我做給你嘗嘗。
其他的倒也沒什么事情,。其實之前你也經(jīng)常出去行商,,一走就是幾個月,,甚至半年,,倒也沒什么??赡苁且驗檫@次你是去打仗,,我有些擔(dān)心。吃飯的時候,,會想,你有沒有熱食吃,。休息的時候,,會想,,你有沒有床鋪休息,;坐在哪兒無所事事的時候,會想,,你會不會有危險,??磥恚铱峙率菒瀴牧?,腦子里都冒傻氣了,,想這些東西也幫不了你什么,,還不如多做幾道菜呢,。
?。ㄖ刂氐膭澓?,寫得什么看不清楚)
翔哥哥,,你等著吧,趁著這個冬天我會好好鉆研菜譜,。你回來的時候,我肯定變成了太原郡最厲害的廚娘,。你回來的時候,,這里還有一碗熱湯,一道新菜在等你,。你多保重,。
陳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輕柔地將信紙折好,,封起來,收入懷中,。拍了拍自己的雙頰,,活動了有些麻木的手指,開始研磨起因為寒冷有些凝澀的硯臺,。
名韁利鎖,,看穿了又如何?想要出人頭地,,想要衣錦還鄉(xiāng),,還不是得心甘情愿為王前驅(qū)?
現(xiàn)在,,還遠(yuǎn)遠(yuǎn)不是休息的時候,。無論是二哥,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