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間天通九年冬十二月初三
柳家村——思旺客棧
年關(guān)近了,,天氣漸冷,。柳家村連續(xù)下了三日的雪,終于在子時停了下來,。雪后,,天地間銀裝素裹,,一片茫茫的白。
思旺客棧的老板姓刀,,無名,,在家中排行老四,柳家村的人貫喚其刀四,。刀老板今年五十有二,,因長年為生活所苦,早早的斑白了兩鬢,,佝僂了身軀,,觀之便如古稀老叟。
正值人間十二月初三日,,夜里氣溫低,,往來無人,刀四老板早早關(guān)了客棧的門,,又取了幾丫枯枝,,填進炭盆子,燃了火取暖,。正欲上樓歇息時,,有人敲響了客棧的門。
刀四匆匆披了件棉衣,,提著破油燈,,一路小跑至門前,低聲喊了句:“誰,?”
門外一道儒雅溫文的男音作答:“打尖的!”隨后便是一連串哈氣和搓手的響動,。
刀四皺著眉,,略一思忖,最后還是提了門上的栓,。
茫茫夜色中,,有三道身影鉆了進來。當(dāng)中一人身形頎長,周身銀白,,清潤似雪,。左右兩邊的,皆是體態(tài)嬌小勻稱的女子,,分別著天藍和緋紅的遍色衣衫,,身披狐毛大氅,一眼望去便知非富即貴,。只因燭光太暗,,倒看不清三人的面貌。
“老板,,有客房嗎,?”火紅大氅下傳來的是清麗靈氣的女聲。那聲音在獵獵寒風(fēng)中極為動聽,,一如三月的春光明媚溫暖,。
刀四愣了神,半晌回了一句“沒……沒房了……”
聞言,,紅衣女子倒并不生氣,,抬頭往客棧上方掃了一眼,而后便徑直往店內(nèi)走,,一邊笑嘻嘻的回了句:“柴房也好,,只要不宿雪地就行了!”
只是話音未落,,一襲天藍色的女子忙挽了她的手,,嗔道:“靈夕姐姐,你……你怎么可以睡柴房呢,?萬……萬一著涼了怎么辦,,師尊會生氣的!”
紅衣少女拍了拍身上的雪,,尋個寬敞的位置坐了下來,,輕笑一聲:“豈不聞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藍衣女聽了她的話,,生氣地跺了跺腳,。但最后還是挨著坐了過去,轉(zhuǎn)而對白衣男子告狀道:“師兄,,你看她,,一……一點都不聽話!哪里還有當(dāng)初在師……師尊面前規(guī)規(guī)矩矩的樣子,?”
白衣男子忙安慰:“沒事兒,,咱們以后都不帶她玩兒!”
一句話便將紅衣女子噎住了,她立即轉(zhuǎn)移話題,,嘻嘻笑道:“老板,,真的沒有客房了嗎?剛才進門時,,我看見二樓第三間,、五間的燈亮著,第二間的窗戶開著,,其余房間都是暗的,,應(yīng)是無人留宿。你不會怕我們給不起房錢,,故意哄我們吧,?”
彼時,刀四佝僂著身子,,正倚著木柜點油燈,,聽了少女的話,心中微微一驚,。還未待他回答,,從樓上傳來一道粗嘎的女聲:“姑娘好眼力……適才我家的是跟貴客開玩笑呢,二樓確實還有三間上好的空房,?!?p> 刀四猛的轉(zhuǎn)過頭去,正看見他老婆柴姐兒扭著妖嬈的屁股蛋子,,穿著大花襖,,腳蹬平頭小花履,豎抱著孩子順了樓梯緩緩走下來,。緊隨她步伐的,,是“踢踏踢踏”的一陣陣厚重響聲,在寂靜的夜里聽來竟有些滲人,。
刀四急急將適才不小心燙傷的左手食指指尖放進嘴里嘬了一口,,眼神閃爍了一下,最后端了兩盞油燈,,送到了客人的桌上,。
房間里便頓時亮堂起來。
坐著的人借著光不約而同地取下了大氅,。淺淡的光暈下是三張驚艷世人的容顏——只見那男子儒雅俊朗,、溫文清雋。兩名女子的顏色雖有不同,,但都極出色。其中一名作少婦裝扮,烏黑的長發(fā)盤成秀氣的云式,,容貌溫柔恬淡,;而另一名女子看著是尚未出閣的,頭綰了雙螺髻,,發(fā)上只簡單的綴著蝴蝶型白緞帶,,貌艷色冷,美得逼人眼,。
剛下樓的柴姐兒甫一看見三人的容貌有片刻的失神,,但隨即便恢復(fù)過來,豪氣笑道:“三位客官真是人中龍鳳,,想必非富即貴吧,!”
云曉竹害羞的回一句:“老……老板娘說笑了!”
柴姐兒下意識的為尚在襁褓中,,睡得極安靜的孩子扯了扯兜頭的包布,,隨口問道:“三位客官這風(fēng)塵仆仆的,是要去哪里,?”
云,、游二人笑不作答。
紅衣少女用指尖輕輕的蹙了蹙鼻子,,有些漫不經(jīng)心答非所問道:“老板,,您這家客棧名字取得倒還喜慶,可有什么出處,?”
柴姐兒柳葉眉一擰,,取了頭上的銀釵,輕輕挑了下油燈里的芯子:“姑娘說笑了,,我們這些鄉(xiāng)野人家哪里識得字呀聯(lián)兒的,,不過討個好彩頭罷了!思旺,,思旺,,生意興隆一些,總是沒錯的,?!?p> 少女含笑著點點頭:“說得不錯?!彪S后單手撐了下頜,,百無聊賴地問了一句:“孩子滿月了嗎?”
柴姐兒緊了緊手中的嬰孩,,富態(tài)的臉略有些不自然:“剛,,剛滿月……”
“可取了名字,?”少女眼睛黑亮亮的,便如夜里的星星,。
“還沒呢,!”柴姐兒搖了搖頭,右手撥弄了一下額前零落的發(fā)絲,,而后順水推舟道:“若客官不嫌棄我們這些小家小戶的,,可否賜個好聽的名兒給我們姐兒,也算施了大德了,!”
云曉竹為難的搖搖頭:“起……起名兒的事,,我可不在行!”
柴姐兒笑容滿滿的轉(zhuǎn)頭望向紅衣少女,,目光中意味不明,。
一旁的紅衣少女唇角微微勾起,低頭思忖了片刻,,忽而高興的笑道:“有了,!莫不如叫圣霽……所謂耳聰口敏,通達事理為”圣“,;雨過天晴,,草木欣欣為”霽“。此二字順耳且意義非凡,,將來孩子必是聰慧富貴之人,!”說完便側(cè)頭用手自然地擋住臉,向右邊端坐的游,、云二人吐了個舌頭,,眨了眨眼。
云曉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咀嚼著兩個字也滿意的笑道:“還算靠譜,,挺……挺好聽的!”
一旁白衣清雋的儒生悄悄將手放在桌下,,面無表情的向她豎了個大拇指,。
聞言,柴姐兒臉上禁不住浮起一點冷色,。轉(zhuǎn)身招呼了刀四過來奉茶,。臨去時冷淡的說了一句:“我乏了,你帶客人上房間去吧,!”
刀四佝僂著背握了握拳頭,,隱忍了幾次,最終顫聲說道:“今兒是閨女的生辰,,這些不相干的人就不留了吧,!”
這時,,已走出幾步的柴姐兒瞬間轉(zhuǎn)過頭來,額角的朱砂痣紅的似在滴血,,她嗤笑了一句:“你也知道是丫頭的生辰,,不做生意喝西北風(fēng)嗎?”
刀四低頭不再說話,。
柴姐兒看他的模樣,雖然心煩,,但還是軟下聲說了一句:“別傻了,,哪有來了生意往外推的理兒!”
待柴姐兒離開了大堂,。紅衣少女若有所思的望著滿面霜色的刀四,,眼中閃過一點寒光:“老板真是懼內(nèi)得緊啊,!”
刀四摸摸頭,,無可奈何道:“這里,她說了算,!”
……
三人簡單的用了些飲食,,又閑聊了一會兒,不知不覺中,,已過子時,,便由刀四老板帶著上了二樓。
思旺客棧的過道很窄,,光線也極昏暗,,因處江南地,墻體難免有些潮濕,。為了便于分辨和照顧客人,,客棧的每個房間外都掛著一塊用辰砂描了花樣子的圖案。幾人從二樓經(jīng)過,,尚能聽到部分房間傳出的輕微鼾聲和說話聲,。待到描了牡丹花樣的客房,刀四伸手一推,,請了三人入屋,。
客房的擺設(shè)簡單質(zhì)樸,一張老舊的黃楊木床上是洗得泛白的棉被,、兩副繡花枕頭,。房中一張八仙桌、四根木凳子,,墻角木架子上擱著洗漱用的銅盆子,,一切皆是再平常不過的客棧配置,。
只有窗欞處擺了一盆生氣勃勃的撲地蘭,淡綠色的花苞尚未吐蕊,,看著倒還雅致可愛,。
紅衣少女佯裝好奇,在屋內(nèi)四下轉(zhuǎn)了一圈,。待巡到木床處,,眼尖的瞥見擱鞋的踏板下一個微微泛光的物事,立即不動聲色的用腳尖輕輕一踢,,便將那物妥善的踢到了床下,,而后裝模作樣的點點頭,連稱:不錯,,不錯,!
刀四掌了燈,擱了茶水和一銅壺?zé)釡?,臉上的表情極平淡:“公子便在此間將就一晚罷,。兩位姑娘的房間在轉(zhuǎn)角的茶花房?!?p> 說完便欲轉(zhuǎn)身,。紅衣少女適時的拉住他,嬉笑道:“老板,,你弄錯了,!”
刀四回頭不解的看著那張嬌艷如花的小臉。
少女搬了根凳子坐下來,,大大的伸了個懶腰,,面上帶了濃濃的困意:“他們兩夫婦新婚燕爾,住在一處才是正理,。我嘛,!膽子大,睡相也不好,,睡著了愛胡亂踢人,,怕擾了別個,自然單獨一間最好,!”
聞言,,一旁的游初寒微蹙眉,正欲出聲阻止,,腳下卻被輕輕的踢了一下,,遂作罷不語。
“茶花房的鑰匙你擱在這里便好,,其它的不用管了,,我自會過去,!”少女無聊的擺弄著桌上的茶杯,打著哈欠說,。
刀四愣了半晌,,定定的看著她年輕活潑的面容,終究低頭輕聲說了一句:“丑時風(fēng)大,,姑娘要記得關(guān)好門窗,,小心著涼?!彪S后微嘆口氣,,沒有再說話,徑直走了出去,。
少女在他轉(zhuǎn)身后,笑著道了個謝,。
……
刀老板走了,,單姑娘立即恢復(fù)了生龍活虎的模樣,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從包袱里取了幾塊麩子肉干,,邀了游、云二人,,便津津有味的嚼起來,。
游初寒放了佩劍,在一旁坐下,,蹙著平闊秀長的眉,,神情嚴肅。云曉竹在銅盆里添了熱水,,濕了巾子,,為紅衣少女擦了擦微濕的發(fā),看著心上人擔(dān)憂的模樣,,兀自不語,。
“非圣宮的麩子肉挺不錯的,你們不嘗嘗嗎,?”
彼時,,單姑娘剛好吃完了一大塊,念念不舍的又舔了舔指間的余味,。而后不緊不慢的蹲到床邊,,伸手往床下摸了摸。待摸到一塊金屬質(zhì)地的東西,,興高采烈的掏出來,,就著床帳子擦干凈了,,對著光看了看,歡喜道:“呵呵,,這牌子大小正合適打個銀項圈,!日后給你們的寶寶戴上,便算我送的滿月禮了……”
云曉竹羞臊的輕輕拍了她一下,。
游初寒面色持重,,從少女手中取了那刻了“殺童”二字的半截腰牌,翻轉(zhuǎn)著打量了一番,。那腰牌的截斷面赫然有兩個小孔,,瞧著竟似被動物的尖牙生生咬斷般泛著寒意。
“天將殺童,!”白衣俊朗的書生望著牌子發(fā)了會兒呆,,果斷決定?!敖裢砟懔粝?,哪兒也不許去!”
“為什么不去,?”紅衣少女莫名道:“別人給咱們準備了這么豐盛的大禮,,不去嘗嘗,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你……”游初寒有些懊惱的握緊右手:“早知如此危險,,當(dāng)初便不該予你向師尊求情,帶你出來,!若真出了意外,,我和曉竹要如何向師尊交待?”
少女?dāng)苛说鮾豪僧?dāng)?shù)纳袂?,正色看著他們:“此處?yīng)是最接近萬妖鎮(zhèn)的地方,,須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們二人受萬妖鎮(zhèn)結(jié)界的影響,,法力被壓制了太半,。倒是我,本是妖身,,不受結(jié)界所縛,,最適合走這一遭!”
游初寒知她所言非虛,,看得通透,,只能沉默不語。
“適才我在院子時,便看了看這里的情形,。二樓有三處擺放了撲地蘭的客房,,此間算一處。若我沒有料錯,,茶花房應(yīng)該也擺了一盆,。想必是他們以花作記,今夜便要動手,?!鄙倥吐晣诟赖溃骸按贸髸r,你們記得將花盆取下,,關(guān)好門窗,,其余諸事皆不必管?!?p> 云曉竹見她說得慎重,,擔(dān)憂道:“這客棧看起來住了不少人,,你怎知他們的目標是我們,。萬一猜錯了,打草驚蛇怎么辦,?”
“有時候外表看到的未必是真!那些說話聲,、鼾聲和燭光,,也有可能造假?!?p> 少女拉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前,,探了探頭。隨后在窗欞處的花盆里拾了幾粒小石子,,側(cè)身向著剛才經(jīng)過的幾間亮燈的客房發(fā)力一彈,。
那些石子兒帶著破空之聲,先后向幾處飛去,。但皆如石沉大海般,,沒了蹤跡和聲響,亦沒有人上前張望,,甚至連叫罵聲都未曾博得一個,,著實不符合常理。
“這幾間客房,,雖一直亮著燈,,但窗欞和門框上卻連一個人影子也沒有,著實奇怪得緊?!鄙倥赜肿亓税讼勺琅缘吐暤溃骸袄习迥锸羌?,孩子是假,客棧是假……恐怕這里,,除了老板外,,其余皆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