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大的可悲,,就是被至親的人傷害。痛著,,只能沉默忍受,。直到忍耐的最后一根稻草破滅。才會爆發(fā)反抗,,這反抗就會更加徹底,沒有一絲的余地,。
……
這一天在八月里,,晚飯后突然下雨了,還刮著大風,,雨點落在瓦上像無數(shù)的豆子滾動一樣,,樹枝互碰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吉巧在灶房洗著碗,,母親已開始用個大木盆剁豬食,,二姐配合著清理著南瓜藤、洋芋葉等,。
“媽——,,我想跟鄰村的趙菊花她們出去打工,”二姐試探著說,,“我們今天趕集的時候,,遇到了鄰村的趙菊花她們,她們?nèi)ツ暌讶ミ^,,是幫人家做鞋子,,可以介紹我一起做?!?p> “不要去了,,跟爸媽一起苦苦,找個對象成個家那才是正事,?!奔蓩屚A艘幌拢案思胰ト松夭皇斓?,你不怕被人給賣了,。”
“怎么會呢,?我又不是憨包,,她們都是去過的,害怕什么,?再說苦點錢來補貼家用不是更好嗎,?”
“你看看村里出去的有幾個回來,?家雞飛出去時間久了就成野雞了,還能再回來,?”吉巧爸坐在火塘邊喝著水,,手里捂著個旱煙鍋,不知什么時候這已成了一道不變的風景,。
二姐白了父親一眼,,低聲嘟囔道:“在家有什么好,臉朝紅土背朝天的苦,,一年到頭苦得個什么,?還弄得人灰頭土臉的?!?p> “你和別人不一樣,!人家有合適對象嫁了不回來也行了,女人就像要潑出去的水,?!奔蓩屨f,“可是,,你得招一個姑爺回來啊,,我們還等著你養(yǎng)老呀!你去了不回來我們咋辦,?”
“我一定回來養(yǎng)你們,。”二姐保證到,,“外邊世界大,,也好找合適的人?!?p> “那要是找到個中意的生米煮成熟飯,,人家不來呢?我和你爸不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嗎,?”
“我覺得該出去見見世面,,窩在這大山里再聰明的人也要變憨了?!奔砂淹敕旁谥裢牖j里從灶房走出,。
“沒你什么事,少摻和,?!奔砂謪柭曊f,一股濃濃酒氣撲面而來,。不知什么時候,,每天早晚飯喝酒也成了父親的習慣,,總感覺那酒能讓他舒服,讓他忘卻許許多多的煩惱,。
“再說了,,你出去了我們連莊稼都種不了,你也知道現(xiàn)在種包谷洋芋要排隊,,一家?guī)椭患覔Q工種,,你不幫人家,時間長了人家也不會幫你的,。你爸要放養(yǎng),,我要喂豬做家務(wù),你再出去誰去幫人,?”吉巧媽訴說著,,“再過兩年,,你爸地也犁不動了,,怎么辦?緊要的不是出去,,而是好好訪一個合適的姑爺進門,,那才有勞力呀?!?p> “媽——,!吉巧不是小學畢業(yè)了嘛,她可以當勞力呀,。再說,,守在家里這方圓團轉(zhuǎn)就這么幾個男人,條件好的人家又不愿意,,愿意的人又窩囊,,怎么找?”
“媽——,!姐姐要去就讓她去,,我可以當勞力了?!奔蓭椭銊竦?,“在家里確實找不到稱心的男的?!?p> “萬一你考取初中不讀了,?不過不讀也好,書讀多了是非多,?!奔砂挚床粦T吉巧幫忙,,“你招在家嗎?人家王東愿意嗎,?”
“他不愿意,,我還不愿意呢!”吉巧回道,。
“你說什么,?作死呀你?!奔砂钟脽熷佒钢蓞柭曊f,,“你想悔親?”
“是你們逼的,,我就不愿意,,咋了?”吉巧頂了句嘴,。
“你反了你,!”旱煙鍋飛了過來,狠狠抽在手膀上,,像突然扎下顆釘子,,痛得鉆心。
吉巧含著眼淚,,忙走開,,握著手臂,狠狠瞪著父親,。場面一時變得沉默,。
“你們太自私!你看看我大姐,,好端端的人,,現(xiàn)在過成什么樣子,姊妹開親,,親上加親,,好了吧!養(yǎng)出了個小憨包,!”吉巧站在門邊,,便于跑出家門,咬咬牙說,,“還嫌不夠,,現(xiàn)在又來害二姐!”
“你這逆子,!要是知道是你這種,,老子早把你喂狗了,!”吉巧父親站起來聲,吉巧趕快往門外跑,。吉巧爸沒有追,,又坐下。
屋內(nèi)頓時安靜下來,,只聽到咚咚咚,,咚咚咚剁豬食的聲音。
“爸——,,你就讓我去吧,!你看都介紹了多少人了,不是都不成嗎,,找個窩囊廢那不害我一輩子嗎,?”過了一會兒,等氣氛稍有緩和,,二姐哀求父親道,。
“不行!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就是找個窩囊廢也比人財兩空強,?!奔砂诌€在氣頭上,。
“你怎么不講理啊,!”二姐也開始頂嘴,,“我們都約好了!”
“不講理怎么了,,你們都是我養(yǎng)大的,,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從明天起,,不準再離開這個家門,!”強硬的語氣。
“我就要去,!”二姐也強勢回道,,“都跟人家說好了”。
“要去吧,,那我現(xiàn)在就打死你,!”吉巧爸起身一煙鍋挖過來,“全當我白養(yǎng)了,。
二姐完全沒有防備,,腦門頓時鮮血直流,,鮮紅的血一滴一滴慢慢落著,落在綠色的豬草上,。
“怎么能這樣,!”吉巧媽在身上搓了搓沾滿豬食的手,趕忙扶起,。吉巧也趕忙跑回屋,,找白酒來擦拭,扶著二姐回了房間,。
堂屋中父親坐回原位,,大口大口吸著旱煙??吹贸?,雖然他出了口氣,其實內(nèi)心卻痛苦不堪,,他也不想打呀,,誰不懂得心疼自己的孩子,可是他又不得不強勢,,一種近乎于神經(jīng)質(zhì),、近乎于竭斯底里的強勢。他害怕女兒一個個都離開自己,,自己老了該怎么辦呀,,什么時候餓死、病死都沒人知道,。吉巧媽嘆了口氣,,輕一刀重一刀剁著豬食。她雖然對丈夫的魯莽行為有意見甚至是埋怨,,但同時也明白丈夫的擔心和后怕,,這就像一個魔咒讓他走火入魔,也是一個無法治愈的心病,。
吉巧擦燃火柴點亮煤油燈,,拿了手電筒出門扯了一把黑蒿回來,使勁柔軟糊在二姐的傷口上,,血沒有再出,。
二姐呆若木雞,什么也不說,,連淚水都沒有,,只是呆呆的、呆呆的坐在床沿。吉巧也不知說什么好,,也一起呆呆地坐著,,把手放到了二姐的手里,冰冷冰冷的,。
轟——轟——,,兩聲雷鳴過后,又是一陣暴風雨,,屋外樹枝在彼此撞擊中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雨珠啪啪啪地猛烈敲擊著瓦片,敲擊著屋內(nèi)每個人的心,。
呆了大半個時辰,,二姐鉆進被子捂著頭睡了。吉巧知道二姐此時并不會睡去,,她正如受傷的野獸,,被圍困而失去了自由,她不知什么地方才是出路,,什么時候才有出路,。吉巧上床坐在床頭,全無睡意,,雖然受傷挨罵的是二姐,,但她的心卻異常難過、悲痛,,似有千斤之鼎壓在心頭,,讓人喘不過氣來。
屋外的寒風,,擠破墻角的縫隙,,侵入了房間,,渺小的煤油燈閃動著火苗,,在昏暗的房間中顯得那么微弱,火苗就要熄滅,,還好,,最終還是沒有熄滅,但寒意充斥了整個房間,。
每個人內(nèi)心的靈魂,,往往是在漆黑中活動,因為光亮中每個人都得穿著道具,,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吉巧吹滅了燈,房間一片漆黑。姐妹二人的心并沒有因黑暗而停息,,反而像熱火在燃燒,,拼命點亮自己。
也就在這漆黑的夜里,,吉巧思緒變得更加清晰,,她又想起了這個家和這個家中的每個人……
父親這一輩男的就哥倆個,大伯還那樣被弄死了,,只剩父親一人,,并且膝下沒有一個兒子,在村里抬不起頭,,就說干農(nóng)活吧,,也得等人家勞力強的先排好才輪得到自己。平時村里人表面上尊重,,但這種尊重是用遷就和忍耐換取的,,在村里他就是個“什么也不說,人家說什么他都不反對的人”,,他沒有話語權(quán),。再想到傳宗接代的問題,父親更覺得自己就是個罪人,。
原本以為在社會上不能發(fā)言,,在家應(yīng)該說了算,可是卻漸漸發(fā)現(xiàn)真是“子大不由父”,,他的家長權(quán)威也不斷受到挑戰(zhàn),。令他唯一欣慰的就是他的那群羊,在羊群中他能找到人群中沒有的自信,,每只羊都得聽他的召喚,,他是羊群之王,至高無上,。那些羊似乎更懂他的心,,每天無怨無悔地陪著他,排解他心中的哀傷,。
為了迎合世態(tài),,為了本宗的后續(xù),他沒有辦法,,所以有的事他必須武斷甚至專橫去做,,他那樣做,其實內(nèi)心比受傷害者還痛,,受傷害者有痛就要反擊,,于是更大的傷痛就此產(chǎn)生,,惡性循環(huán)。
每晚飯后他經(jīng)常獨自一人巴扎巴扎吸悶煙,,已成為一種無法改變的習慣,,旱煙麻痹了他所有想揭竿而起的神經(jīng),能讓他短暫忘卻人生中的不幸,。
吉巧就是從那一圈圈飄散的濃烈煙霧中,,讀懂父親。
母親呢,,更是一個“小媳婦”,,因為生不了男孩,在家中根本沒有地位,。奶奶在世的時候,,母親連飯桌都不敢上,只能端一碗在灶房自個兒吃,。奶奶去世了,,母親終于可以上桌了,也算是翻了身,。但于父親而言,,母親就是“丫頭”,只能按照父親的旨意做事,,在父親受氣的時候成為發(fā)泄的對象,。
她不敢想未來,也沒有未來可想,。讓她心有所安的是,,每天起早貪黑弄豬草喂的幾頭小豬,正一天天長大,,按目前的狀況,,年底宰殺時在村里排名第一是沒有問題的了。這樣也能在三親六戚和村里人中自豪一次,,說明自己還是一個非常有用的人,。
再說大姐,結(jié)婚三年了,,從一個漂亮的大姑娘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農(nóng)村婦女,。兩根辮子已盤起,塞進了一個藍色的帽子里,,粉紅色的頭巾也換成了翠綠色,后來聽說為了補貼家用,,兩根辮子也剪了賣了,,還好有帽子可以用來掩蓋這份苦澀。腳上的繡花鞋沒有了花朵,身上的衣服多了幾個補丁,。她每一次回來總是匆匆忙忙,,眼淚汪汪。母親總要捏一個米團,,用菜葉包一點豬油,,讓她帶上,隨著一句“日子是慢慢過的,,習慣了就好,。”的囑托,,把她送出村莊,。
二姐小學畢業(yè)沒有考上初中就回家務(wù)農(nóng)了,家里因為她的加入勞力大增,,農(nóng)活也干得不是那么艱辛,。而且家中也充滿了生機,村中的幾個姐妹會時不時來串門,,總會有笑聲,,至少不像以前一天到晚不是父親沉悶的臉色就是母親憔悴的神情。
二老舒坦了一段時間,,又慢慢恢復(fù)到原來,。因為二姐的婚事,實在讓父母揪心,。二姐人長得標志,、勤快,又是“女大十八一枝花”的年紀,,所以隔三差五就有媒婆上門提親,,高不成低不就,最后都是“黃花菜——涼了”,。
家庭好,、人合適的不愿上門招親,這父母自然是不同意的,,即使二姐中意也不行,。一兩次后,父親直接宣布,,以后不招親的就不接待提親了,。這中間有個叫代清的小伙,眉清目秀,,腳勤手快,,還是初中畢業(yè),,在當?shù)匦W代課,二姐比較中意,,因為不愿上門入贅,,父母堅決不同意,為此,,二姐還賭氣不理父母幾天,。
愿意來入贅的吧,不是小火不出眾,,就是對方家庭特別差,,有一個叫范文成的,人也還可以,,但家中只有一間房子,,還帶著個老母親,二姐勉強同意,,可父母就是不同意,。說“招親就是為養(yǎng)老,這不變成幫別人養(yǎng)老了,?!?p> 現(xiàn)在,二姐要出去打工,,那就像掉了線的風箏,,父母是無法管了,父親的“棋盤”無法走了,,當然不會同意,。二老也真的可憐,但二姐似乎更可憐,,這究竟是為什么,?仿佛這種可憐是沒有辦法改變的,必須要有人接受這可憐的處境,。
萬一二姐真走了呢,?吉巧不敢想了,這招親的事就落到自己頭上了,,自己不可能讀書了,,還得得罪王家退親,又是無休止的提親,,以后的日子又會怎樣呢,?吉巧迷迷糊糊中睡著了……
吉巧和二姐悄悄溜出家門,順著山間彎曲的小路奔跑,,因為大路人多怕被發(fā)覺,。隱隱約約聽到父母和村里人的喊聲“二花”“吉巧”“你們轉(zhuǎn)來啊”,。她們使勁的奔跑,,可就是跑不快,,好不容易翻過幾座山,跑到了一座橋邊,,姊妹倆傻眼了,。因為父母,村長——王東的父親,,還有很多的村民,,站在不遠處,他們拿著繩子,,緩緩朝她們走了,,近了,更近了,。突然二姐一句“吉巧,,父母交給你了”,翻身投入了江中,,被滾滾的江水卷走了,。“不要,,不要呀,!”吉巧如晴天霹靂,熱淚狂奔,,慌亂呼叫,,“二姐,不要呀,!”
一陣疼痛把吉巧驚醒,,手打在了床頭上。原來是噩夢,,吉巧趕快揉揉眼睛,,煤油燈竟然亮著,不會是昨晚忘記吹滅,,是自己親自吹的啊,,是不是二姐起夜呢。吉巧起身看了看,,只見煤油燈的旁邊有一張紙,,吉巧拿過一看,真傻眼了,,只見上面寫到:“吉巧妹妹,,姐走了,,照顧好爸媽!只有出去,,我才可能有希望改變自己的命運,,原諒姐姐的狠心離開和不辭而別吧,等一切都變好了,,我會回來孝敬父母,,為他們養(yǎng)老送終的……”
雨打在瓦上的聲音沒有了,樹枝好像也不再碰撞,,公雞打了兩三聲鳴,,天應(yīng)該快亮了。
吉巧緊緊捏著那張字條,,重重的,,似有千斤之重,淚水浸濕了她的眼睛,。她咬咬嘴唇,,吹滅了油燈,任由淚水盡情的流淌,,就讓她去吧,!何許這就是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