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書生路漫漫(六)
章浩一時間紅著臉支吾半天,,沒吐出一個字來,,周圍各異的神色讓他窘迫的難以自持,他上前兩步,,“啪”的一巴掌扇過去,,嘴里大聲罵道:“毒婦,!”
王萍芳被這一突如其來的巴掌扇倒在地,她不可置信的望向身前的章浩,。
淚水順著臉龐留下來,,她眸光閃爍,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說什么,。
“里長,老師,,泓一治家不嚴,,讓二位勞心了?!闭潞撇⒉焕聿撬?,而是急忙朝旁邊的人告罪道。
“事情你已經(jīng)清楚了,,既然你是當家之人,,這事你看怎么解決?!?p> 里長并不想和他打哈哈,,直截了當?shù)膯柕馈?p> “這……”章浩一時躊躇。
“哼,,”章啟杉一臉不屑,,“莫不是你也想貪圖你先夫人的財產(chǎn),或者是書都讀到了狗肚子里,,要告訴我們大家,,你也覺得不讀書才是好的?”
章啟杉一番話說的章浩面色通紅,,急忙說到:“老師誤會了,,這,學生并無此意,?!?p> “那你是何意?”
“我……”
章浩皺著眉瞟了一眼地上的王萍芳,,心中恨恨,,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娘們兒。
他上前拱手說到:“這一切都是誤會,,晨兒定是要去上學的,。前兩年也不過是因著他要為他祖母守孝,這才一直沒去學堂報道,?!?p> 他極力忽略掉章啟杉懷疑的眼神,繼續(xù)厚顏說著:“至于他生母的財務(wù),,也是我讓他母親幫著收著的,,畢竟他還小。一切都是誤會,?!?p> “今日之事都是誤會一場,,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替我們操心,實在不好意思,。各位,,泓一在此處謝過各位對我兒的關(guān)懷,接下來還有一些家事,,我們自會處理的,。”章浩朝周圍人拱手說道,。
其他人相互對視笑笑,,真相如何誰又不知?不過人家家主樂意如此抹平,,他們這些外人當然也沒什么好說的,。
耽擱了半天,此地結(jié)果不言而喻,,留下也沒多大的熱鬧可以湊,,一些人便提著農(nóng)具三三兩兩的走了,還剩了些平日游手好閑的人想繼續(xù)圍觀,,也被自家人強行的拖走了去,。畢竟是一個族里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再腆著臉呆下去就是不給人家面子了,。
此刻只有他們五人立在院中,王萍芳耷拉著腦袋盯著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起來,這樣躺在地上成何體統(tǒng),?!?p> 見圍觀的人群散去,章浩不滿的對呆滯的王萍芳說道,。
“既然你已經(jīng)決定了,,那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不過,,有些人你還得多提點些,,不要說出損人不利己的話來?!?p> 章民酉的拐杖在地上“嘟嘟”敲了兩下,,朝仍癱在地上的王萍芳重重“哼”了一聲,與章老秀才一同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伍伯俢意味深長的打量了一番章浩,,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頭,,神色暗含失望的跟在兩人其后。陳晨見狀,,并未與章浩打招呼,,直接跟了上去。
這邊章浩被甩了面子,,青著一張臉粗魯?shù)膶⑼跗挤汲镀饋恚膊还芩厣窈笕绾闻吭陂L凳上哭泣,,自己一甩袖,,大踏步走到半掩的堂屋門口,一腳踹在木門上,,青衣長袍瞬間消失在屋內(nèi)的黑影里,,只聽見院中王萍芳后怕的哭聲和門“嘎吱”“嘎吱”的轉(zhuǎn)軸聲。
王大娘從自家堂屋門里冒出個腦袋,,朝這邊瞅了一眼,,又匆匆縮回了頭,“咯噔”一聲從里面牢牢的閂上門,。
“阿晨,,今日并沒未如愿的將你繼母休棄出門,你可曾有失落之感,?”
送離了里長和章啟杉,,又走了大概一里左右,沉默的氛圍被伍伯俢的問話打破,。
村落里向來少不了農(nóng)活,,田地里幾頭老牛緩慢前行,翻起濕潤的土地,,紅棕色的泥土里偶爾有一兩只探出頭來的軟骨蚯蚓,。
陳晨望了眼空曠恬靜的村落,復而唇角微勾,,眼睛不眨一瞬的看著伍伯俢,,啟唇輕聲說到:“自然是有,但卻不曾在意,。一則師父今日的目的本就不在此,,而在于考驗逸知。二則時機尚未成熟,,今日縱然休了王氏,,也是弊大于利。”
“哈哈哈,,好,,好!”伍伯俢將手背到身后,,寬大的袖袍“呼啦”一聲劃過空中,,眉眼間端的是魏晉風流之態(tài)。
“我曾擔憂你翻案之言不過小兒義氣,,如今看來,,是我杞人憂天了?!?p> “師父權(quán)且放心,,章晨活的,并非他自己一人之命,,而是舉族上下數(shù)千人的性命,。”
淡淡余音飄散在逝去寒風里,。兩人同時陷入沉寂之中……
宮門深深,,任那千人無辜,血染城池,;冤屈難申,,悲鳴漫天。金鑾殿上依舊,,歌舞升平,。
“哞~”
老牛垂著頭,拖著身后笨重的耕犁,,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義父大恩,逸知銘記五內(nèi),?!?p> 陳晨忽而轉(zhuǎn)身面向他,深深鞠躬行禮,。
“起吧,,”伍伯俢抬起他的手臂,將他提攜起來,。
“我該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去吧?!?p> “是,,義父。”
伍伯俢兩側(cè)的衣袖翻飛,,身旁柳枝拂掃而過,,幾點新芽格外矚目。
陳晨目送著這清冷至極的身影在羊腸小道上,,漸行漸遠,。山朗云輕,青衣緩行,,一絲陽光撒落到枝梢新芽上,,空氣里仿佛都平添了幾許暖意。
陳晨望著晴朗起來的天空,,眉眼漸漸舒展開來,。
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
合家門口已經(jīng)高掛大紅燈籠,門口貼著喜氣洋洋的對聯(lián),,陳晨此刻正與伍伯俢,,邱琳兩人圍著桌子吃湯圓。
湯圓是他們?nèi)俗约喊?,嬰兒拳頭般大小,,四個裝一碗,里頭是紅糖芝麻和剁碎的花生粒,,底湯是香甜的米酒湯,。陳晨狠狠喝了一大口,甜酒的微醺之氣帶著一陣暖意傳遍四肢,。
章晨想到近來發(fā)生的一切,,勾唇無聲笑了一下。
章浩此人最重顏面,,上回的事等于是拿著他的里子面子,,當著眾人的面,扔在泥地里蹂躪一番,。因而之后的半個月,,他一直低調(diào)的藏在家里,即使陳晨前去學堂,,他也沒有任何表示,。
大概是章浩在家的緣故,王萍芳倒是一直以來沒敢作妖,。
昨日,,章浩吃了午飯便一言不發(fā)的離開了這個家。
當然,飯,,是王萍芳做的,,一盤蒸臘肉,一盤酸白菜,,一份蛋湯,,陳晨是在桌上和他們一起吃的。經(jīng)歷過此事,,不管王萍芳是記恨還是發(fā)怵,,她都不敢再當著章浩的面放肆。
吃完飯,,章浩皺著一雙可以壓死蒼蠅的眉頭,,沉著聲兒吩咐王萍芳將一個半米寬,高約三十厘米的紅木箱子抱了出來,。
陳晨第一眼便認出了它,。這是沈音如的嫁妝,也是她留給章晨的最后財物,。
這個箱子陳晨趁王萍芳回娘家時偷偷去找過,,她倒是藏的嚴實,陳晨最終無功而返,。
如今這個它重新放到他們面前時,,陳晨只想笑,可又自知場合不對,,故而在章浩通紅的目光與王萍芳憤恨不舍的表情中抿了抿嘴,,將笑意強壓了下去,然眼中的笑意卻仍猶在,。
不過,,周圍的人就算見了,也只會覺的這是見到母親遺物的驚喜。其實,不然,。因為,,這箱子到了他二人手中幾年,卻從來沒有被打開過。
誰都知道箱子里多半是寶貝,然而,捧著寶貝卻見不著,,摸不著,用不著,,陳晨也只能在心中幸災樂禍的對那貪心的二人道一聲“活該”,。
箱子的制作者乃是墨家第五十三代嫡傳之人墨戎,。當年墨戎與沈端情同手足,可惜一人志在官場,,一人向往江湖,,余下十年間,惟書信來往,。
待沈端之女,,墨戎義女沈音如大婚時,遠在他國的墨戎派人送來了此箱,,里面是一個絕妙精巧的袖箭,,沈音如雖然喜歡,但她一后院婦人,,一直沒用上,。
其實,真正的寶貝是這個暗紅色的大木箱,,此箱無鎖無縫,,除非取得它的開箱秘法,否則即使得到,,也只能束手無策,。
章浩雖心有不舍,也知自己拿著無用,,因為沈音如當年只將開解之法告知了章晨。這些年,,他也嘗試著套過話,,奈何這小崽子一直三緘其口。
他擺了擺手,,示意王萍芳將箱子拿給陳晨,,王萍芳不忿的咬咬唇,偷偷瞪了陳晨一眼,,將箱子重重擲到陳晨腳下,。
木箱落地,發(fā)出“哐啷”一聲悶響,,箱身在地上搖晃了兩下,,里間約莫放有鈴鐺,箱內(nèi)發(fā)出幾聲微弱的“叮鈴”之聲,。
陳晨走上前小心翼翼的抬起衣袖,,一點點抹掉箱面上端的灰塵,原本還有些暗沉的箱子,,慢慢透出最初的朱紅貴氣,,一股淡淡的酒香從木頭表面?zhèn)鱽怼?p> 原來,,他們竟是將其藏在后院的地下酒窖之中,難怪他苦尋不得,。
“多謝父親,,王姨娘?!标惓空酒鹕?,沉聲說到。
“你……”許是被一句姨娘刺到了神經(jīng),,王萍芳氣急敗壞的站出來,。
“下去,還不嫌丟人嗎,?”章浩一把拽住身旁的王萍芳,,低聲朝她吼道。
王萍芳神色不愉的停住,,回到桌前假裝收拾碗筷,,實則目光一直落在箱子上。
“好了,,東西已經(jīng)交給你了,。如今你母親早逝,家中全由你姨娘做主,,你也不要再胡鬧了,。”
章浩說完,,甩袖離開,,免得再看到箱子而心疼。
“是,,父親,。”陳晨對著其遠去的背影恭敬的說道,,而目光神色卻全無恭敬之意,。
這邊,王萍芳因章浩的一句“姨娘”,,停了手里的動作,。她難以置信的看著那個逐漸遠去,絕情如斯的身影,,手上的碗“啪”的一聲從松動的指尖滑落,,摔成無數(shù)的碎片,淚水一瞬間模糊了雙眼,。
“姨娘,?呵呵,。”
淚,,墜落到碎裂的瓷片上,。
她靜靜的立在那兒,眼中笑得凄涼,。是啊,,她并不是正妻,而是沒有上玉碟的姨娘,。
陳晨沒有心思管她的傷春悲秋,,抱著箱子退出了堂屋。
前些日子,,陳晨在里長與老族長的見證下拜了伍伯俢與邱琳義父義母,,第二日,伍伯俢便帶著人光明正大的將陳晨住的柴屋推了,,在其基礎(chǔ)上重新蓋了兩間瓦屋,,紅磚粘土,青瓦石階,。里間既有木床又有書桌衣柜,,外間順勢搭了個小灶,鍋碗瓢盆一應(yīng)俱全,。
此舉當然大大打了章浩的臉,,殊不知當時章浩臉色宛若打翻了的顏料桶,愣是將自己關(guān)在房中,,直等這邊屋子建成,,才黑著一張臉稍稍露了面。
箱子陳晨并未急著打開,,而是放到了新床后的隱蔽隔間里,,一般人不仔細查找是不會發(fā)現(xiàn)它的,,通往隔間的門藏于粗布床簾之后,。
隔間大小類似于一個衣柜,一米寬,,兩米長,,一來可以藏東西,二來以防萬一,。
“今晚花燈會,,阿晨一起去吧?!?p> 邱琳的問話打斷了陳晨的回憶,,他放下筷子,,在悠悠飄散的熱氣中,抬起頭笑著說到:“義母,,您還是與義父一同去吧,,我就不去了?!?p> “為什么,?燈會一年只有一次呢?!鼻窳詹唤獾膯柕?。
“我還得回去溫習一下課本?!?p> 陳晨對燈會不感興趣,,隨便找了個理由,邱琳卻當了真,,不滿的瞪著身旁的伍伯俢說到:“你看你,,非得給阿晨那么大壓力?!?p> “我……”一旁正在努力解決湯圓的伍伯俢無辜“挨槍”,。
他咽下嘴里的食物,想要為自己分辯一二,,大概又覺著這樣的爭論沒什么意義,,只得無奈的搖著頭笑笑,轉(zhuǎn)而對陳晨說到:“學歸學,,還是要注意勞逸結(jié)合,。你掌握能力極快,三年內(nèi)進衡山書院是不成問題的,?!?p> “真的嗎?”邱琳放下筷子,,驚訝的問道,。
“嗯,阿晨是難得的奇才,,我每次才教上一遍,,他便能熟練的記住?!蔽椴畟c對妻子解釋道,,語氣里暗藏著幾分與有榮焉。
邱琳一雙眼盯著陳晨直放光,,捂著嘴嘆道:“天啦,,我兒居然是神童,。晨兒,你莫不是文曲星下凡,?”
“文曲星是什么,?”伍伯俢疑惑的問道。
陳晨夾著碎花生粒的筷子微微頓了一下,。繼而露出與伍伯俢一樣的神色,,疑惑的望著邱琳。
邱琳呵呵一笑,,然后解釋道:“我看野史雜文里提及的,,說文曲星是主管文運的星宿,文章寫得好而被朝廷錄用為大官的人是文曲星下凡,?!?p> 聽完邱琳的話,伍伯俢哭笑不得:“那是卯才星君吧,,讓你多讀點正經(jīng)書你不信,,這下在孩子面前出丑了吧?!?p> “切,,也許我讀的雜書在某些地方是正經(jīng)書呢。再說,,晨兒才不會笑話我呢,,對吧?”邱琳笑著朝伍伯俢翻了個白眼,,然后詢問陳晨,。
“嗯,孩兒自不會笑話義母的,?!标惓抗郧傻拇鸬馈?p> 碗上熱騰騰的煙氣晃的周遭有些虛無之感,,陳晨的心仿若墜入河底,,壓抑,沉悶,。桌對面,,邱琳還在與伍伯俢嬉戲笑談,。
“你看看,,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古板頑固,?晨兒可是說了,,不會笑話我的,。”
“是,,是,,是。為夫說錯了,,雜學方顯娘子博聞強識,。”
“那是當然,,若不是我,,也不知你得是個怎樣迂腐不化的笨書生?!?p> “小生在此謝過娘子了,。”
“去去,,阿晨還在這兒呢,!”
兩人不約而同看向?qū)γ娲怪^,沉默不言的陳晨,,默默對視一眼,。
“阿晨?”邱琳放低了聲音,,仿若怕嚇著了他,。
“義母,”陳晨迅速抬起頭回答到,,面上一切正常,。
兩人放下了剛才心中突生的不安,偷偷松了口氣,。
邱琳看了眼身旁伍伯俢,,便陳晨小心翼翼問到:“你剛才怎么了?不開心嗎,?”
“沒呢,,只是,”陳晨頓了一秒,,繼續(xù)說道:“只是,,突然想起了我母親?!?p> “哎,,”邱琳嘆息著,“逝者已逝,生者堅強,。阿晨,,你得向前看,這樣,,你母親才能安心,。”
“嗯,,我知道了,。謝謝義母?!?p> 邱琳想到陳晨此刻定然心情不佳,,試探的再次問道:“要不你今晚還是與我們一同去鎮(zhèn)上看花燈吧?”
“不了,,”陳晨抬頭笑著,,看不出憂傷之色,“義母義父不用擔憂我,,”
“那好吧,,到時候義母給你帶好吃的回來?!?p> “謝謝義母,。”
“傻孩子,,和我這做娘的到什么謝,。”邱琳嗔怪道,。
陳晨傻笑著回應(yīng)邱琳的話,。
而后,他站起身來說到:“義父,,義母,,孩兒想起還有些事要處理,便先回去了,?!?p> 此時的天色,有些昏暗,,鴉鵲嘰嘰喳喳的飛向樹枝頂端的鳥巢,。合家院門口都高高的掛起了紅彤彤的大燈籠,燭火在燈里燃著暈黃的光,,陸陸續(xù)續(xù)的人群朝著村口走去,,新衣新鞋,,喜氣洋洋。
陳晨沿著田埂,,走在人少的小徑上,偶有一兩株雜草劃過他露出的腳脖子,,微癢,。
腳下是松軟的泥土,野草,,腳上是暖和的千層底棉鞋,,一針一線都是邱琳親手縫制的,包括這雙鞋,,包括這一身厚實的棉衣,,包括家里的被褥與一箱的冬衣。
這一切,,都只是幻象嗎,?
月明星稀,今夜,,無月亦無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