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大家真的是又累又餓,很多人都就地一坐,,鬧著不想走了,,可都知道不能不走,耍一會兒賴之后只得爬起來繼續(xù)走,,等到安南縣城的時候天色早已黑透,,大家第一次嘗到了黑夜在街頭徘徊的無助滋味,安南縣城街上店面早早關(guān)門閉戶,,好不容易找到一間還營業(yè)的店面,,一看來了大生意,立馬坐地起價,,趁機敲詐,,即便如此,仍舊供不應求,,搶購一空,。“三劍客”只能另尋他法,,正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突然遠遠地聽到一陣沙啞的吆喝聲,在空寂的小巷里悠悠傳來:
“炒——米糖——開水,,炒——米糖——開水……”
接著就見一個清瘦的男子佝僂著腰,,挑著擔子慢悠悠地走過來了,雖然大家聽不懂那人吆喝的是什么,,但聞到了一陣甜香,,趕緊一擁而上。
攤販見來了生意,,笑著放下?lián)?,一個擔子是炒米糖,另一個擔子是一個爐子,,上面坐著一壺開水,。炒米糖是一塊一塊的,形狀大小類似薩琪瑪,,用糯米,、花生、白芝麻,、葵花籽支撐,,但它并不是直接吃的,攤販給每人一個瓷碗,,每個碗里放上一塊炒米糖,,再倒上開水,就變成了“炒米糖開水”,,經(jīng)開水沖泡之后的炒米糖變得口感綿軟,,熱乎乎,、甜絲絲,饑寒交迫的大家吃上一碗,,頓時有了飽腹的錯覺,,身上也有了一絲暖意,因為人數(shù)過多,,炒米糖開水的數(shù)量有限,,誰都不好意思再多要一碗,只能舔著嘴唇,,看著欣喜的攤販挑著空擔子走遠,。
最后在團部的努力下,步行團終于找到了宿營的地方,,經(jīng)批準在縣政府的大堂過夜,,這本沒什么,大家連更惡劣的地方都呆過,,但是睡前團部通知大家,,行李車和炊事車都壞在半路,所以大家只能將就一宿了,,沒有行李,,沒有稻草,水泥地過于寒涼,,而四月的天氣里白日行軍十分炎熱,,大家早就把棉大衣打進了行李包里跟車了,所以身上僅有單薄的黃軍裝御寒,,只好緊緊地依靠著著彼此在大堂坐著,,每個人都又冷又餓又疲憊,陳確錚找到縣政府的值班人員,,想辦法買了一些木炭,,又發(fā)動大家一起拾了許多柴火,點了幾個火堆,,大家沉默著圍坐在一團烤火,,一分一秒地捱過去,許多人的肚子嘰里咕嚕地叫,,聲響此起彼伏,,大家紛紛苦笑,沿路一直搜集民歌的劉兆吉跟“三劍客”圍在一處烤火,。劉兆吉本來是南京大學哲學教育系的學生,,因為三校合并便隨校南下,他十分熱愛文學,在長沙的時候就選修了聞一多的《詩經(jīng)》,、《楚辭》和朱自清的《宋詩》,、《陶詩》等課,深得二位老師器重,。他臉堂方正,一雙大眼炯炯有神,,鼻梁很高,,闊嘴上方有一顆黑痣,是典型的“山東漢子”的長相,。他從腰間解下他的大茶缸,,他把茶缸蓋打開,把茶缸遞給旁邊同學,。
“大家每個人吃一點兒,,這是我今天早上從做飯的鐵鍋里鏟下來的?!?p> “劉兆吉,,真有你的,我已經(jīng)餓得前胸貼后背了,!”胡承蔭撕下一塊,,塞進嘴里。
“不好吃吧,?我每天早上吃完早飯之后,,行軍鍋里都會殘留一層焦糊的鍋巴,雖然不好吃,,但我都會拜托廚工給我一個鏟子,,使勁兒把鍋巴鏟起來,塞進茶缸里,,我有時候光顧著搜集民歌,,經(jīng)常錯過了飯點兒,就想了這么個辦法,,總不至于餓死,。”劉兆吉一邊說,,一邊看著大家費力地咀嚼,。
“劉兆吉,你真是有毅力,,之前就聽說你采集民歌,,但我沒想到你竟然不是三分鐘熱血,而是一直堅持了下來,現(xiàn)在眼看就要到昆明了,,你采集了多少民歌了,?”
“快兩千首了?!?p> “這么多,!怪不得我老師聽聞先生叫你‘Mr.Liu’呢!就沖著你這么天長日久的努力和豐碩的成果,,我也要尊敬地叫你一聲“Mr.Liu”了,!”陳確錚豎起大拇指。
大家紛紛效仿他的樣子,,一邊豎起大拇指,,一邊“Mr.Liu”此起彼伏地喊成了一片。
“聞先生在<詩經(jīng)>課上告訴我們,,有價值的詩歌不一定在書本里,,很多是在人民的口里,希望大家到民間找去,!我這么做還是受了聞先生的教誨,,而且這一路上他一直作我采集民歌的指導,沒有聞先生,,也就沒有這些詩歌了,。”
“Mr.劉,,你采集了這么多首民歌,,都有什么民歌啊,說來聽聽??!”
“我把一路上采集的這些民歌一共分為六類,講男女情愛的‘情歌’,、控訴黑暗社會的‘怨歌’,、描繪兒童天真爛漫的‘童謠’、表達老百姓抗日愿望的‘抗日歌謠’,、還有百姓勞作的‘采茶歌’,,還有反應當?shù)仫L土人情的‘雜類’,我給你們念幾首吧,,你們想聽什么,?”
“那還用說嘛?這大晚上的還不趕緊來幾首情歌提提神,!”胡承蔭一句話逗得大家都笑了,。
劉兆吉笑著念了起來:
“山中無木不成林,,
人間無伴不成群;
我的同伴就是你,,
無你同伴不歡心,。”
“太普通啦,!差點兒意思,,有沒有更加情意綿綿的?”胡承蔭干脆起哄了,。
“好,,那我就再選一首,聽好啦,!
挑水扁擔吊鉤長,,
雙手拉住吊鉤梁,;
家頭還有半缸水,,
不是挑水是望郎?!?p> “嗯,,這首有點意思了,再多來幾首,!”
同學們也都聽得饒有興味,,仿佛忘記了當下挨餓受凍的境遇。
“這首你們肯定喜歡,!
挑菜娘來挑菜娘,,
家菜不如野菜香;
家菜吃了留半盞,,
野菜吃的不留湯,。”
不光胡承蔭,,大家聽了都忍不住會心一笑,。
“但我自己最喜歡的是這一首:
你唱的歌是我的,
我從云南帶來的,;
我在河邊打瞌睡,,
你從我荷包偷去的。
多么質(zhì)樸,!多么生動,!多么活潑!這字句只能生長在爛漫山野之間,,不可能從那些風雅的文人墨客的口中吟出,!我在采集歌謠的時候都會統(tǒng)計數(shù)量,在我將近兩千首的民間歌謠中,有百分之九十都是情歌,,許許多多的‘郎情妾意’,,我一路上采集到的民歌,很多時候都是從正在勞動的人那里聽來的,,我經(jīng)常跟著挑擔的人走,,他們一邊挑著上百斤的貨物,一邊在劇烈地喘息聲中唱著民歌,,歌詞中盡是些‘郎’啊‘妹’啊,,可能是想著家中的妻子,鼓足了干勁兒,,就會忘記疲憊吧,?所以我覺得許多民歌雖是情歌,在老百姓的口中儼然成了勞動號子,。你們要喜歡聽我就多念幾首,。”
大家連忙點頭,。
“那我就給你們念兩首寫相思之情的民歌來聽聽,。
等你等到夜三更,
等你不來我關(guān)門,;
四兩桐油點干了,,
含著眼淚去吹燈。
還有這首:
郎想妹來妹想郎,,
二人想得臉皮黃,;
十字街頭宰豬賣,
郎割心肝妹割腸,?!?p> 大家都聽得入了神,把手放在火堆前搓著,,都沒有留意到東方的天空隱隱透出了光亮來,,旁邊的同學聽到他們在念民歌,都好奇地湊上來聽,。
“我還有一個發(fā)現(xiàn),,一定要跟你們講講,我采集的不少民歌里,,對讀書人的印象都不好,,我給你們念一首:
斯文滔滔惹人厭,
莊家粗漢愛煞人,;
郎是莊家老粗漢,,
不是白臉假斯文,。”
“看來我們這些人在老百姓眼中都是賣弄文辭的‘假斯文’??!可能正是因為老百姓都不識字,沒有切身體會到文化帶來的好處,,才會對讀書人有這種偏見吧,?”賀礎(chǔ)安評論道。
“沒錯,,還有許多勸人向上的民謠,,我來念幾首:
山歌不唱忘記多,
大陸不走草成棵,;
快刀不磨黃銹起,,
胸膛不挺背要駝。
還有這首:
馬瘦毛長要打鬃,,
人不得時要用功,;
銅盆爛了斤兩在,
那(哪)個男兒世世窮,。
當然啦,,也有勸人及時行樂的,,比如下面這一首:
不要焦來不要焦,,
得過一朝且一朝;
天上烏云也會散,,
河水潮天也會消,。
還有一首:
月光明亮也會陰,
下雨天氣也會晴,;
三歲小郎也會老,,
玩耍一春是以春?!?p> “末尾這兩首是真的好,,大有一種‘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的意味,,簡直說出了我的心聲,!不光是這首好,我聽著首首都覺得好,!”胡承蔭忍不住拍起手來,。
“怎么可能首首都好呢?畢竟這些民歌都是在老百姓中間流傳,,有許多淫詞浪曲也難免流于低俗,,也有許多民歌反映了‘重男輕女’的陳舊觀念,,但是老百姓在大是大非面前卻是十分堅定的,比方說有許多勸誡人們不要吸食大煙的:
洋煙開花像口勺,,
勸哥不要把煙學,;
吃了洋煙得壞病,
死在床上難伸腳,。
還有表達老百姓抗日的堅定信念的,,我給你們念一首:
月亮出來月亮黃,
日本鬼子好猖狂,;
與其望著來等死,,
不如送郎上戰(zhàn)場。
再來一首:
日本倭奴你莫作,,
來打中國不要活,;
有朝一日你懊悔,
自搬石頭自打腳,。
還有一首:
螞蟻上樹節(jié)節(jié)高,,
有心抗日不怕刀;
有朝一日刀上過,,
人頭落地兩開交,。
你們聽,這詞句雖然沒有華麗的辭藻,,可是多么大義凜然,,絲毫不見懼意?!?p> 似乎是為了迎合這句話一樣,,遠方傳來一聲昂揚的雞鳴,大家都笑了,。
“你聽,,大公雞都被這抗日的激情感染了!Mr.Liu,,你這些民歌真的是太好了,,能不能給我們傳閱一下?”陳確錚拍了拍劉兆吉的肩膀,。
“只是出版怎么夠,,聞先生看過這些民歌之后,認為劉兆吉同學的努力很有意義,,愿意幫助出版這本書,,取名就叫<西南采風錄>,聞(一多)先生已經(jīng)說好要給這本書寫序言了,?!蹦补馓棺院赖乜粗鴦⒄准?。
“那是自然,一定要快些出版,,等到出版了我一定要買一本留作紀念,,我覺得這些民歌對我們的后人來說,是一比寶貴的財富,?!薄皩ρ剑乙惨欢ㄙI,,我們每個人都要買,,你這才念了幾首啊,你采集了可有快兩千首呢,,等到了昆明,,恐怕得有兩千首了!我一定要把每一首都好好拜讀一下,!”胡承蔭不迭點頭,。
“古有‘詩三百’,今有‘詩兩千’,,劉兆吉同學采集的這些民歌可以說是現(xiàn)代版的‘詩三百’了,!”賀礎(chǔ)安言簡意賅地給了一個超級高的評價。
“賀礎(chǔ)安同學,,你把這些詩跟《詩經(jīng)》作比,,實在是太過譽了,我承受不起呀,!”
“劉兆吉同學,,我夸的是這些民歌的作者,,又不是夸你,,你有什么承受不起的?”
此話一出,,同學們哈哈大笑,,劉兆吉紅著臉撓了撓頭。
言談之間,,天光已然打量了,,靠著劉兆吉的詩歌,大家度過了旅途中最最難熬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