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承蔭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最后一絲天光早已消失,,天黑得透透,,然而他眼前的個舊這才真正蘇醒。
街邊不知何時鉆出了許多花枝招展的賣笑女,,涂抹著俗艷的脂粉,,用逢迎的眼神目送迎面而來的所有男人,有人三魂七魄被勾了去,,便忘記了自己本來的去處,,或許那就是他們的原本的去處。
即便精神上遭遇了巨大的沖擊,,人終究還是避不過吃喝拉撒這些生理需求,。胡承蔭的肚子餓得咕咕叫,中午吃得那碗面早就已經(jīng)消化殆盡,,可是他身無分文,,一時間無法可想,無計可施,。
胡承蔭用手撫著有些銳疼的胃,,卻被前方鼎沸的人聲吸引了視線,突然路邊一人被一腳踹飛,,正好倒在他面前,,那人卻全然顧不上疼痛,一下子爬起來跪倒在踹他那大漢跟前,。
“你就先記在賬上嘛,,我覺得我現(xiàn)在運氣來了,一會兒肯定能贏一大筆,!”
“滾一邊兒去,!”
“要不你自己借我嘛,你借我十塊,,我還你二十,!要不,三十也行,!”
那大漢懶得理他,,用力一搡,那人的后背砸向地面,,疼得齜牙咧嘴,,也全然顧不上,追了過去,。
胡承蔭覺得自己一定是餓暈了,,恍惚間他竟然覺得那跪地哀求的人是馬春福,。
胡承蔭晃了晃頭,抬眼一看:氣派豪華的門樓上掛著一塊匾,,上面寫著“禹王宮”三個字,因為門洞大開,,不斷地有人出出進進,,胡承蔭看到里面人滿為患,眾人的叫囂聲摻雜在一起,,每個人都好像變成了嗜血的野獸,。
胡承蔭意識到,自己來到了一家賭場門口,,那些大喊大叫的人都是殺紅了眼的賭徒,。
此時店門口的伙計向他迎了過來:
“后生仔,我看你面生啊,,剛到個舊來吧,?咱們‘禹王宮’可是個舊最大的賭場,你是搖寶賭單雙,、推牌九,、還是打骨牌、打麻將,、斗十四點,,咱們這兒應有盡有!要來賭一把嗎,?你第一次賭,,手氣一定旺!”
再沒有什么人比賭場迎來送往的伙計眼毒了,,他一眼看出胡承蔭初來乍到,,若不是身上的衣服實在不上檔次,他甚至懷疑這個細皮嫩肉的小伙子是哪家的公子哥兒,,即便不是公子哥兒,,個舊的一間間賭場也可以榨干他們從故鄉(xiāng)帶來的川資,讓他們一夜之間身無分文,,心甘情愿地到尖子上去賣命,。
“我不賭,我想找個人,?!?p> 當聽到胡承蔭說不賭的時候,那伙計的臉瞬間冷了下來,。
“找誰???”
“馬春福?!?p> 那伙計一臉氣憤和鄙夷:
“你找那個爛賭鬼,?我還想找他呢!你是不是被他騙了錢了,?”
胡承蔭沒有回答,,那伙計啐了一口到街上:
“我跟你說,當年那個死皮賴臉的為了五塊錢,,曾經(jīng)給我磕過頭呢,!他還活著哪?還沒被打死哪,?閻王爺可真是不開眼,,怎么還不收了他呢!”
胡承蔭聽了這話,,心里莫名地十分難受,,他沒有接話,轉(zhuǎn)身默默離開了,。
胡承蔭在來個舊之前就聽聞個舊賭風很盛,,然而百聞不如一見,真的到了這里,,胡承蔭才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什么叫“滿城皆為賭館,,滿街皆是賭徒”。個舊縣城從大橋卷洞到天君閣一帶,,賭場比比皆是,,總有百十來家,最密集的地段是從新柵子到江川巷,,臨街的鋪面都被用來擺賭,。
胡承蔭猜測,也許眼下馬春福就貓在其中一家,,瘋狂地叫囂著下注,。
胡承蔭走到十字街頭,四周賭場通亮的汽燈將他的影子消彌于無形,,即便是站在街上,,賭場中瘋狂的喊聲仍舊從四面八方擠進他的耳中,逼著他回想起他六歲時候的往事,。
胡承蔭的父親胡喜全有一個同門的師弟,,名叫宋寶琨,比胡喜全小了六歲,,臉堂白凈,,玉樹臨風,,不僅相貌堂堂,還極有根骨,,他雖是同門中最小的一個,,卻是最公認的有前途的一個。作為關(guān)門弟子,,宋寶琨自小就深得師父的器重和寵愛,。年紀輕輕就在天津衛(wèi)闖出了名堂,置了宅子,,娶了妻子,生了兒子,。許是名望和錢財來得太快,,本該前途一片大好的宋寶琨迷上了賭博。偶然的一次,,宋寶琨偶然將胡承蔭帶到賭場去,,誰能想到那天運氣奇好,贏了一大筆錢,。宋寶琨食髓知味,,每每偷偷帶著胡承蔭去日占區(qū)的同文賭場,居然真的每次都神奇地贏錢,,從來沒有輸過,。胡承蔭本就機靈,賭場去的次數(shù)多了,,漸漸看出了寶案子上的門道,,宋寶琨發(fā)現(xiàn)小侄子的本事見長,就給他一些小錢讓他自己做主,,沒想到雖然贏多贏少不計,,卻每次都贏錢。
宋寶琨知道師兄胡喜全對賭博深惡痛絕,,他帶胡承蔭出門向來都是瞞著胡喜全,。沒想到胡承蔭因為零花錢越來越多,花錢開始大手大腳起來,,終于被胡喜全發(fā)現(xiàn)了,。憑空多出來這么多錢,縱使胡承蔭再機靈也說不出來處,,只好如實相告,,說是小叔叔宋寶琨帶他去賭場贏的。
胡喜全怒不可遏,,將胡承蔭一頓痛打,,將兒子打得癱在地上,,屁股上的皮掉了一層,嫩肉翻了起來,。父親此前從來沒有打過胡承蔭,,那頓打讓胡承蔭又驚又痛,哭得是撕心裂肺,、聲嘶力竭,,驚動了街坊四鄰,大家都來求情,,胡喜全完全不為所動,,大吼道:
“我就是要讓他記住,以后一輩子都不能沾這個‘賭’字,!”
宋寶琨聞訊趕來,,卻被胡喜全擋在門外,任由他怎么道歉都不給開門,,宋寶琨又愧又臊,,只好灰溜溜地離開。
那頓打讓胡承蔭刻骨銘心,,此后他路過賭場都要繞著走,。不僅是賭場里的玩意兒,即便是尋常百姓家的麻將棋牌,,他也都再沒染指過,。
真正讓胡承蔭誓不破戒的,不是父親的那頓打,,而是小叔叔宋寶琨的死,。
那頓打過了三年之后,他相貌堂堂,、前途無量的小叔叔,,賭光了家產(chǎn),賭沒了宅子,,賭跑了老婆,。期間胡喜全和一眾師兄弟不是沒有管過他,大家無數(shù)次規(guī)勸過他,,還幫他還過賭債,,可是他眼見著越陷越深,根本拽不回來,。師父備受打擊,,忍痛將他逐出師門,之后沒過多久便撒手人寰。眾徒弟對宋寶琨憤恨不已,,不肯讓他參加師父的葬禮,。在師父出殯的當天,他遠遠地跪著目送師父的靈柩走遠,,嚎啕大哭,。
當天晚上宋寶琨一個人走到海河邊兒,年輕時候整天在那里吊嗓練功,,不知憂愁,,意氣風發(fā)。胡承蔭不知道,,他那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小叔叔在海河邊兒上呆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縱身一躍的時候想到了什么,他只知道,,他的心被剜下一塊,,至今無法愈合,伴隨著他的每一口呼吸,,每時每刻都會滲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