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承蔭沒有再勉強自己,,只裝了半袋,雖然第一次背塃的體力已然耗費了不少,這次好歹算是順利運到了硐口,上秤一秤,六十七斤,,整整比蘇家旺少背了一百斤!可是此刻的他已經一點好勝心也沒有了。
硐外的雨絲毫沒有的意思,,胡承蔭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倒不是因為雨水,,而是硐內逼仄加上強體力勞動早已經讓他大汗淋漓,,他雙手的指紋早已被水泡發(fā),。
在硐內他明明覺得滯悶潮熱,可到硐外秋風一吹,,又將他吹了一個透心涼,。
九月的天氣雖不至寒冷,但他卻控制不住地哆嗦,。
不知道是不是下雨的緣故,,巷道中一直有水滴落下,不斷砸在砂丁們的身上,,外面下大雨,,巷道里好像在下小雨一般。胡承蔭看著四周的欀木,,有很多都已經變成了褐色,,有一些地方已然腐朽了。胡承蔭暗想,,要是這巷道的巖壁墜塌,,不知道這欀木能不能支撐得住。
胡承蔭的聲音在巷道聽起來有些空洞:
“這硐里有的欀木都糟了,,這雨老也不停,,會不會有危險啊,?”
蘇家旺在胡承蔭的身后一邊爬一邊說:
“換欀木的事石欀頭已經跟張欀頭提了好幾回了,,張欀頭每次都說再等等,白先生就拖著不給錢,,他們啊,,根本不管我們這些砂丁的死活?!?p> 巷道太長,,塃包太重,他的肩頭因為背塃火辣辣地疼,,胡承蔭忍不住胡思亂想,。
連汪洪祥這樣的外人都看得清楚,雖然都是欀頭,,可石欀頭在這個尖子上沒有一點地位,,他雖然不用背塃,可他要從早到晚在窩路里炸塃,、敲石頭,,雖然對于天良硐來說,他是唯一掌握技術,靠一己之力支撐尖子運轉的人,,卻并沒有掌握與之匹配的話語權,。
石欀頭壞嗎?并不,。
赫發(fā)的死,,胡承蔭沖動之下一股腦地賴在了他的頭上,他全然不顧石欀頭的阻攔,,自作主張埋了他,,如果石欀頭愿意,大可以跟‘張大疤’一樣耀武揚威,,以折磨砂丁取樂,,可是他并沒有,他腰間也有一把盒子炮,,胡承蔭卻從未看他把槍拔出來過,。
他渾身上下充斥著一種無力、絕望的氣息,,得過且過地茍活于世,。
石欀頭這種冷漠自棄的態(tài)度讓胡承蔭總是忍不住想要激怒他,卻一次都沒有成功過,。
一天下來,,胡承蔭鉚足了勁才背了三趟塃,這么下去,,肯定是拿不到工錢了,。
干砂丁實在是太難了。
下了工回到伙房,,胡承蔭已經餓得兩眼冒綠光,,剛來的時候他還挑肥揀瘦地不肯吃,上了一天工,,三兩口就吃完了一碗“老媽媽湯泡三子飯”,,什么石子、稗子他都顧不上了,。
脫了濕透的下工裝,,胡承蔭躺在草席上,,全然沒有時間胡思亂想,,直接昏睡了過去。
不知不覺,,胡承蔭已經在尖子上干了半月有余,。
一天天下來,胡承蔭背的塃一次比一次多,到后來,,他也能背著一百六七十斤的塃,,來回走個四五趟了,不光如此,,他也跟同一個伙房的砂丁們都混熟了,,大多數的砂丁都是附近的農戶,擁有少量的田地,。他們往往年初走廠,,冬月前后退廠回家,第二年再根據家庭勞動和經濟情況決定是否再次應募,,個舊礦工很少長期固定在一個尖子里,。本省其中以建水、石屏為最多,,再次為宣威,,通海等地的人,其他還有河西,,玉溪,,曲靖,陸良,,東川,,路南,彌勒等縣的人,,其中建水人最多,,蘇家旺就是建水來的。外省人也有很多到尖子上謀生的,,湖南人最多,,江西人也不少。
雖然尖子上條件惡劣,,欀頭打罵不止,,工錢還有諸多克扣,可每年仍舊有許許多多的壯勞力奔赴個舊大大小小的尖子,,因為即便是尖子上賺得再少,,所得往往還是比辛辛苦苦種莊稼賺的錢要多。
胡承蔭下工之后也不忘在尖子上到處轉,,用不上幾天功夫,,他就對錫礦工藝的所有程序早已輕車熟路,對天良硐的里里外外也已經了如指掌了,。
蘇家旺在個舊周邊的許多尖子上都呆過,,他告訴胡承蔭,,個舊的錫礦尖子有好幾種,分為硐尖,,草皮尖,,沖塃尖和渣滓尾首尖。蘇家旺說,,個舊方言叫含礦的土為塃,,石頭叫做硤,因為土和石頭都是沒有礦的意思,,所以尖子上從上到下都要避諱,,不能提及這兩個詞。
“草皮尖”顧名思義,,挖開草皮就是大塃,,采礦的方式就是在地表挖明槽。因為草皮尖是露天采礦,,只有晴天才能開工,,只能在雨季之前把塃挖足,雨季用雨水洗塃,,雨水期過,,又無水可洗,所以草皮尖的工期只有半年,。沖塃尖是在高處發(fā)現(xiàn)旺硐,,依山開鑿溝路,在山頂修建水塘,,利用山勢從高處用水力將礦砂洗凈,。渣滓尾首尖則不自己采塃,而是跟其他廠尖及爐房收購未曾洗凈所剩余的塃,,還有各爐房揉洗以后余存的渣滓泥漿,,加上熔錫爐遺留下來的余渣,再加以揉洗從而得到凈礦,。
硐尖卻不受季節(jié)的限制,,一年四季皆可采辦。然而硐尖采礦需要的人力物力最多,,想要靠辦硐尖發(fā)財,,一半要靠財力,一半要靠幸運,。若是采到富塃,,硐尖帶來的利潤可以讓鍋頭一夜暴富,這是其他幾種尖子難以望其項背的,。
從大塃變成大錫,,錫礦砂需要經歷采礦、制礦,、煉礦三個步驟,,采礦就是由欀頭探礦、砂丁背塃的方式將大塃采到地面,。制礦是通過揉塃,、洗砂等方式剔除大塃中的雜質,煉礦就是將揉洗過后的大塃投入爐房中煉制,,最終才能得到銀光閃閃的大錫,。
對于許多小尖子來說,經營的范圍僅限于采礦和制礦,,他們沒有自己的爐房,,而是選擇將揉洗好的大塃賣給專門的爐房??蓪τ谔炝柬线@樣大的尖子來說,,自然是不肯讓爐房分一杯羹去,天良硐有自己專門的爐房用來煉制大錫,。
胡承蔭一直覺得背塃的砂丁夠苦了,,可洗塃的砂丁并不比他們輕松,開采出的塃含有許多雜質和泥沙,,需要人工來揉洗,。揉洗的第一步是整塃和碎塃,大于五毫米的礦石必須用錘子打碎,,進硐背塃的砂丁悉數都是男人,,碎塃的砂丁之中卻有很多女工。小于五毫米的礦石就用花崗石做成的大石磨碎塃,,蘇家旺說有的尖子是用一匹馬拉,,可偌大一個天良硐,沒有養(yǎng)一匹馬,,每個碎塃的石磨全靠兩個砂丁一面用盡全力去推,,一面不斷往石磨中注入清水,最終將大塃磨成細泥漿,。胡承蔭時常能看到她們推得汗流浹背,,面目猙獰,青筋暴露,。磨好的錫礦砂還要修建兩個水塘進行分級脫泥,,將富含錫礦砂的泥漿再分成粗砂、槽心硔和礦泥,。平槽師傅拿著竹扒赤腳站在水塘上架的橫木上來回推刮,,淘洗礦石,,雙腳整日在水槽邊的泥地上走來走去,腳掌已然泡得發(fā)白了,。
許多小尖子都只管采塃,,然后把采到的塃賣給爐房,由爐房煉成大錫再出售,??商炝柬线@種大規(guī)模的尖子都有自己的爐房。已經到了初秋,,個舊的天氣早晚十分寒涼,,可爐房的人依舊整日赤膊上陣,豆大的汗珠仍舊隨著動作四處揮灑,。爐房每二十四小時才能煉一爐大錫,,爐房二十四小時不能離人,煉大錫講究“頭礦二炭三扯風”,,第一看大塃的純度,,第二看木炭的成色,第三要看扯大爐的技術如何,,扯大爐就是拉風箱,,八個工人兩人一班四班倒,每班六小時,,扯大爐的砂丁都是年輕力壯的后生仔,,每人輪班時都要拉三到五個來回,中間不能中斷,,鼓風越均勻,,爐火越旺,大錫就煉得越好,。這些后生仔每次輪班都要在高溫炙烤之下扯好幾個小時的風箱,,熱得喘著粗氣,汗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