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承蔭還記得,,初到個舊的那天夜里,,他在光美園外面吃米線,看著里面的有錢人觥籌交錯、熱鬧寒暄,,而此刻,,他眼前的這個人就是那場飯局的主人,,剛剛過了五十大壽的呂恒安,。
胡承蔭怎么也沒想到,呂恒安竟然是天良硐的鍋頭,。
胡承蔭還記得他舉著酒杯,,跟賓客恣意寒暄的樣子,總覺得沒法跟眼前這個坐在耶穌像前,、昏暗吊燈下的陰鷙男人結(jié)合在一起,。
眼前的呂恒安身著黑色長衫,外罩有福字暗紋的銀灰色綢短褂,,左手拇指帶著一個碩大的金扳指,,上面雕刻著十字架的形狀,他一直不自覺地用手指撫摸戒指上的十字架,,神情帶著隱隱的不安,。
在胡承蔭默默觀察的時候,石欀頭告訴呂恒安尖子上發(fā)現(xiàn)旺硐的好消息,,他并沒有貪功勞,,反而講了胡承蔭發(fā)現(xiàn)旺硐的經(jīng)過,還說了塌大頂胡承蔭救他的事情,,在呂恒安面前大力夸贊了胡承蔭一番,。呂恒安聽得頻頻點頭,他問胡承蔭一個湖北人為什么大老遠跑到云南來,,胡承蔭照例把找哥哥的托詞又說了一遍,。
胡承蔭看著呂恒安,,發(fā)現(xiàn)這個人給人的感覺十分怪異。他雖然嘴角是揚起的,,然而眼里卻沒有笑意,,似乎一直在戒備著什么,恐懼著什么,,又似乎在回憶著什么,。
胡承蔭因為自己突然的發(fā)現(xiàn)有些心猿意馬,他進門就發(fā)現(xiàn)呂恒安的身后掛著一張大照片,,照片上有五個人,,三十出頭的呂恒安和一個面容清秀的婦人坐在椅子上,兩人的身后站著一高一矮兩個男孩,,高個的大概十一二歲,,矮個的大概八九歲,婦人懷中抱著一個兩歲左右的男孩,,較大的兩個男孩都長得跟呂恒安的相貌如出一轍,,只有婦人懷中抱著的男孩繼承了媽媽的美貌,生得十分活潑可愛,。
呂恒安打開抽屜,取出支票簿寫了一張支票遞給石欀頭,。
“老石啊,,這些是辦草皮尖的錢,你看看夠不夠,?!?p> 石欀頭拿起支票看了一眼,折成兩折塞進胸口,。
“很夠了,。”
接著呂恒安用五個指頭從抽屜里捏出一摞銀元放到桌上,,推到胡承蔭面前,。
“旺硐是你發(fā)現(xiàn)的,這些錢是給你的,,以后跟著石欀頭好好干,。”
胡承蔭轉(zhuǎn)頭去看石欀頭的眼色,。
“鍋頭給的還不拿著,?”石欀頭說道。
胡承蔭上前一步,,伸手將那摞銀元揣進口袋,。
“謝謝鍋頭,,我一定跟著欀頭好好干!”
“你叫胡阿青對吧,?今年多大了,?”
“二十了?!?p> “二十了……聽石欀頭說你是來找哥哥的,,你跟你哥很要好啊,?”
“嗯,,我跟我哥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我從湖北過來就是為了找他,?!?p> “從小一起長大的啊……”呂恒安喃喃自語道?!?p> 似乎是覺得自己有些失態(tài),,呂恒安刻意清了清嗓子:
“老石啊,雨也快停了,,辦草皮尖需要的一應(yīng)物事你趕緊置辦起來吧,,之后就要忙起來了?!?p> 石欀頭點了點頭,,隨即有些遲疑地說道:
“這些日子張大哥一直沒回尖子上,置辦東西的事兒……要不等張大哥回來以后再……”
呂恒安冷哼一聲:
“我還能指望他,?現(xiàn)在不是在賭場押單雙,,就是在哪個窯子鬼混呢!”
見石欀頭沒說話,,呂恒安收斂了怒氣,,嘆息一聲,說道:
“世俊眼下馬上就要到昆明去念書了,,我也老了,,折騰了這么些年,我也累了,,準備把尖子賣了,,全家搬回昆明,以后就不回來了,?!?p> 石欀頭一愣,他顯然對呂恒安的話毫無準備,,他沒想到剛找到旺硐,,天良硐就要易主了,。
看到石欀頭一臉錯愕,呂恒安安撫道:
“哎呀,,老石,,你放心,這賣尖子又不是賣大錫,,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賣出去的,,我也要找個合適的買家才行,現(xiàn)在尖子上找到好塃,,肯定能買上個好價錢,!老石,你在尖子上這么多年了,,就算天良硐換了鍋頭,,我也不會虧待你的?!?p> 石欀頭點點頭,,沒有說話。
墻上的西洋掛鐘突然響了起來,,指針指著下午三點,。
“你回去吧,我要禱告了,?!?p> 說完呂恒安便雙手交握于胸前,雙肘拄在桌上,,閉上了眼睛。
石欀頭用眼神示意胡承蔭,,胡承蔭緊跟在石欀頭身后出了門,,關(guān)門之前,呂恒安禱告的聲音透過門縫傳了出來:
“主,,請赦免我的罪,,我會承擔(dān)所有罰,盡管我不知道哪一天還會再犯,。但我知道,,那一天,禰依舊會赦免我的罪……”
胡承蔭跟著石欀頭出了錫務(wù)公司,,又進了城門,,回到繁華的街上。
石欀頭從呂恒安的辦公室里出來,,一直心事重重地緊鎖眉頭,。
“欀頭,,天良硐真的要被賣掉了嗎?”
石欀頭停下了腳步,,想說什么,,終究是沒有說。
石欀頭在一個鴉片煙館前停下了腳步,,胡承蔭十分詫異,,他沒想到石欀頭竟也好此道。
“欀頭,,你要進去么,?”
石欀頭點了點頭,面對胡承蔭驚訝的表情,,他的表情又變得漠然,。
“你來么?”
胡承蔭忙不迭搖了搖頭,。
“你不是說讓我給你放半天假嗎,?那你就自己逛吧,我們明天才回尖子上,,你天黑了過來找我吧,!”
看著石欀頭踏進大煙館,胡承蔭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就在這時候,,胡承蔭的背后被人拍了一巴掌。
一回頭,,胡承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前竟是馬春福。
這一天是怎么了,,凈遇熟人了,。
可是眼前這個熟人,胡承蔭可并不喜歡,。
“馬春福,?你怎么在這兒?”
“阿青老弟啊,,這陣子不見,,你可真是大變樣兒;我都快認不出你了,!怎么連馬大哥都不叫了,?日子久了,把你馬大哥忘了,?”
馬春福之前不但不告而別,,還偷了胡承蔭所有的錢,,如今街頭再見,他非但不躲著他,,還能嬉皮笑臉地跟他打招呼,。
胡承蔭看著馬春福那張諂媚的臉,在心中暗暗感嘆他臉皮的厚度,。
“我怎么可能忘了馬大哥你呢,?”
“嗨,別提了,,阿青老弟啊,,這些日子,你可讓我好找,,我把個舊各大尖子上都找遍了,!哪兒都沒找到你!”
“我這不是在這兒嗎,?既然馬大哥見著我了,,能順便把我的錢還我嗎?”
“好兄弟,,好歹我也救過你的命呢,!別這么無情嘛!錢我肯定會還你的,,你看你這一身綾羅綢緞的,,一看就是混出頭了!還差我那點兒小錢,?”
胡承蔭初到個舊,,馬春福照應(yīng)了他著實不假,如今胡承蔭不愿跟他追究錢的事兒,,卻也懶得理他,。他沒再說話,轉(zhuǎn)身就走,,誰知道馬春福竟然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
“阿青老弟,,快跟大哥說說,,你這些日子跑哪兒去了,現(xiàn)在混得不錯??!”
胡承蔭嘆了口氣,把自己去天良硐的經(jīng)歷給馬春福大致講了講,。
“可以啊,,這才多久啊,,竟然讓你找到旺硐了!那你以后在天良硐的日子可就好過了,!阿青,,你現(xiàn)在這么出息,幫大哥一個忙,,你讓大哥到你們尖子上干唄,!”
胡承蔭沒說話,也沒有停下腳步,。
“哎呀,,阿青老弟,別這么小氣嘛,,我找著活兒干,,拿了工錢才能還你錢啊,!你說是不是這么回事兒,?你大哥我拿你錢是不太地道,大哥可不是偷啊,,只是暫時跟你借的,!你別不信,今天在街上是不是我先拍的你,!我要是不想還你錢,,我躲著你多好!馬大哥跟你保證,,我以后絕對不賭了,!”
胡承蔭知道馬春福的話有些在理,還是一股怒氣涌上心頭,,馬春福是他從心底里信任過的大哥,,竟然會偷走他所有的錢財不告而別。
一想到當時的狼狽和寒心,,胡承蔭就氣不打一處來,。
“你別跟著我了,我是不會答應(yīng)你的,!”
“我就不走,,我就賴上你了,你甩不掉我的,!”
胡承蔭索性不再理他,,因為他有件大事要趕著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