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五章 跟我一起走
呂世俊下葬那日,,雨霽新晴,天邊出現(xiàn)一道絢爛的彩虹,。
呂世俊長眠在高高的山頂上,,山風(fēng)冽冽,一覽無余,。
胡承蔭沒有給呂世俊安放墓碑,,只在新堆的土丘前栽上了一株香樟樹的幼苗。
胡承蔭記得,,從前跟呂世俊一起在尖子四周找水源,、探地貌的時候,每每看到樹木砍伐留下的樹樁,,呂世俊都會忍不住心疼地感嘆一句:
“這山上的樹都被砍光了,,真是太可惜了。土法煉錫效率這么低,,那些鍋頭們才會想方設(shè)法去壓榨砂丁們,,我一定要跟父親說說,讓他把錫務(wù)公司的那套先進(jìn)的設(shè)備也引進(jìn)到天良硐來,!”
看過太多天良硐的悲劇,,當(dāng)時的胡承蔭被呂世俊的理想主義刺痛了,忍不住說了一句:
“你父親自己就是錫務(wù)公司的董事,,你以為他不知道新設(shè)備效率高嗎,?只是跟買設(shè)備比起來,壓榨砂丁更便宜罷了,?!?p> 如今想來,胡承蔭才意識到自己對世俊說了多么傷人的話,,而對世俊來說,,他苦心隱藏的秘密可能早就已經(jīng)露餡了。
呂世俊卻沒說什么,,只是看了胡承蔭一眼,,隨即低頭苦笑,,胡承蔭察覺自己失言,剛想道歉,,呂世俊突然把雙手放在嘴邊做喇叭狀,,對著山下大喊了一聲,他的清澈嘹亮的嗓音在山間激起了陣陣回聲,。
呂世俊轉(zhuǎn)頭對胡承蔭毫無芥蒂地一笑:
“阿青,,我們以后在這山上種樹吧,種什么好呢,?就種香樟吧,,昆明的路上有很多香樟樹,個舊卻不多,,香樟不但能防風(fēng)固沙,、涵養(yǎng)水源,還自有一種香氣,,很好聞,。阿青,你說好不好,?”
阿青,,你說好不好?
世俊,,這棵香樟樹可是我費(fèi)了很多功夫找來的,,你說好不好?
世俊,,你說好不好,?
一陣風(fēng)過,樹枝隨風(fēng)搖曳,,樹葉輕撫上胡承蔭的臉,,似乎是在回答。
尖子上剩下的人都來參加呂世俊的葬禮了,,大家聚在一處,,給世俊燒紙錢。
朱伯不顧年邁,,也堅(jiān)持爬上了山頂,山風(fēng)吹起紙錢的余燼,,也吹亂了他的白發(fā),。
馬春福扯著嗓子唱起了一首悲涼的山歌:
放牛放到石頭坡,
石子磨腳眼淚多,;
哪個大姐心腸好,,
做雙草鞋送送我,。
唱完一曲,馬春福大喊一聲:
“世俊哪,,好走?。∧魏訕蛏夏仡^??!”
馬春福的聲音沙啞蒼涼,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抹起眼淚來,。
朱伯用粗糙的手掌輕輕撫摸那棵新栽的香樟樹,。
“阿青啊,你選的這個地方真好,,這棵樹更好,,世俊那孩子一定會喜歡的?!?p> “朱伯,,叫我承蔭吧,我的真名叫胡承蔭,。我是西南聯(lián)大社會學(xué)系的學(xué)生,,我是為了調(diào)查個舊錫礦礦工的生存狀況才到天良硐來的?!?p> 胡承蔭擔(dān)心自己會中途失去勇氣,,索性一股腦都說了出來,所有的人的臉上都是一頭霧水,,他們只聽明白了阿青其實(shí)不是阿青,,至于其余的話,他們就聽不大懂了,。
朱伯看來似乎絲毫不驚訝,,只是淡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這個后生仔一看就不一般,,仁義,,還有膽識,你剛來的時候我便看出來,,你跟我們這些人不一樣,。我想著你可能有什么苦衷,就沒多問,。原來你是大學(xué)生?。“ィ?lián)大不就是世俊要念的大學(xué)嗎,?”
胡承蔭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對不起,我騙了你們,?!?p> 朱伯?dāng)[擺手。
“你是個好后生,,我們都不會怪你的,,世俊也不會怪你的?!?p> “朱伯,,我們學(xué)校快要開學(xué)了,,今天我就要走了,。”
“讀書好,,讀書好,,趕緊走吧!”
“朱伯,,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我都一把老骨頭啦,,我能有什么打算呀,,隨死隨埋罷了。現(xiàn)在想想,,我剛剛成家就到了尖子上,,總有二十來年了。那時候我婆娘剛懷上,,我尋思著尖子上賺錢多就來了,,哪想到我老婆足月要臨盆的時候,那鍋頭卻不肯放我回家,,我跑了幾次都被抓了回去,,腳上還給帶上了腳鏈子。我拼死拼活,,拖著腳鏈子,,終于逃出尖子回到了家,我婆娘卻難產(chǎn)死了好些個日子了,,那孩子也是剛生下來就沒氣了,。我都來不及見他們最后一面,,只見到他們的墳。那以后我就跟個鬼似的到處晃蕩,,走了一大圈兒,我又回到了尖子上,。我都在尖子上呆了半輩子了,,現(xiàn)在你問我去哪兒?就算我想走,,這世上我也沒地方可去啦,,我就準(zhǔn)備老死在這天良硐了!”
所有人都因唏噓而沉默,,朱伯微微一笑,。
“你們不要擔(dān)心我,天良硐不是剛找到旺硐嗎,?這尖子不管流落到誰家,,總歸要有人給大家伙兒做飯的,不管是哪家的鍋頭,,總會給我一碗飯吃,。放心吧,我餓不死,!”
“朱伯,,離開天良硐吧!跟我一起走,!”
馬春福大喊一聲,,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以前我這條命是我大哥二哥的,。當(dāng)時村里有人捎來口信,,我大哥二哥被呂在中給害死了。當(dāng)時我腦子里只有‘報仇’兩個字,,我每個尖子都干一段兒,,到處打聽呂在中的下落,我沒有想到他竟然心虛改了名,,害我找了許多年也沒找到,。有一個鍋頭覺得我大錫煉得好,不肯放我走,,我偷跑了幾次都被抓回來,,后來他給我戴上腳鐐,還是鎖不住我,。最后那個鍋頭耍了個陰招,,帶我到鴉片館子,,一來二去,我就染上了大煙癮,,后來就更是過得人不人鬼不鬼了,。我馬春福活了大半輩子,,也沒給我兩個哥哥報仇,,還白白把自己給搭里頭了,現(xiàn)在想想,,真是活得窩囊?,F(xiàn)在不一樣了,我馬春福這條命本來不值什么錢,,可我這條賤命是世俊拿自己的命換來的,,那我以后可得好好經(jīng)管自己的命,好好活一回,,不然我就太對不起世俊了,!”
馬春福在墓前跪下,咣咣咣地磕了三個響頭,,站起身來,,走到二貴和小江跟前蹲下。
“馬叔我要離開天良硐了,,以后再也不回來了,,你們倆想不想跟我一起走?”
二貴和小江異口同聲:
“想,!”
馬春福哈哈大笑:
“答應(yīng)得這么痛快?。∥铱筛嬖V你們啊,,馬叔不會別的,,除了煉大錫,也就會燒個炭,,賺不來大錢,,跟著我肯定沒辦法吃香的喝辣的,但我可以保證,,只要你馬叔有一口飯吃就不會餓著你們倆,!”
二貴皺著眉頭:
“我們都說要跟你走了,你就別廢話了,!”
“你這個小兔崽子,,還沒帶你走呢就開始橫起來了!”
胡承蔭看著二貴日漸清澈的雙眼,,心里十分欣慰,。
他救回了二貴的眼睛,。
這是難得一件可堪欣慰的事了。
馬春福走到朱伯跟前,。
“現(xiàn)在兩個小的要跟我走了,,你這個老的想好了嗎?”
“我年紀(jì)這么大了,,還渾身是病,,你就不怕我拖累你啊,?”
“嗨!這有什么好拖累的,,老話不是說得挺好嗎,?今晚脫了鞋和襪,未審明朝穿不穿,!我看你現(xiàn)在身子骨就挺硬朗,,以后的事兒以后再說吧,再說了,,我每天忙活掙錢,,哪有空管他們兩個小崽子,只能靠朱伯你幫我照應(yīng)著了,!”
朱伯顯然被馬春福說動了,,終于點(diǎn)了頭。
馬春福激動地一把抱住朱伯,。
小江開心得直拍手,,別扭的二貴也終于露出了笑容。
推敲夜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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