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要到十一月了,,呂世俊的離去似乎也帶走了個舊的雨季,。
太陽溫煦地照著大地,,也照耀著早已物是人非的天良硐,。
天良硐陸陸續(xù)續(xù)走了許多人,,卻仍有一些人留了下來或,。許是他們無處可去,,沒別的可做,,亦或許是他們覺得哪個尖子都一樣,,兩頭黑,背塃包,,過個三五年,,瞎了眼,黑了肺,,悄無聲息地死去,,此處與別處,并沒有什么分別,。
馬春福一行四人離開天良硐的前一天,,恰逢舊歷的霜降。
那一日,,也是馬春旺的冥誕,。
馬春福帶著小江、二貴和胡承蔭給大哥燒紙。
馬春福一邊撥弄著燃燒著的紙錢,,打開一瓶白酒,,倒在火堆上,火焰瞬間熊熊,。
剩下個瓶底兒,,馬春福直接往嘴里倒,喝完索性把空瓶子扔到了一邊,。
“大哥,,二哥,你們多喝點兒,!大哥,,今天是你的生辰,你要是還活著得有五十了吧,?弟弟給你和二哥送點錢,,你們在那邊一定要吃好喝好,缺錢了就給我托夢??!今天弟弟有些心里話想跟大哥二哥說,你們要是泉下有知,,這尖子上發(fā)生的事兒,,你們應該都知道了。我這一輩子,,一直追著呂在中這個見利忘義的小人,,追了大半輩子,可我怎么也沒想到,,老子做了孽,,竟然報應在兒子身上!你們說說,,老天這算是長了眼呢,?還是瞎了眼呢?大哥,、二哥,,你們要是在天上碰著世俊那孩子,幫我多照應著點兒,,一定給他捎句話,,就說他馬大哥對不起他!大哥二哥,,你們要是不嫌棄的話,,下輩子咱就還托生到一家,,還做兄弟,下回讓我當大哥,,護著你們,!對了,差點忘了說,,我有兒子了,,來小江、二貴,!快叫大伯二伯,!”
“大伯二伯好!”小江的聲音細細軟軟,,甚是乖巧,。
馬春福摸了摸小江的頭笑了,眼角的褶皺又深又密,,那張臉看起來有一種歷盡滄桑之后的平靜和釋然,。
“小江,你真的愿意當我兒子??!”
小江羞澀點了點頭。
“那咱不姓苦了,,跟我姓馬,好不好,?”
“馬——小——江,。”小江試著輕輕說了一遍自己的名字,,開心地露出一排小米牙,。
馬春福轉頭看一眼二貴。
“二貴,,現在小江是我兒子了,,你要不要也當我兒子啊,?”
“誰是你兒子,?!”二貴別扭地撇嘴,,把頭扭向一邊,。
馬春福想打二貴的頭,卻被他機靈地閃開了,。
“你個臭小子,!”馬春福哈哈大笑,。
馬春福把砂丁們鑿石頭的尖當了燒火棍兒,撥弄著紙錢,,讓紙錢燃得透些,。
“現在想想,我都快忘了我大哥二哥長什么樣了,,我們家窮,,他們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當年,,我大哥二哥跟呂在中一起到個舊辦尖子,,我那時候年紀太小,父母就把我留在了身邊,。好些年過去了,,我從一個穿開襠褲的小子長成了身強力壯的后生,可他們一直都沒有打到旺硐,。后來一個石屏的同鄉(xiāng)捎信兒回來,,說他們被呂在中給害死了!我爹急火攻心,,沒幾日就走了,。我娘沒撐過三年,也走了,。我馬春福從此成了孤家寡人,,找不到仇人,還染上了大煙癮,,我真覺得我這輩子再也報不了仇了,,就去賭場賭錢,從新柵子到江川巷,,哪個賭場我沒賭過,?后來我在個舊縣城的名聲已經臭了,我就跑到灣子街,、花扎口,、耗子廟這些偏遠一點兒的地方賭,賭贏了我就去抽大煙,,賭輸了我也不在乎,,我巴不得哪個債主被我給惹急眼了,痛痛快快給我一個槍子好死了干凈,??晌覜]想到,老天有眼,,在我活得像一坨爛泥的時候讓我碰上你,?!?p> 胡承蔭看著馬春福的瞳孔里映照出來的火苗,感受著火焰帶來的暖意,。
“阿青,,我知道你不叫這個名兒,可這么多日子了,,我都叫慣了,。”
“你就叫我阿青吧,,在馬大哥你這兒,,我一輩子都叫阿青?!?p> “阿青,,我一直都沒對你說個謝字,這臨走了,,我得好好謝謝你,,是你救了我的命?!?p> “救你命的人不是我,。”
“你怎么沒救過我呢,?那時候你要是沒攔住我,,我就真吞了鴉片膏子了,還哪有今天,?”
“馬大哥,,不是我們救了你,是老天爺看不下去,,借我們的手救了你,你以后可一定要好好的??!”
“我現在上有老,下有小,,身上擔子可重了,,哪兒還敢尋死啊,!你就放心吧,!”
馬春福往火堆里又添了些紙錢。
“大哥二哥,,這是我的阿青兄弟,,他救過你弟弟的命,!你們在天上一定要好好保佑我兄弟,讓他無病無災,,長命百歲?。 ?p> 胡承蔭回到空蕩蕩的伙房收拾包袱,,除了那本已經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和已經磨禿了的鉛筆,,只有那套浸染了他無數汗水的下工裝。
胡承蔭用手指輕輕摩挲小井細密的針腳,,將衣服板板正正疊好,,塞進包袱里。
除了回憶,,這是他唯一從天良硐帶走的東西,。
牛車晃晃悠悠,銅鈴叮叮當當,,周遭童山枯草,,萬籟俱寂。
二貴緊抿著嘴唇,,小手緊緊牽著小江和朱伯的手,,生怕他們顛下牛車去。
胡承蔭和馬春福坐在車前聊閑天,。
“阿青兄弟,,你之前說你在學校學個什么來著?”
“我學的專業(yè)是社會學,?!?p> “社會學,那是學什么的,?”
“簡單來說,,就是研究人與人之間關系?!?p> “這可是大學問哪,!那你說說,咱倆之間是啥關系,?”
“馬大哥你不是說過嗎,?咱倆那可是過命的交情!”
馬春福哈哈大笑起來,。
“你說的沒錯,!你的社會學學得很好!可惜??!你馬大哥我啊一天書也沒念過,,大字不識一個,下輩子吧,,下輩子我也要進學堂,,當個學問人!”
胡承蔭見馬春福一臉悵惘,,掏出小筆記本,,撕下空白的半張紙,一邊寫一邊念:
“西南聯合大學社會學系二年級胡承蔭,?!?p> 胡承蔭把那張紙折成四折,放到了馬春福手里:
“馬大哥,,下次你到昆明的時候,,一定要去聯大找我,到了學校你就拿出這張紙,,準能找到我,!”
馬春福把那張紙小心地放進懷里。
“這么重要的東西,,我可得收好了,!”
太陽曬得人暖洋洋的,馬春福朗聲唱起個舊小調來:
話說個舊地方,,人情世態(tài)炎涼,,
砂丁命比紙薄,爭尖你死我亡,。
人心越來越薄,,所以乍富不長,
有福之人到此,,辦廠全靠苦忙,。
早上沿街乞討,晚上黃金萬兩,,
好像修仙一樣,,總要守得久長。
倘若打著旺硐,,兒女就是驚張,
不是金箍手表,,就是綢緞皮箱,。
最好大螺絲蓋,別是蒼蠅翅膀,。
若是尖子折本,,連夜逃回家鄉(xiāng)……
馬春福蒼涼悲傷的小調伴隨著牛鈴的輕響,,一字一句敲擊著胡承蔭的心。
他默默在心里說:
永別了,,天良硐,。
我會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