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縣衙。
知縣孫庸笑盈盈地看著代表嚴不銳前來警告自己的宋金虎,,竟沒有絲毫不悅之意,。
常言道:人貴自知,。能在而立之年便官居上縣正印的孫庸從來不缺自知之明,,知道與真正的大人物相比,,自己的城府和養(yǎng)氣功夫還差了老遠,,此刻他之所以不氣,,反而深感自得,恰恰正是因為嚴不銳措辭嚴厲的警告,。
想他孫知縣到任已近五年,,期間還替嚴家的死對頭孟弘文出過不少力,卻直至今日才引起嚴不銳的注意,,這何嘗不是一種本事,?況且嚴不銳的警告本身就是在變相承認他這位安平知縣在燎州官場有著不容忽視的分量。
所以孫庸當然不會生氣,。
“話說——宋管事近日可曾去過驛館那邊,?”眼見談話氣氛在自己的沉默中漸漸有些冷場,,孫庸忽然問道。
宋金虎聞言一愣,,顯然未曾料到已經沉默許久才終于開口的對方竟不是急切表態(tài),,反而問了句莫名其妙的題外話。
“孫大人是想問——京師來的那位,?”心下略一思忖,宋金虎試探著反問,。
“本縣聽說自打那位進城之后,,原本一直跟在孟大人身邊的公孫都尉突然就忙了起來,時不時便會帶人往城中四下走動,,尤其這兩日,,幾乎將整個西市左近都轉了一遍,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應是奉命查案吧,。哦,本縣也是聽下頭人亂講的,,適才想起便隨口一提,,宋管事莫要多想啊?!睂O庸表情玩味地笑道,。
有些話需要反著聽。
所以一聽到對方這句刻意強調的“莫要多想”,,宋金虎就知道自己必須多想想了,,還要朝深處想,往細處想,,不怕想太多,,就怕想的少。
查案,?除了塘驛劫囚,,公孫飛鴻還能查什么案?可依照燎侯府那邊漏出來的消息,,嚴老侯爺不是已經當著馮嘉瑞的面與孟弘文談妥了嗎,?小侯爺還一度為此發(fā)了好大脾氣。
可要說公孫飛鴻此舉并非針對岐山院,,那么孫庸又為何特意提起,?
“怎么?難道孫大人您也懷疑那批涉案弓弩與陳記有關,?”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宋金虎決定主動出擊。
“嗨呀,宋管事哪里話,?”孫庸擺手笑道,,“咸寧坊雖是燎縣治下,陳記卻有不少匠人伙計落籍在我安平縣中,,所以其店里大小事情,,本縣多少有所耳聞。話說那韓二福為人固然貪財,,生前也的確偷摸著鼓搗了不少沒名堂的勾當,,但大多不過是些雞零狗碎的小玩意兒罷了,否則李大人與本縣又怎會雙雙對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韓二福那膽小怕事的性子,,便當真借他倆膽兒,他也決計不敢做禁兵這等殺頭買賣,?!?p> “哦,在下一時失言,,還望大人勿怪,。”宋金虎假意賠笑道,。
“欸——不打緊,。”孫庸再次擺了擺手,,忽又長嘆口氣,,神色愁苦道:“奈何三人成虎哇!哪怕本縣和李大人皆已按照上峰衙門的意思先后發(fā)了告示,,不許坊間愚民搬弄是非,,卻還是壓不下外頭那些風言風語,尤其——嗐——尤其除了早先那批涉案弓弩之外,,之后又有人告發(fā)陳記曾私下制甲,,而且此人偏偏還是我安平縣的百姓!”
宋金虎心中一動,,正待開口說點什么,,就聽孫庸那邊繼續(xù)訴苦。
“這弓弩之說自然是子虛烏有,,可制甲一事,,告案之人卻是言之鑿鑿,如今此人還在州府衙門里待著,,你讓坊間如何能不議論,?”孫庸長吁短嘆道,,“倘若此事為真,則是本縣任上失察,,必定烏紗難保,;此事為假,則是本縣教化無方,,治下竟有刁民誣告他人,,本縣還是要吃掛落!唉,,無端端攤上這么件糟心窩火的事,,真是喊冤都沒個去處!”
宋金虎終于明白過來,,甚至開始覺得自家小侯爺可能誤會了這位安平知縣,。
雖然嚴老侯爺已經與孟弘文在陳記的事情上達成一致,,可弓弩來源的嫌疑好說,,制甲之事不然,因為后者乃是小侯爺為激化事態(tài)而作出的精心安排,,人證物證一應俱全,,任誰都挑不出毛病,就算孟弘文強行壓下不查,,馮嘉瑞呢,?孟弘文可管不到這位頭上,而這位奉旨檢校內都督府大都督也確實有權撇開地方官府繼續(xù)追查此事,。
這在小侯爺看來自然是正中下懷,,落到眼前的孫庸頭上卻無疑是天大禍事——此案若由州府主理,他孫知縣最多不過失察,,真要被內都督府將案子接了去,,只怕他不死也要脫層皮。如此想來,,當初對方果斷站隊嚴家的做法便全在情理之中,,未必如小侯爺懷疑的那般是包藏禍心,畢竟燎州只有嚴家能從欽差馮嘉瑞的手里保下他這個安平知縣,。
如此還能解釋對方先前聽完自己傳話后所表現(xiàn)出的鎮(zhèn)定,。
既未做賊,何來心虛,?
一念及此,,宋金虎立刻起身告辭,盡管此舉多少有些失禮,,但孫庸話已說到,,宋金虎心知自己必須趕回去幫自家小侯爺解開彼此間的誤會,。不管怎么說,作為州城副廓之一的孫庸位置都十分緊要,,倘若因為一點小小誤會就逼得對方轉變立場,,這對嚴家和岐山院只會是莫大損失。
起身將宋金虎送至門外,,轉回堂中的孫庸面前又多出一人,,卻是個作師爺穿扮的鼠須中年。
“回去告訴玉純兄,,迷陣已經布下,,無論那邊上不上當,總要迷糊一陣,,接下來就看玉純兄如何施為了,。”
“大人果然好本事,!只三言兩語,,便教那宋金虎暈頭轉向,難怪韓老令公一直對您青眼有加,!”鼠須中年諂笑奉承道,。
“少拍馬屁!這些虛頭巴腦的玩意兒本縣不稀罕,!”孫庸沒好氣地斥道,,眼角卻還是溢出笑意。
“是是是,!我家老爺說了,,待到事成之后,蕭相一定會兌現(xiàn)承諾,,保管讓韓老令公滿意,!”
“唔?唉——說來本縣真沒興趣摻和這些爭斗,,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自己位子上替治下百姓做點實事,,可惜沒奈何啊,畢竟‘有事弟子服其勞’嘛,。誰教本縣是韓師他老人家門下呢,?若非如此,莫說玉純兄了,,便是蕭相親自開口,,本縣也是決計不會答應幫這個忙的?!睂O庸斜睨對方,,表情玩味道,。
“哦——哦哦哦——小的明白,明白,!大人您放心,!蕭相在信中還對我家老爺提了件事,說是黎州別駕的位置來年或將出缺,。大人您也知道,,黎州那地方窮山惡水,現(xiàn)任別駕王大人這才去了兩年,,就開始整天嚷嚷著要調回京師,,請調折子都上了七八回。因為此事,,蕭相已在政事堂里發(fā)了好幾通脾氣,,罵他王大人枉讀圣賢經典,竟不肯為朝廷吃這點苦頭,,卻不知大人您——”
“你這話就問得多余,!你當我孫守中是什么人?難道我寒窗苦讀十數(shù)載,,為的竟是區(qū)區(qū)榮華富貴,?簡直荒唐,!荒唐透頂,!黎州雖處偏遠,卻是國朝西南要地,,縱觀過去千載,,當?shù)赝撩駥ξ抑性裰輹r附時叛動亂不休,如今正當朝廷用人之際,,我等既食朝廷俸祿,,豈能畏難不前?合該舍身而往,,如此上報君恩,,下安黎庶,為朝廷穩(wěn)住邊陲形勢,,方不愧圣人昔日之教誨,!”不等鼠須中年把話說完,孫庸已大義凜然地向著京師方向抱拳拱手,,斷然出言斥道,。
“大人您罵的是!小的該死,!竟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過此事若要辦成,,只怕還須大人您親自給韓老令公通個氣?要是他老人家能在政事堂里主動提一嘴,,蕭相才好順水推舟不是,?”鼠須中年趕忙賠笑致歉,卻在心里將裝腔作勢的對方罵了個狗血淋頭,。
誰都知道黎州那地方偏是偏了些,,卻有不少令人眼紅的“土特產”,加之天高皇帝遠,,想發(fā)財簡直不要太容易,。那位現(xiàn)任的王姓別駕為何急著走?那是因為他撈得太狠,,若非其背后站著當朝副相,,還想調回京師?只怕早讓人給弄死了,!
“韓師那邊本縣自有計較,,不必你在這里聒噪!你趕緊回去,,讓玉純兄著手他的下一步便是,。”鼠須中年這邊陪著笑臉,,那邊孫庸已不耐煩地甩手趕人,。
燎州城里的事情暫且擱置不提,卻說回下龍坡,。
人在缺少參照的封閉空間內往往很難把握時間,,所以田知棠只能根據身體的疲勞和饑餓感大致估算自己在密道里待了一個晝夜。
其實望瀑亭所在的上龍脊一帶范圍不算太大,,在山體內部修造大型工程也遠遠超出本地這些江湖勢力的能力,,只是密道內里岔路眾多,加之許多路段都是利用山腹里的天然巖洞裂隙,,便沿途皆有油燈照明,,田知棠還是幾度迷失方向。
好在密道雖然復雜而又封閉,,輕易就能讓人失去對時間和方向的把握,,卻無法徹底抹消田知棠對地勢高低的感知,幾經摸索分辨之后,,他終于找到一處疑似出口的位置,,卻苦于不懂機關消息的門道,始終拿眼前那面古里古怪的石壁沒奈何,。
就在他的饑渴煩悶即將到達頂峰之際,,石壁內里忽有聲響傳出,,未等他近前細聽,石壁上便已出現(xiàn)一條裂縫,,并向著左右兩側緩緩擴張,,隨后一道鬼鬼祟祟的黑影從里頭鉆了出來。察覺密道有人,,黑影先是略微一怔,,又忙不迭地要往回退,卻被眼疾手快的田知棠一把揪住后脖領子提了出來,,就手摜去地上,。
“這算不算是緣分?”看著地上那個被自己摔得七葷八素的黑影,,田知棠不禁笑了起來,。原來黑影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曾與另外幾人一同去找趙秋寒麻煩的中年相士,。
如果田知棠沒記錯的話,,這相士好像姓“邊”?
“是你,?太好了,!快隨我走!此地不宜久留,!”好不容易才吐出憋在胸口的那口濁氣,,相士立刻手腳并用地爬了起來,連連招呼田知棠道,。
“慢著,,你到底是誰,?”田知棠滿心狐疑,。
“你——罷了!家?guī)熜諟?!你現(xiàn)在可以相信我了,?快走!別讓人發(fā)現(xiàn)了,!”說罷,,相士也不管田知棠是何態(tài)度,徑自拽起他的胳膊便往密道深處狂奔,,約莫兩刻之后,,二人才從某處樹林里鉆出密道。
默默看著相士將密道出口重又做好偽裝,,田知棠這才皺眉看向對方的眼睛,。感受到他目光里的質問之意,,相士也不藏掖,用力吸了吸鼻子便將雙手攏進袖口,,抖抖索索地自報家門,。
“鄙人邊元胡,沒錯,,就是‘止痛之最’的延胡索,,我本名不叫這個,是師父他老人家改的,,我也不知為何,。總之你想怎么叫我都成,,只要別叫老邊,。老邊老邊,越聽越像老鱉,?!?p> “你真是老——溫神醫(yī)的徒弟?”驚詫之下,,田知棠不禁低呼道,。
“嘿,你不用叫他叫得那么客氣,。昨日見你能一眼認出七彩琉璃煙,,我就猜到你是師父經常提起的那個當面叫他‘老不修’的‘小混賬’。話說敢這么叫他的人,,你是天下獨一份,。”以藥為名的相士邊元胡笑道,。
“你——”聽到對方這番話,,田知棠心中再無半點疑慮。
世人只知溫子騫曾是天下第一神醫(yī),,卻少有人知道他的一手毒術還在醫(yī)術之上,,而七彩琉璃煙乃是溫子騫壓箱底的保命絕活,知情者從來不多,,能如田知棠這般輕易將之化解的人更是屈指可數(shù),。
“走吧,邊走邊說,?!边呍捞镏拇丝绦那闃O為復雜,明明有很多話卻又不知該從哪里說起,于是善解人意地說道,。
由邊元胡領著向山下走去,,對方一路講,田知棠便一路聽,。等二人抵達山腳林邊,,田知棠也知道了許多事情。
原來這邊元胡是溫子騫退隱后才收的關門弟子,,不過說是師徒,,溫子騫卻沒在相處四年間傳授半點醫(yī)術,只教了邊元胡一些使毒和解毒的本事,,至于彼此分別之后師父去了何處,,邊元胡也不知道,只是憑借師父教的絕活在下龍坡廝混,,雖然混得高低不就,,日子倒還滋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