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錢糧
劉必顯坐在將軍衙門的科房里,,面前的桌子上堆滿了案牘文書,,幾個商人站成一圈,,眾星拱月般地圍繞他說話,。
“劉先生,我等適才所議之事,,萬望先生助力成全,。”一個三縷須的胖子彎下腰,,臉上堆滿討好的笑容,,“若能成事,我等必不敢忘了先生的功勞,?!?p> “茲事體大,必須一起面稟將軍才能定奪,,請各位稍安勿躁,。”劉必顯端起茶杯呡了一口,,淡淡地說,。
“將軍何時回來?”一個高個子中年商人問道,,干瘦的臉上頗有焦急之色,。
楊銘在丁有三的陪同下巡視難民營地,經(jīng)過劉必顯的一番操持,,難民的處境已大有好轉(zhuǎn),,校場上整齊地搭建了一排排的窩棚,難民們按各鄉(xiāng)各里劃分片區(qū)棲身,,灶臺也集中起來了,,各個片區(qū)的管事按天去領(lǐng)糧食,保證本片區(qū)每天供應(yīng)一頓粥飯,。至于掏溝挖渠,,搬運(yùn)柴禾,清除垃圾等必不可少的工作,,由管事們安排難民輪流出役,。
當(dāng)然,每天這一頓免費(fèi)的粥飯只能保證人不餓死,,想吃飽吃好,,就得找活做。城墻已經(jīng)修好了,,校場邊上的房屋還在趕工,,大群的難民圍在工地外面希望能找到活干——只要能干上活,,不僅管飯,還有工錢拿,。
丁有三手下的家丁更多了,,除了最初進(jìn)城的那隊人馬中投充了一百多名家丁之外,廿二日進(jìn)城的難民投充家丁的更是人滿為患,,以至于讓他在精挑細(xì)選之余,,為到底留下哪個而大傷腦筋。按照楊銘的指示,,家丁要求身體強(qiáng)壯,,老實忠厚,那些油腔滑調(diào),,奸詐怯弱的人一概不要,,可是來報名的人太多了,他不得不增加了一些標(biāo)準(zhǔn),。
一行人在難民們的跪拜感頌聲中穿過校場,出了轅門沿大街向南幾十步,,來到向陽巷,。巷口鄰街開了幾家鐵匠鋪和弓箭店,這些匠人平時主要就是做駐軍的生意,,為軍士們維修兵器盔甲和弓箭,。
鐵匠鋪的門口擺了熊熊的炭爐,赤膊的鐵匠鉗起一塊燒得通紅的鐵錠,,擱上砧板,,揮起鐵錘用力砸下,隨著一陣叮咚的敲擊聲,,砧板上火星四濺,,有幾顆火星濺到了身上,滋的一聲在汗水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旁邊的聚元記弓箭店里,,一個腰懸皮制箭囊的軍士站在柜臺前,盯視柜臺內(nèi)的匠人修整他的角弓,。那匠人年紀(jì)很大了,,布滿老繭的手握住弓梢,在一盞帶銅罩的油燈上烘烤,,火候一到,,老匠人迅速地將角弓壓在一架形似古箏的木座上,用力扳動弓身,,又舉起角弓迎亮瞇起眼睛看,,反復(fù)數(shù)次,,覺得滿意了,將角弓遞給柜臺外的軍士,。
軍士雙手握住角弓的兩梢,,來回試了試勁道,從箭囊里取出弓弦掛在下弓梢,,然后將下弓梢扣在左腳的腳踝,右腿跨過弓腹頂住,,右手握住上弓梢用力向內(nèi)一扳,,左手一搭,嗡的一聲弦已掛好,。
“好一個回頭望月,!”楊銘輕聲贊嘆道。在上個世界里,,他也玩過反曲弓,,這個回頭望月的上弦動作是知道的,,但用于重弓他自己是做不到的,,只能借助專用工具。
那軍士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丁有三和楊銘,,怔了怔,,隨即便單膝跪地,,拱手道:“小的謝慶元見過楊將軍,、丁總爺,。”顯然,,楊銘那身奇怪的迷彩服和凱夫拉頭盔,,以及丁有三陪同在旁的姿態(tài),讓這個軍士猜到了他的身份,。
“不必多禮,請起,?!睏钽懮焓滞辛送熊娛康母觳?。
“這弓幾力的,?”
“回將軍的話,小的用十二力的弓,?!敝x慶元答道。
十二力,,這已經(jīng)是后金精銳白甲兵的水準(zhǔn)了,楊銘從謝慶元手中接過弓,,雙手挽動試了試,,力度非常大,,就算以他的軍人體格,,沒有經(jīng)過專門的訓(xùn)練,也是沒辦法拉開這張弓的,。
“好弓,。”他撫了撫弓身包裹的樺皮,,贊了一句,。弓箭最怕受潮,樺皮具有優(yōu)良的防水性能,,上好的弓都是用樺皮包裹的,,次一等的則是髤漆,。
“你以前是在哪里效力,?”
“回將軍的話,,小的是趙率教將軍麾下中軍弓手?!?p> “哦?”楊銘有點(diǎn)諒訝,。
“遵化城下一戰(zhàn),,小的與韃子對射,一連射完二十六支箭,。小的力竭了,沒能護(hù)衛(wèi)好趙將軍……”
開弓是需要很大的臂力的,,一個弓手能連射八支箭就算是合格了,,能連射到十二支的,那就是最優(yōu)秀的弓手,,這謝慶元能連射二十六支,,那簡直是強(qiáng)悍之極了,。當(dāng)然,楊銘估計他這個“連射”的時間跨度應(yīng)該是比較長的,,而且最后的幾支箭力度肯定是打了折扣的,。
“將軍,,小的每一射都是滿弓的,?!敝x慶元感覺到了對方的疑問,,“一個多月了,,小的胳膊一直不能動,直到投靠了將軍,,吃了幾天飽飯,,才稍微恢復(fù)過來,?!?p> “哦,,這是你的弓?”楊銘將角弓還給謝慶元,,有點(diǎn)奇怪他這一個多月在俘人堆里還能帶弓,。
“回將軍的話,小的的弓在戰(zhàn)場上就毀了,,這弓是小的去將軍府登記的時候,,將軍府的管事娘子得知小的是趙率教將軍麾下弓手,特地讓小的去庫房里挑選的,。”
“哦,,如此甚好?!?p> 許小娘子得到了掌管信印的權(quán)力,,她要求丁有三招收的家丁必須到將軍府驗看登記,核實無誤了才能當(dāng)兵吃糧,,這個楊銘是知道的,。
兩人正在交談,空中忽然傳來幾聲嘎嘎的鳴叫,,冷咧的寒風(fēng)中,一只留雁從街邊的墻角上方掠過,,展開雙翅直沖云霄。
石火電光之間,,謝慶元抽箭,、搭弦,、側(cè)身,、彎弓,一氣呵成,,隨著一聲霹靂弦驚,,天上的大雁插連箭桿飄搖墜落,街面上的人群發(fā)出一陣驚呼,,幾個小孩呼拉地鉆進(jìn)小巷,,向落雁的方位尋去,。
是金子總會有發(fā)光的機(jī)會的,,謝慶元露的這一手讓楊銘感到很滿意。
“丁總爺,,咱們隊伍里有多少弓手?”他回頭問道,。
“稟將軍,,大概有二、三十名,?!?p> “把這些弓手抽調(diào)成隊,,交給謝慶元帶領(lǐng),?!?p> 謝慶元撲咚一聲雙膝跪地,,大聲道:“謝將軍栽培,!小的愿為將軍效死,!”
楊銘回到將軍府時,,那幾個商人正在科房里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將軍,,這幾位是順義城里幾大米店和布莊錢莊的老板,、掌柜,?!眲⒈仫@向他介紹道。
“哦,,有何事,?”
這幾日劉必顯給工匠們發(fā)了工錢,又給軍士(家?。﹤冾A(yù)支了月餉,,這順義城里市面上的生意一下子就紅火起來了。消費(fèi)人群的陡增造成了各家店鋪的供貨壓力,,眼看年關(guān)將近,,市場消費(fèi)需求很大,商人們眼睜睜地面對持幣待購的人群,,卻苦于沒有足夠的貨物來出售,,這種看到錢卻賺不到的感覺簡直讓人急火攻心。
己巳之變前,,京師的糧價每石不到二兩銀,,自從后金軍破邊而入,漕運(yùn)斷絕,,南方的糧食運(yùn)不上來,,京師及附近地區(qū)糧價暴漲,一石糧食漲到四兩甚至六兩,。商人們知道,,只要敵軍一走,漕運(yùn)恢復(fù),,糧價很快就會下跌,,所以這是個難得的套利機(jī)會,。不僅糧食,,其他的物資,,如鹽,、布、茶等,,都存在同樣的情況?,F(xiàn)在順義城只有楊銘手里有糧有布,,幾家大店鋪的頭面人物經(jīng)過商議,決定來向他借糧,,而且不僅是借糧,,其他的布匹,、鹽,、茶葉、香料,、甚至銀子,,只要他肯,,他們都想借。
商人們開出的價碼是二分四厘的年息,,相當(dāng)于一年24%的利息,,這個利息中規(guī)中矩,,算是當(dāng)時大明正常情況下的平均水平,,但以時下的情勢,,商人們肯定會抬高物價,,攥取暴利,,給他的利息只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
即以糧食而言,就算以四兩一石的價格出售,,一年之后,,糧價降到一兩五錢一石,這妥妥的就是一倍以上的利潤,,付出的只是四分之一,。
相較之下,借銀子的看起來倒還本分一些,,糧價會浮動,,銀子本身是固定的,,商人們把銀子放出去,一年收個三分六厘的息,,給楊銘二分四厘,,看起來他們似乎只拿了三分之一的利潤,但其實商人的眼光并不僅于此,。
現(xiàn)在順義城里的難民,,大多都是京畿的鄉(xiāng)民,家里一般都有田產(chǎn),,難民們身上一無所有,,要借錢只能用田地來做抵押,,抵押的時候把田價壓低,,到時候還不上銀子,田地就廉價地落到放貸者手里了,。
“借糧,、借銀都可以,但是我要定個規(guī)矩,?!睏钽憞?yán)肅地說。
“將軍但請吩咐,?!?p> “你們賣糧出去,價錢不能超過二兩五錢一石,,放銀出去,,利息不能高過三分六厘。還有,,不能計取復(fù)利,。”
楊銘本不想干涉市場價格,,市場運(yùn)行自有其規(guī)律,,強(qiáng)行干涉,最終只能是消費(fèi)者,、商家,、當(dāng)權(quán)者三輸?shù)慕Y(jié)局。像韋內(nèi)瑞拉那樣,,強(qiáng)令商家按政府制定的價格賣貨,,結(jié)果只能是市場凋零,黑市猖厥,,經(jīng)濟(jì)崩潰,。作為常春藤的學(xué)生,,這點(diǎn)經(jīng)濟(jì)常識他還是有的,只是現(xiàn)在是戰(zhàn)爭時期,,采取一點(diǎn)緊急手段還是有必要的,。
商人們互相對視,一時都不說話,。
“不管借糧還是借銀,,我只收取一分利息?!睏钽懽约合韧艘徊?。
“好吧,就依將軍所言,?!鄙倘藗冇悬c(diǎn)泄氣,但一來不得不低頭,,二來反正是無本的買賣,,空手倒騰一回,就能賺到百分之二十以上的利潤,,也算是差強(qiáng)人意了,。
“那好,一言為定,。你們要借多少錢糧,,找劉先生辦理就可以了?!闭f罷,,他拱了拱手就要離開。
這時,,大堂那邊突然傳來一陣喧嘩之聲,,似乎還有人大聲在喊:“冤枉!”
楊銘愣了愣,,詢問的目光看向劉必顯,,劉必顯搖了搖頭,上前幾步走在前面,,帶引眾人從科房來到大堂,。
“將軍,劉先生,、丁總爺,,抓到了兩個奸細(xì)?!避娛總児笆謭蟾娴?。
“奸細(xì),?”劉必顯問,“怎么回事,?”
“大人,,冤枉啊,小人不是奸細(xì),,小人不是奸細(xì),。”一對夫婦模樣的中年男女跪在地上大聲申辯,。
劉必顯看看楊銘,,見他不動聲色的樣子,只好咳了咳,,走到大堂西面的太師桌后坐下,,驚堂木一拍,冷冷地喝道:“肅靜,!”
大堂北面的正座是楊銘的位子,,劉必顯堂中辦事,,不會傻到自己坐上去,。
“堂下何事,從實說來,!”
“劉先生,,小的在衙門外站崗,看到這倆人鬼鬼祟祟的,,在門口窺探已久,,小的就留心盯住他們。不想這倆人離開衙門口,,又到角門外偷窺,,還試圖跟隨府里的仆役們混進(jìn)去,小的就趕緊把他們抓起來了,?!币幻娛勘A道。
“可有此事,?”劉必顯目光轉(zhuǎn)向那對夫婦,,凜然問道。
“大人,,小的不是奸細(xì),,小的不是奸細(xì)……”跪在地上的男子一臉惶恐,不斷地呆板重復(fù)辯解,。
“不是奸細(xì),,為何要窺探軍機(jī)重地,?”劉必顯猛然一拍驚堂木,大聲喝問,。
那男子嚇得悚悚發(fā)抖,,嘴里一陣嗚咽,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倒是他身邊的婦人,,卻還有幾分膽色,跪在地上頭一抬,,對劉必顯說:“大人,,我們不是窺探軍情,我們夫婦只是來找自己的女兒,?!闭f罷,目光轉(zhuǎn)而盯向楊銘,,一臉的悲愴仍然掩不住七分俊俏之色,。
“女兒?”楊銘恍然大悟,,“你是說那些被韃子兵擄掠來的女子,?”
“正是!大人,,請還回我們的女兒,,大人的大恩大德,我們夫婦永世不忘,?!眿D人用力地將頭磕在地上。
“大人,,您開開恩,,把女兒還給小的夫婦。小的家里有地,,等韃子兵走了,,小的回鄉(xiāng)賣房子賣地,一定不敢短少大人一分銀子,?!蹦悄凶右姉钽懖⑽窗l(fā)怒,說話也利索了一些,,向他一個勁地磕頭,,額頭上的血滲了出來,粘黏灰塵,說不出的悲愴和畏懼,。
“你們,,快起來!”楊銘著急地說,,“誰要你們的銀子了,?快起來,來人,,把他們拉起來,。”
軍士們把那對夫婦拉了起來,,他上前問道:“你們的女兒叫什么名字,?”
“你們放心,這些女子都是韃子兵抓的,,后來放在我府里,,好生生有吃有喝伺候著,我一根指頭也沒碰過她們,?!?p> “大人,敝家姓秦,,小女名叫綺翠,。”那婦人口齒清晰地說道,。
“好,,你們在這等著,我去看看有沒有這個人,。”說罷,,他轉(zhuǎn)身快步出了大堂后門,,下了臺階,沿前院中線的石板直道一路小跑,,進(jìn)到內(nèi)宅的垂花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