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辦公室,，大老遠就看見梅總坐在向工的座位上奮筆疾書畫草圖,，嘴里還好為人師地講解著：“風車型的平面就很好嘛！我在深圳就見到很多,。通風好,，每個屋子都能看到綠地景觀,，好賣的很！”
若問建筑師最怕的甲方排行榜,，愛畫圖的甲方肯定能排進前三名,。想當年，學生們建筑系畢業(yè)以后,，設計能力強的,，往往都會第一時間被各大設計院和設計公司搶去，培養(yǎng)做未來的主創(chuàng)設計師,。設計能力一般,，但熱愛做設計的，至少也會去個普通的設計公司好好錘煉一番。實在是設計上沒興趣不想畫圖的,，很多人就進入地產(chǎn)公司,，做了甲方。
但建筑學是個很會洗腦的專業(yè),，五年幾十個大大小小的設計做下來,，看見平面就要畫幾筆的毛病已經(jīng)深入骨髓。但凡創(chuàng)作類的工作,，做得再差的人,，對自己的作品都有敝帚自珍之感。而且,，越是水平低的人,，越是無法客觀評價自己。很多甲方本是不想畫圖才進的地產(chǎn)公司,，可當了甲方之后,，有了指摘方案的權(quán)力，漸漸產(chǎn)生錯覺,，覺得自己其實在設計上具備大師潛質(zhì),。這時候他們對建筑設計的熱愛之炙熱，就仿佛人到中年找回了初戀,。
梅總正是這么一位老房子著火型的甲方,。梅總的項目沒什么潛力，是一個兩棟塔樓的返遷房小區(qū),，做不出花來,，不需要范晴太多過問，每次都是向工接待,。向工是山西人,，脾氣如同他的口音一樣綿軟，甲方說什么就是什么,。自從進了建筑系,，他的外號就是相公。向工和范晴是同一屆畢業(yè)的,，但他一貫得過且過,，不那么上進，設計上就只是過得去而已,。這樣的建筑師雖然不能挑大梁,，但放在團隊里也是個中堅力量。
面對梅總屎一樣的草圖,，向工做驚喜狀,，諛詞如潮：“真的,！這個平面好！我怎么就沒想到呢,！還是梅總您見多識廣……”
梅總龍顏大悅,，運筆如飛，埋頭做起方案來,。畫得正起勁,，手機響了，秘書提醒他下午三點開會,。梅總戀戀不舍地放下草圖紙和墨線筆,，對向工說：“就照這個思路做！”
梅總走了,，有同事開玩笑說：“向工,，你這個項目倒是好做，甲方替你畫圖,?！?p> 向工發(fā)起了牢騷：“這梅總不知道又從哪個雜志上看見了什么新戶型?？墒巧钲诤虰J日照,、抗震、采暖都不是一回事,，能直接照搬嗎,？”
向工的牢騷可不是隨便發(fā)的。別看向工性子綿軟,，要漲工資的時候可不手軟。他一叫苦,，下一步就是嚷嚷加薪,。
范晴只得走過來，和向工商量了一會兒,，把梅總的草圖里勉強挖掘出了一點合理的部分,，改到了新方案上。
隨即曹工又叫范晴去商量一個新的邀標要不要做,。一般來說,，曹工不拒絕邀標，畢竟這是甲方的面子,，輕易不能駁,。何況這個項目不錯，好幾家實力不凡的設計院都去參加了,。雖說中標人很可能已經(jīng)早就內(nèi)定了,，畢竟這是個在甲方面前亮相和錘煉隊伍的好機會。
曹工猶豫的地方在于這個標雖然有保底費，但是低了點,，只有五萬塊,，還要做全套效果圖和動畫。慣用的效果圖公司,，一個角度就要兩千五,，整套下來要將近兩萬。而且合作久了,，他們對老客戶也有些懈怠,。因此曹工有點拿不定主意。
就這么忙碌了一天,，直到晚上快八點才下班,。范晴不喜歡一個人在外面吃飯，就在便利店買了份關(guān)東煮,，熱乎乎地抱著回家吃,。到了家里，換上寬松的睡衣,，捧著關(guān)東煮,，打開電腦，一邊吃,，一邊看建筑資訊,。
這時錢大衛(wèi)的信息發(fā)了過來：我剛剛下班，一天都沒顧得上和你聯(lián)絡,。明天中午可否一起吃個簡單的工作午餐,？
范晴這才把錢大衛(wèi)想起來，連忙答應了,。本來范晴中午最不耐煩花時間吃工作餐,，經(jīng)常自己買個三明治就算一頓飯。但有了以前那次被人“橫刀奪愛”的慘痛教訓,，這次她可不會輕易再把錢大衛(wèi)給晾涼了,。范晴有點迫不及待地想找個情場高手朋友問問接下來她應該怎么做，于是她就想到了趙馨寧,。
說起來,，范晴和趙馨寧好久沒見面了。范晴畢業(yè)工作的那年,，趙馨寧就懷孕了,。之后她們倆一個天天加班，一個天天帶孩子,，忙得沒空見面,。范晴開玩笑說,，她們之間有了時差——偶爾發(fā)幾條信息問候，不是范晴在加班開會,，就是趙馨寧在忙孩子的事,。從趙馨寧那里，范晴才第一次知道一個孩子能創(chuàng)造出那么多麻煩——
“小晴啊,，今天不行,。今天我要帶珊珊去打疫苗?！?p> “今天珊珊發(fā)燒了,。”
“別提了,，珊珊今天在幼兒園受了委屈,，鬧情緒呢，我走不開,?！?p> “幼兒園體檢出珊珊有蛀牙，我得帶她補牙,?！?p> 現(xiàn)在春節(jié)過完了，也不知道趙馨寧那說難聽話的天才婆婆走了沒有,。真想不到,，老郝這么個老實人，背后站著個戲這么足的老媽,。范晴記得多年前她對于趙馨寧最后選了老郝就不理解,。那時范晴還不到二十歲，看老郝這種其貌不揚,、呆頭呆腦的碼農(nóng)如同看機器人,。趙馨寧的追求者里，老郝除了高考成績可能是最高的,，其余的毫無優(yōu)勢。但是趙馨寧看上的,，是老郝的真誠,，老實，職業(yè)潛力,，以及——
“高智商是可以遺傳的,！現(xiàn)代女性，結(jié)婚的本質(zhì)是什么,？是給我的孩子找爹,！”
現(xiàn)在可好,，高智商的爹是有了，爹后面還跟著可怕的爺爺奶奶,。話又說回來,，老郝這家族智商確實不錯，老太太那幾句話說的,，簡直有慈禧太后的風范,。
范晴給趙馨寧發(fā)了信息：最近怎么樣？
趙馨寧沒有回復,。
范晴一看表,，已經(jīng)九點多了。她想,，估計是哄珊珊睡覺呢,。范晴聽趙馨寧說過，哄孩子睡覺是一項巨大的工程：先是洗澡,，刷牙,，換睡衣。然后還要講睡前故事,。講完故事,，孩子不一定就睡了，很可能還要有撫摸,，拍拍,，親親等一系列親子活動。據(jù)趙馨寧說,，經(jīng)常是孩子沒睡,，她倒先睡著了，然后被孩子喊起來,，繼續(xù)哄孩子睡,。
這一哄不知要哄到幾時，想必趙馨寧完事了自然會回復自己,。
手機又響了,，是來自攝影小哥的短信。原來他效率非常高,，已經(jīng)把選出來的樣片發(fā)給她了,。其中有幾張，照得實在是好,，像電影劇照般有質(zhì)感,，將范晴的職業(yè)范兒拍得十分到位。攝影小哥還附上了自己工作室的鏈接：程小樂三維影像工作室,。打開一看,，網(wǎng)站居然做得有模有樣,，還是中英文雙語。范晴不禁有一種長江后浪推前浪的感覺：BJ真的是永遠不缺人才,。隨便一個攝影小哥都身懷絕技,，有自己的工作室。
歷來女孩子見了自己被拍得美美的照片,，沒有不心花怒放的,。范晴心情大好，馬上就想給程小樂一個活兒回報一下,。正好今天曹工為投標的事情猶豫,，程小樂不是也做效果圖嘛，不妨問問他的報價,。
跟程小樂一聯(lián)絡,，果然報價比現(xiàn)在的效果圖公司低了很多，也能提供正式發(fā)票,。
忙完了這一切已經(jīng)十點多了,，趙馨寧仍然沒有回復。范晴心里暗笑,，猜她準是又哄孩子把自己哄睡了,。這個趙馨寧，自從有了孩子,，美院?；枪娠L流勁兒都沒了，滿心思都撲在孩子身上,，再也顧不上給好姐妹當愛情顧問,。眼下自己形單影只，連個男朋友也沒有,，錢大衛(wèi)的心思只好靠自己琢磨了……想到這里,，范晴又暗自笑了：范晴啊范晴，你這想的是什么悖論??？有男朋友更不會琢磨錢大衛(wèi)的心思了。
其實趙馨寧沒有睡,。老郝也沒有睡,。夫妻兩人正在臥室里壓低了聲音吵架。
事情的起因是趙馨寧帶著姍姍上完課外班,，回到家正看見老郝送兩個安裝工人出門。她就問老郝：“家里什么東西壞了,？”
老郝支支吾吾：“沒有……”
面對趙馨寧質(zhì)疑的眼神,，老郝心想反正也隱瞞不住,，就實話實說了：“爸媽嫌沙發(fā)床睡著不舒服，我給他們買了張新床,?！?p> 老兩口現(xiàn)在暫居的客房本是趙馨寧的書房，面積不大,，只擺了一個沙發(fā)和一個書桌,。這沙發(fā)打開是個小號雙人床，客人來的時候可以睡一下,。
趙馨寧進了書房一看,，一張丑怪無比的碩大紅木床占據(jù)了整間屋子，不但沙發(fā)床不見了,，原本擺在窗下的書桌已經(jīng)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同樣難看的紅木床頭柜。
趙馨寧立刻問：“原來的家具呢,？我的書桌呢,？挪到哪兒去了？”
老郝支支吾吾地說：“爸媽給處理了……其實餐桌挺大的,，不吃飯的時候也是空著,，我們可以在那里學習嘛。這樣爸媽以后睡得也舒服些,?！?p> 趙馨寧氣得頭發(fā)昏，沖老郝發(fā)火：“你怎么都不跟我商量一聲呢,？”
老郝陪著小心說：“就一件家具嘛,。我想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床以后也是爸媽睡,，所以他們看上的,，我就買了。沒有問你的意思,?！?p> ?趙馨寧聽到“以后”兩個字，突然意識到,，看來公公婆婆此行竟然不是春節(jié)暫住,，而是要長期駐扎了。她把老郝拉到臥室里,，小聲質(zhì)問：“你這是什么意思,？你爸媽是打算住下不走了嗎？”
老郝說：“也沒說不走,。就是老家太冷,，容他們在這里過了冬再說,。”
趙馨寧問：“再說,？是過了冬再說住到夏天,，過了夏再說繼續(xù)過冬嗎？”
老郝說：“這不是冬天太難熬嗎,。你別急,，你不愿意他們住在這里，開了春我就跟他們商量,，讓他們回去,。”
趙馨寧聽他此時仍然還在說“商量”,，氣得手都發(fā)顫了,，說：“好，我走,，我走行了吧,。”站起來就要收拾東西,。
偏在這時候,，珊珊推門進來，問：“媽媽,，我餓了,，什么時候吃飯呀？”
看到父母臉色不對,，珊珊有點害怕：“你們怎么了,？”
老郝馬上慈祥地說：“沒怎么，我們商量給珊珊吃什么呢,。咱們出去吃披薩,，好不好呀？”
“太好啦,！”珊珊歡呼雀躍,。
珊珊念叨好久要吃披薩了，因為爺爺奶奶一不愛出去吃,，二不肯吃西餐,，所以老郝都遷就父母，一直沒帶珊珊去,。趙馨寧對比頗為不滿,，老郝此時說吃披薩，也算是求和。
趙馨寧剛剛說完狠話要離家出走,，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此刻春節(jié)剛過，BJ的冬夜寒冷的很,。出去租旅館嗎？一天都要好多錢,。趙馨寧決定先忍下這口氣,，慢慢再想辦法?？伤闹锌傆幸环N絕望的感覺無法壓制,。她依稀覺得，老郝這一次是蓄謀已久,。想送二老回去,，怕是千難萬難了。
這一晚上,，趙馨寧都心亂如麻,，根本想不起來看手機。范晴不知道好友此刻正遭遇著公婆入侵小家庭的險境,，還以為她只是正經(jīng)歷著為人母那尋常的,，甜蜜而勞累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