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映入回廊中央的池水,幽幽浮動著。過道四周散亂了些書籍藥材,,幾罐藥爐熬著的藥香彌散在空氣里。
有一老一少圍坐在棋盤處,,黑發(fā)銀發(fā)恰如黑白棋子的顏色。
“你輸了,?!?p> 老者:“不算數(shù)不算數(shù)!我心系藥罐,,分神了,!再一局再一局!”
“師父,!這可七局了,!今兒個我可不下了!”
老者面露怒容,,嗔道:“好啊你個庭司辰,!去年下不過我,日日纏著與我下棋我可都答應(yīng)了,,如今棋藝稍稍精進(jìn)些這就忘恩負(fù)義起來了!”
庭司辰啞然失笑:“師父,!數(shù)你最會激人,,您也不看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我那時像你這般不講理了嗎,?”
無木悻悻然:“反正我再沒什么可教你的了,!你走吧!”
司辰笑:“師父,!您這是要趕我走了,?”
無木起身,仰望明月,。十年的光陰令他灰白的發(fā)成霜雪盈滿頭,,笑紋也多了幾條。他捋了捋白胡須,,目光矍鑠,,道:“是時候了!你去江湖上闖蕩一番,,可不能做這井底之蛙,!”司辰熟知,每當(dāng)他師父撫胡時,態(tài)度便是認(rèn)真,,免不了要仔細(xì)考量他這話,。
司辰肅然:“不走!你不總說最好別去招惹世間那些是是非非嗎,?”
無木:“胸?zé)o大志,!我說什么就是什么嗎?”
“不是,?!?p> 無木:“不孝子!不想查父母死因了,?你不是一直想出去,?現(xiàn)在為師說你可以去了!”
“你不讓我想尋仇的事,,還說,,無論如何在世間折騰,死人永遠(yuǎn)沒法變活人,,”司辰的眉目間平添了些黯然神傷,,“我殺人,人殺我,,似乎死去的才是已被原諒的......”
無木踱回到棋盤邊,,深覺無法回答徒弟這個問題,拾起一顆黑子摩搓道:“想當(dāng)年,,你父親......”
這是無木第一次談起他與庭譽(yù)的過往,,司辰不禁洗耳恭聽。
“我是說,,我記得,,你父親曾說,武學(xué)源于生活,、源于勞動,,若是脫離了這些,空談武學(xué),,則難免流于空想,、刻板,失了變性,,毫無實用性,,哦!還有交流,,沒有交流就不會有進(jìn)步,?!睙o木清了清嗓子,頓了頓,,“當(dāng)時我以為刨除雜念閉關(guān)精修才是正道,,自古武學(xué)秘籍大都如此創(chuàng)成!這些年細(xì)想而來,,覺著這二者之間并不相悖,。”無木將黑色棋子彈入空中,,又接入掌心,,一字一字,“劍法的出口,,你的出口,,最好自己去尋?!?p> “還有一事,,興許你父親都不知?!睙o木目無焦距地望向遠(yuǎn)處,,眼光中滿載面對白云蒼狗、滄海桑田的無奈,。
“我有一個師弟,,連置,字破巖,,他這一生收了兩名弟子,,一名連縱合,一名棠棣,。”
司辰愀然,,正襟危坐,。
“一個是他兒子,一個是他心愛之人的遺女,?!?p> 司辰揣摩了一番“心愛之人的遺女”此言之意。
“你母親生前交代趙忠?guī)銈z來此,,應(yīng)是猜到了住在絕塵谷中的人是我,,此番告知與你,是想囑托你,,務(wù)必帶一句話給連縱合,,過去這么多年,他對破巖的恨也該解了......”
司辰孑然獨行于林間小道上,嘴角習(xí)慣性揚起一個弧度,,這弧度掛在他臉上像笑意,,可這笑意莫名帶些邪氣,每當(dāng)他醞釀什么心緒時都會帶有這種表情,。
十年前,,庭家一家無端遭人暗下殺手,萬幸能留下庭司辰這么個獨子,。事到如今,,依然不知仇家究竟是誰,也曾挾持住蒙面黑衣人盤問,,可惜他們寧愿咬毒自盡了,。
司辰歸入無木門下也已有十年,他打趣說自己對劍術(shù),,似乎從來都是一無所知,。而棠西當(dāng)年因擔(dān)心司辰會被怒氣沖天的無葉毒害,便答應(yīng)入無葉門下,。
可棠西錯了,,無葉是不會因為自己有了徒弟就放棄玩弄別人徒弟的樂趣的。
司辰和棠西遭無葉毒害不下百次,,其中有九次是真的命懸一線,,身中無葉暗器的次數(shù)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她于司辰棠西來說,,就是隨處隨時會冒出來的女魔頭,,防不勝防。
好在無葉更愛好與無木明爭暗斗,,她次次落敗,,且總免不了因一時氣憤決然離開絕塵谷,這一去少則幾個月多則一兩年,。話說回來,,此回?zé)o葉離開至今也已有兩年了。對司辰來說,,無葉離開使他心神大快,,可她千不該萬不該每次都把棠西帶走啊,!她說她的徒弟絕對是要與她同進(jìn)退,!好在棠西說過,在外期間,,無葉會嫌帶個病人行動麻煩,,是不會無緣無故對她下毒手的,,這點著實讓司辰安心了些。
九年前,,趙忠與秦憐心成了婚,,從此他們同住在山腳下的木屋,而秦戰(zhàn)秦御則各自在山間挑了中意處自己建了住屋,。如今秦戰(zhàn)秦御的“無我無相”以及“空手拳”“無影腳”已練得爐火純青了,。
司辰也自己建有木屋,他的木屋比誰的都大,,一片茅草頂,、三面墻,還有一面墻劈了個大洞,,用紙糊住稱為窗,,內(nèi)里墊有木地板,一張床榻,,除此之外,,四下空空......
棠西回來都是與司辰同住,但她在的日子著實少之又少,。不過,,司辰的大木屋從不冷清——他有三匹狼兄弟。
司辰十歲那年,,于山間采藥,,層層叢草間翻出一匹大狼,那狼露睜兇目撲向司辰,,上演一場殊死搏斗,。司辰遭大狼垂死之際一起暴擊,被狠狠咬下上臂一塊血肉,,最后大狼死了,。之后,司辰再度翻開叢草,,三匹剛出生的小狼躺在他眼前,,于是他抱它們回絕塵谷。
秦御拿三只小狼沒辦法,,訝然道:“你怎把狼母給殺掉,!那它們該吃什么,?”
“它不死,,就是我死?!?p> 秦戰(zhàn)擔(dān)憂道:“不知娘她養(yǎng)不養(yǎng)這種動物,?!?p> 秦戰(zhàn)和秦御屁顛屁顛地拎了三只狼崽湊在秦憐心跟前擺弄:“娘,瞧瞧,,多可愛的狗崽子,,要不養(yǎng)著玩玩?能逗趣撒歡還能暖被窩,,這可比養(yǎng)兒子劃算多了,!”
秦憐心左手捧起一只右手抱起一只那虎頭虎腦的小狗崽,瞧著剩在地上那只可憐巴巴的勁兒,,估摸著確是比養(yǎng)兒子劃算,,便滿心歡喜地收養(yǎng)回屋了。直到趙忠一臉憋悶地看著那三玩意兒,,秦憐心問了他才知道,,那是狼,二話不說又扔給她那倆吃里扒外的便宜兒子了,。
秦戰(zhàn)秦御信誓旦旦地說要給小狼崽喂奶,,翻過幾座山去尋奶,可狼崽子都快餓蔫了也不見他倆回,,好不容易回來了,,奶沒有,倒帶回來滿身濕泥......
“我養(yǎng)你們,!”司辰打定主意,。
起初日日喂小狼吃草藥,后見它們實在不愛吃,,便也喂些肉末,。給它們?nèi)×嗣郑謩e叫“大北”“大東”和“大南”,,它們慢慢長大,,能自己出去捕食了,吃飽后總會自己回木屋,。
司辰十三歲那年,,自上山砍柴的村民口中得知,有座山頭來了伙強(qiáng)盜,,對山下村民橫行霸道,,搶糧食、搶如花似玉的姑娘,,無惡不作,!于是大北大東大南尾隨著司辰,殺了幾個強(qiáng)盜頭目,,把整個土匪窩給端了,,其他小強(qiáng)盜趔趔趄趄逃下山,。
秦戰(zhàn)和秦御正巧撞見司辰領(lǐng)著三匹狼威風(fēng)凜凜下山的樣子,好不埋怨:“這么好玩的事居然不帶上我們,!你老實說,,在你心里,那三匹狼是不是比我哥倆還??!”
司辰忍俊不禁,勸慰道:“它們沒娘,,你們有娘,,你們的娘不僅揍你們,還揍我,,說好了啊,,這事你們?nèi)?dāng)不知道?!?p> “嘿,!我倆干這事也不能讓娘知道啊,憑啥連我倆都瞞著,!”
少年司辰露出高深莫測的笑,,道:“你倆有啥事能瞞過秦姨的眼睛?說出一兩件來,,我且聽聽,。”
“......”
司辰十五歲那年,,聽聞當(dāng)?shù)刂莺灭B(yǎng)信鴿,,他養(yǎng)的信鴿千里送信不出差錯,便獵了只鷹與他換來兩只幼鴿,,威逼利誘那知州說出飼養(yǎng)之法,,日夜看護(hù),悉心喂食,,費盡心機(jī)地與鴿子培養(yǎng)感情,。
秦家兩小子瞧他從前溜狼如今溜鴿子,以為他換新寵了,,打趣道:“小師弟,,這天上飛的地上跑的你都拿來折騰,下一次是不是要捉個水里游的大王八來消遣???”
不承想,這次司辰破天荒地沒接話茬反擊回去,只淡淡道:“棠西從未跟我說起過她在外頭經(jīng)歷過的事,,興許是一回來就忘了,養(yǎng)這兩只信鴿,,讓她帶走,,她在路上就能記得傳個信回來,好歹讓我知道她在哪,,做些什么,。”
秦戰(zhàn)呆若木雞地站著,,秦御久久回不過神來,。想想秦家兩小子平日里是罵不老實、打不安分,,任誰也無法使其消停一點點,,何等的生龍活虎,眼下直教幾句話釘在原地,。
司辰日日跟個傀儡一樣習(xí)武學(xué)醫(yī),,苦苦求索,數(shù)九寒冬,、三伏天里也不有一絲懈怠,,長年累月就沒有一次主動說起過棠西,就是棠西回來了,,也不見得他有哪時哪刻不像個傀儡,,所以秦家兩小子從未想過司辰會如此牽掛她。
棠西拎著兩只鴿子走了,,去年,,司辰收到兩張她的字條。棠西的字是棠棣把握著手一筆一劃教的,,可這劍走偏鋒的筆畫,、歪歪扭扭的姿態(tài)著實令人啞然失笑,倒是那簡傲凌霜的風(fēng)骨頗得了幾分真?zhèn)?。她的信,,司辰看過千百遍,倒背如流,,要是她知道司辰看時有多歡喜,,恐怕要日日打腹稿、時時提筆寫了,。
“司辰,,見字如晤。師父煩這兩只鴿子,,命我快些還你,。
眼下我已在南疆地帶,,稍作停留后將赴湘西觀祭祀大典。我認(rèn)不得幾個字,,你既要我寫,,我便開始勤學(xué)苦練,日日手捧書本追著師父教我,,她說我比鴿子還煩,,我便問她何時把我也還你。
往先同師父出走都是去鳥不拉屎的地方,,這次不僅能看見鳥屎還有許多別的屎,。老頑童總有辦法解了師父辛苦尋來的毒,因此,,她每日要想著法罵他十次,。我曾問師父是否無人到過之地的毒物毒性更烈,她說人既不知你使的是何毒又如何解得,?前幾日她卻說,,幾十年來走岔了路,致毒的誘因大同小異,,緊要的不是毒素本身而是煉藥的技法秘術(shù),,人家祖祖輩輩敝帚自珍留傳下來的東西定有其出奇之處。所以此番我們是為尋人,,不為尋毒,。
若能遇到新鮮奇妙之物便帶回去與你玩兒?!?p> “司辰,,闊別已久,可有想我,?我和師父已過湘西,,現(xiàn)在洞庭。已是冬日,,兩岸青山卻不見凋敝之相,,與絕塵谷不同。在湘西時,,常有夢魘,,總覺得那地方我先前到過,心有戚戚,。到了洞庭,,見這氣蒸云夢澤,湖光月色兩相和,心下松快不少,。
有一日,,我偷喝了幾口濁酒,酒賤壯人膽,,撲在師父懷里問她想不想老頑童,,她沒答我,我便捏住她的臉,,問她既有歸意為何不歸,她言語間有些悲涼,,說有些事情發(fā)生了就再也抹不掉,,走錯一步便無路可回頭了。我不明白,,尋毒之路可是走岔了幾十年還能從頭來過,!
你在谷中,我便知道,,無論走出了千山萬水還是喪命離魂,,總也有個歸處?!?p> 彈指一揮就是十年光陰,,絕塵谷中每一處都刻下了光陰的痕跡。于林間漫步游蕩的司辰,,眼下,,他已做好離開的打算。其實他從來都是果斷堅決從不猶豫拖沓的,,只是......
他決定下山去找趙忠,。
趙忠正坐在屋旁樹樁上對月自酌秦憐心釀的桃花酒,司辰喊了聲忠叔,,相對著坐下,。
“忠叔,那天晚上,,你與棠西的對話,,我在門外都聽見了?!彼境街苯亓巳坏?。
“什么話?”趙忠用腹語道,。
“你說,,我娘是不求活的,若活著,定會找來,,對嗎,?”
趙忠點了點頭。
“等了這么久,,她還會來嗎,?”
趙忠默默將酒壺推給司辰,司辰接過,,仰頭大飲一口便站起身,,遞還酒壺,道:“忠叔,,我走了,,您同秦姨安生過日子?!?p> 趙忠:“走之前再來一趟,,有件東西需交付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