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生在打坐中,,進入到一種玄妙的狀態(tài),他的神識仿佛飛出了肉身,,在世間游蕩,,來去隨風。
隱約間,,他看到一個穿著破舊青衫的書生,,坐在一口紅泥小爐旁,爐上的小石鍋內(nèi)煮著東西,,湊近一瞧,,原來是一把黃粱小米,此時已咕嘟咕嘟冒起小泡,,像是要熟了,。
他抬頭仔細打量那書生,見他眉清目秀,,一只手撐著腦袋,,鼾聲輕微,正閉著眼睛打盹兒,,可不正是自己,?!
忽地,,書生的眼皮動了動,,像是要睜開。
盧生大驚,,周遭的景物卻忽然起了變化,,不斷扭曲,他像是被一股力量拉扯著,,拖出了畫面之外,。
待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好端端地坐在青云觀內(nèi),,哪有什么紅泥小爐,?哪有什么小石鍋?又哪里有什么青衫書生,?
盧生困惑了,。
那時,他尚是凡人一個,,寒窗苦讀數(shù)十載,,一朝進京趕考,。
某天在路邊撿到一口鍋,想著拿回去正好可以煮粥吃,。在驛管投宿時,,他將小鍋清洗干凈,舀了一瓢清水,、投一把粟米進去,,靜靜等候粥熟。不想中途打了個瞌睡,,便來到此方世界,,一晃眼,已有數(shù)十年,。
如今再憶起前塵,,卻是恍然如夢。
盧生是誰,,他又是誰,?
這一切似夢又似幻,究竟是他夢見了盧生,,變做凡人書生,,在人世間泅渡掙扎,還是書生夢見了他,,成了如今修道的盧生,在夢中恣意快活,?
黃粱一夢,,是否會有醒來的一刻?
這些年來,,求仙,、問道,難道只是幻夢一場,,夢醒即銷,。
夢里漸覺身非我,是耶,,非耶,,恍恍都迷蝶與周。
……
再翻頁,,便見底扉上寫著:「第二卷完」,。
泠涯將書合上,抬頭望了眼窗外,,已是申時,。
他想著那句“漸覺身非我,,都迷蝶與周”,沉默不語,。
這本書是他讓小童子特意去滄月城買來的,,幾年前從沐昭手里沒收來第一卷,當時為著她不認真修煉偷看話本的事,,還訓斥了她一頓,。后來偶然間隨手翻看,發(fā)現(xiàn)這書頗有意趣,,多是些奇思妙想與新奇見解,,還有一些作者的人生體悟及對求仙一道的看法,便一路追看至今,。
一卷看完,,還特意差人去買了第二卷。
想起沐昭,,他輕笑一聲,,這書中主人公盧生的性格,與那小人倒頗有幾分相似,。
書中一回寫到,,盧生誤入深山,在湖邊看到一條被鎖鏈鎖住的白蛟,。那白蛟已快要化形,,修成真龍,卻在緊要關(guān)頭被高等級修士用陣法困住,。盧生使用法寶隱去身形,,將那白蛟偷偷放走,友人問他:“那蛟渾身是寶,,尤其內(nèi)丹,,吃了便抵得上千年的修煉,你如何舍得放走它,?”
盧生笑笑:“人想修煉成仙,,蛟想修煉成龍,若是他人為著自己修煉,,將你的金丹挖出來,,你做何想?上天有好生之德,,人若沒有悲憫心,,成仙做什么?不如去成魔?!?p> 看到此節(jié)時,,泠涯忍不住想到沐昭。
他想著,,若叫沐昭遇見一條被鎖住的蛟龍,,那小人兒只怕也會同盧生一般,做出相同的選擇罷,。
有次他去沐昭小院抽查功課,,聽到她與廚房辛娘的女兒閑談,辛娘女兒問她為何不跟紅綃結(jié)契,,這樣就不怕紅綃跑掉了,。
她道:“紅綃是我的朋友,它愿意待在我身旁,,我便養(yǎng)著它,,若它有天想回歸山林,我也便放了它,?!?p> 當時紅綃還未化形,好幾次偷偷跑進山林里玩?zhèn)€好幾天才回來,,故而她人有此問,。
很多修士都會飼養(yǎng)靈寵,通常都要與靈寵締結(jié)契約,,一旦靈寵背叛主人,,便會遭受反噬,若主人遭遇致命打擊,,靈寵也會跟著遭殃,。他自認見識廣闊,卻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說,,將一只動物當做朋友的,。
還有如意,。
沐昭似乎壓根不將身外之物放在心上,,給她,她便歡歡喜喜收著,,像個財奴一般寶貝著,,一天數(shù)一遍。不給,,她亦不強求,。
如意作為地精,若她利用得當,富可敵國亦不在話下,,她卻仿佛壓根沒有那樣的心思,,整天帶著他玩,像看護一個小弟弟一般,。
泠涯回憶起這些,,心想著,難怪她愛看這本書,,大概是在話本里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罷。又想,,這些高深的感悟與觀點,,那么一個小人兒,能看懂麼,?
他起身將書放回書架,,準備去劍坪練劍。
自打修為停滯,,他便將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劍道的提升和教養(yǎng)小徒弟之上,,只是到了如今,已快十年,,卻仍是沒有半點突破心魔屏障的頭緒,。
就在此時,至樂在外頭敲門,,恭敬道:“真君,,玄斌真君的徒兒駱靈前來拜見?!?p> “帶她到正廳,,我稍后便來?!?p> “是,。”
駱靈站在正廳內(nèi),,依然如同踩在云上,,腳下軟綿綿,腦子暈乎乎,,滿心像浸在蜜糖里,。
她在來的路上遇見了蕭然,那冰塊似的蕭師兄居然主動同她打招呼,,拉著她講了好些話,。先是問她最近修煉如何,,有沒有遇到不懂的地方,然后又問她哥哥如何,、師父如何……最后怕表現(xiàn)得太明顯,,還假裝問了問沐昭與沐晚。
駱靈甜甜蜜蜜地想著:“原來蕭然師兄并非看不見自己呢,,他的心里,,肯定也喜歡著自己!”
她想起最近正追看的那本沙雕道友的新書——《冷面師兄嬌軟師妹》,,覺得自己就是那書中的小師妹,,馬上就要與冷面蕭師兄展開一段轟轟烈烈的唯美愛情故事,登時激動得滿面飄紅,!一轉(zhuǎn)頭,,卻瞧見泠涯真君緩緩走了進來,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瓢冷水,,立刻清醒過來,,停止了胡思亂想。
她站直了身子,,規(guī)規(guī)矩矩沖泠涯行禮問好,。
泠涯點點頭:“你來找昭兒?她出去了,?!?p> 駱靈聽著他磁性低沉的聲音,打了個激靈,,抬眼偷瞧,,見泠涯穿著件素簡的月白衫子,長身玉立,,器宇不凡,,心想這泠涯真君當真長得如同仙人一般,就是氣場太嚇人了些,。
她恭敬答道:“回稟真君,,我是來給沐昭師妹送書局分紅——”話未說完,卻忽然捂住嘴巴,,滿臉驚恐的抬眼望著泠涯,。
泠涯蹙眉。
“什么分紅,?”
駱靈將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連忙道:“沒,,沒什么,!她沒有分紅!是我說漏嘴……不是,是我說錯了話,!”越說簍子捅得越大,,堪稱此地無銀三百兩。
泠涯知道那小東西肯定又背著自己作妖了,,聽到“分紅”二字,,以為沐昭悄悄在外頭與人合伙做生意,臉沉了下來,,盯著駱靈,。
駱靈本來就有些怕泠涯,被他這么盯著,,心臟砰砰直跳,,冷汗直流,眼神躲閃,,不敢直視他,。
“實話實說?!便鲅某谅暤?。
駱靈巴不得扇自己一個大嘴巴子。
說起來,,沐昭寫的那本《黃粱夢記》,,可能是因為書名和筆名都甚是奇怪,起了反向推廣作用,,這些年賣得不錯,。第一卷寫完后,書局又與她訂下了第二卷的契,,還加了稿酬,。
在泠涯眼皮子底下,她不敢跟天茂書局直接往來,,又不方便時常去滄月城,,便只好通過駱靈與對方互通消息。
駱靈家就在滄月城,,她通常把書稿拿給駱靈,,駱靈幫她寄過去,等書局發(fā)了稿酬,,便將其放到駱靈家的鋪子里頭,,再由駱靈帶回來給沐昭。這件事沒有第三個人知曉,,駱靈對著家里人只說是門派里一位師叔的囑托,。
幾天前,,《黃粱夢記》第二卷的銷售統(tǒng)計出來后,書局便將沐昭那一份分紅送到駱靈家鋪子里,,這才有了今天這一出,。
駱靈像只鵪鶉一樣,含胸縮背站在一旁,,不敢說話,。
“說?!?p> 再簡單不過的一個字,,沒有呵斥,卻叫駱靈更加心慌,,她心里頭說了句“沐昭對不住”,,便將她給賣了,一五一十把沐昭寫書的事交代了出來,。
泠涯聽著,,眉頭愈皺愈深,沉默半晌,,方才沉聲問道:“你是說,,《黃粱夢記》是昭兒所寫,她便是「爛樵柯」,?”
駱靈感覺到泠涯的神情有些不對,,小聲道:“是……真君您莫怪她,當初她為了攢錢給您買生辰禮物,,這才跑去寫話本子呢……”
泠涯的腦子里卻像是劈過一道驚雷,,沒聽進去她后頭的話。
那兩卷《黃粱夢記》他一直追看,,以為作者會是個有些閱歷的年長之人,,怎么可能會是沐昭?,!
駱靈說她八年前便已然開始寫,,她那時才六歲不到,怎么可能……
駱靈見泠涯一言不發(fā),,身上散發(fā)著寒冰一樣的氣場,,心中害怕,鼓起勇氣喊道:“真君,?”
泠涯被駱靈的聲音喚回神,,轉(zhuǎn)頭看著駱靈:“這事還有誰知曉?”
駱靈心中奇怪,,如實答道:“沒有了,,只有我倆,,書局的人以為是別人寫的……”
泠涯聽了,沉默了一會兒:“東西給我,,你去吧?!?p> 駱靈如蒙大赦,,趕忙將東西遞過去,做了個揖,,飛也似地跑了,。
還沒跑出門外,卻聽泠涯的聲音又在身后響起:“慢著,?!?p> 駱靈忙回頭,見泠涯一雙眸子沉沉盯著她:“這事,,不可與他人說起,。”
駱靈小雞啄米般點頭,,見泠涯真君不再理她,,這才跐溜一聲跑開。
泠涯看著手里的紙頁,,是書局列出的一年來各地分局的銷量狀況,,以及一些場面話。
他默默走回書房,,關(guān)上門,,靜靜坐著。
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幅字,,是他八年前寫就,,上書: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
這首詩是沐昭剛剛引氣入體那天,,寫在紙上,,被泠涯無意間瞧見的。
當時他問她,,這詩是何人所作,,沐昭答是從破廟的墻上隨意看來。
他一直知道沐昭內(nèi)秀聰慧,,有過目不忘之能,,且時常會說出些奇怪的見解,。只是,他從來只當她是個愛奇思怪想的小孩,,卻從未懷疑過,,她會不會對自己說謊。
許多回憶涌入腦海,,包括一些被遺忘的細節(jié),,有些事情不能細想,越想會越發(fā)覺其中的不合理,。
看著墻上的字,,他忽然疑惑,問自己:一個孩童,,會隨隨便便寫下一首自己無法理解的詩嗎,?如果不是有所體悟,緣何會反復誦念,,寫在紙上,?
他走到書架旁,取下兩本《黃粱夢記》隨意翻看,。
其實這些年來,,他看過許多遍,書上的一些疑問同樣困擾著他,,而一些見解頗為新奇,,叫他一直記著。
卷一的扉頁上,,用清秀的小楷寫著兩個字:“沐照”,。
沐照。
她剛拜入自己門下時,,還不認識許多字,,朝露書院的夫子時常找他告狀,說她偷懶成性,,不好好寫字——譬如“雙”字,,她偏要寫成“雙”,一篇文章寫下來,,夫子竟有一半不認得,。
別人都規(guī)規(guī)矩矩從右往左豎著寫,偏她時不時突發(fā)奇想,,從左往右橫著寫,。待她下學歸來,泠涯問她為何總不好好寫字,她支支吾吾,,道自己忘了原本怎么寫,,便只能自由發(fā)揮。
那時,,她時常把自己的名字寫成“沐照”,,他就以為,她又在自由發(fā)揮了,。
一個答案已在他心中呼之欲出,,只是,他不愿輕易懷疑她,,他想,,他該去證實一下,。
他將書放回書架,,將駱靈送來的東西收起來,喚來至樂:“你隨我去一趟滄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