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覆滿青山,，瓦楞屋檐上堆了一層厚厚白白的雪粒,，朔風(fēng)趕早卷走一天的暖陽，刮過村寨，掃過河床,，得意的在山林里肆意妄為······鳥語，人聲,，狗吠,，一陣嘈雜，在人的怨罵聲中這個冬天似乎又來的過早了,。

　　姜老伯坐在黃土堆砌的門檻邊,，樹皮一樣發(fā)皺的手揉搓著一截發(fā)黑的旱煙葉子,，向前向后，翻轉(zhuǎn)揉搓,，一只手熟練的將細碎的煙葉子往煙管里一塞,，“咣當(dāng)咣當(dāng)”在門檻邊敲擊幾下，拿起湊到眼前看看,，眉頭舒展,，滿意的劃拉一只火柴，點燃煙槍里細碎的旱煙葉末,，干皺的雙唇含著煙管另一端吧唧兩下,，吐出一圈圈似云似霧的煙圈，渾濁的雙眼遙遙看著山下云村東頭的入口,，舒開的眉頭又干起了架,，滿臉堆積的皺紋像石刻，像石膏,，干硬的看不到生氣,。

　　“爺爺又在變戲法啦，教教小村好不好”,，看到門檻邊吞云吐霧的佝僂背影,，姜雨村邁著小短腿繞過堂屋的八仙桌向爺爺?shù)暮蟊潮歼^去，踩著矮矮的門檻爬到爺爺?shù)谋成?，胖胖的小手向前伸直欲抓拽爺爺手里的煙桿,，不料反被爺爺一把攥住從肩頭拉到他懷里，手里的煙桿倒轉(zhuǎn)直接就對著姜雨村的屁股打了兩下,，“啪啪”,，褲子上的灰彈起嗆人鼻子。

　　姜老伯輕輕捏住姜雨村的小鼻子,，“小搗蛋鬼,，看你這褲子，怕是又去鉆你二嬸家的煙囪了”,，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笑意,，干硬的面容像浸了水變得柔軟起來。

　　“才沒有呢,，我今天和小栓哥哥去谷場打雪仗了,，可好玩了，爺爺會打雪仗嗎,？如果不會,，小村可以教你哦?！?p>　　“爺爺玩不動嘍,?！苯喜挥蓢@了口氣。

　　“那等爸爸回來了陪我玩,，爺爺說過爸爸忙完了工作就會回家的,，到時候可以叫上小栓哥哥一起去”，聞言,，姜老伯手一僵,，緩緩將姜雨村放了下來，在地上立定后理了理她身上皺皺巴巴的衣服,，看著面前的孫女,，手指有些不自主的顫抖，面上的表情漸漸冷了下來,。

　　“小村······”

　　“嗯”,，姜雨村眨巴眨巴眼睛調(diào)皮的看著面前神色難言的爺爺。

　　“······爸爸他忙完工作就會回來的,，小村是好孩子,，要乖乖的，到時候爸爸回來了才會給你帶好吃的,，才會陪你去玩,，調(diào)皮搗蛋的不要?！?p>　　“小村會乖乖的,，但是，爺爺,，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啊,，小村好久好久沒有見到爸爸了，小村都快記不得爸爸的樣子了,，爸爸到時候會不會生氣啊,，爸爸還記得小村嗎？還有住在天上的媽媽,，她會想小村嗎?”姜雨村邊說眼淚邊涌出眼眶,，她好想再騎在爸爸的脖子上,，好想再扯爸爸臉上的胡渣,，好想好想爸爸，還有別人口中在天上一直望著自己的媽媽,。

　　“會的,，我的傻孩子，爸爸媽媽會永遠記得你的,，他們會一直陪著你······相信爺爺,，這個冬天爸爸會回來的,，爺爺什么時候說過假話呀?！?p>　　“不行,，爺爺?shù)美垂矗f假話的會變小狗的,?！?p>　　姜雨村將小拇指伸出來，哽咽著,，眼巴巴的看著爺爺,，紅撲撲的小臉上眼淚鼻涕還未干透。

　　“好,，咱們拉勾勾,。”姜老伯將枯黃的手伸出來,，一大一小的拇指按在一起,，對姜雨村來說，這就是承諾,。

　　暮色漸進,，大雪紛紛揚揚，群巒起伏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夜色似乎黑的有些不透徹了,，風(fēng)在林子間游蕩，歌唱,。

　　山里人家零星的燈火在山間現(xiàn)出斑斑點點的淡黃色光暈,，向灶堂里添柴燒水的姜老伯有些恍惚，心想這樣的天氣,，今年回鄉(xiāng)的人許是越來越少了……

　　時間一點一點的消磨流失,，轉(zhuǎn)眼已到春節(jié)前夕。

　　“小村,，在哪兒呢,？這皮孩子?！?p>　　“爺爺,，我里屋貼窗花呢！”姜雨村推開窗戶探出了腦袋,，笑瞇瞇的拿著手里的大紅窗花向爺爺揮舞著顯擺,，那是她叫二嬸教她剪的窗花，為了新年迎接爸爸回家特意準(zhǔn)備的,，當(dāng)爺爺告訴她爸爸一個星期后就能回家陪她過年時,，可把她高興壞了,。

　　“傻孩子，快出來看看是誰回來了,！”

　　“?。“职?，是爸爸嗎,？！”姜雨村將手里的窗花放到炕上,，蹦下床便向屋門口奔去,，剛跨出門檻迎面撞上一面軟軟的墻，抬頭一看,，一張憨厚老實的麥色臉龐撞進眼里,，面上是滿滿的笑，身上深綠色的制服雖有些泛舊,，但熨燙的平整光亮,，在冬日白雪茫茫的山村里格外顯眼。

　　聽爺爺說爸爸離開去外地工作那年她才三歲,，仿佛這就是模糊的記憶中爸爸的模樣,，寬闊的背脊，滿臉的胡渣,，土色的皮膚,，還有常年不脫的一套深綠色的郵遞員衣裳，像是風(fēng)雨里沖刷過的巖石,。

　　“小村不認識爸爸了嗎,？”姜東看到姜雨村愣愣的模樣笑著蹲下來，輕輕捏了捏姜雨村紅撲撲的小臉,。

　　“爸爸,，嗚嗚”，小丫頭憋著的眼淚一涌,，哇哇哭起來,，向前幾步一頭扎進了姜東的懷里，用臉蹭著姜東胸前的衣服,，淚水啪嗒啪嗒滴落,，哭的更加大聲了。

　　在一旁一直看著兩父女的姜老伯心里泛著酸,，這些年,，苦了孩子了，不由的拾起袖子偷偷抹了兩把混濁的淚,。

　　姜東對此有些措不及防,，心里泛著蜜糖般的情感，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倚靠著他,，依賴著他,，輕輕拍了拍小村的后背，姜東柔聲道：“傻孩子,，爸爸這不回來了嘛,，好好的哭什么呀？”

　　“小村高興,，爸爸以后就待在村子里好不好,，這樣就可以天天陪著我了，那些討厭鬼就不會說我是沒爹沒娘的野孩子了,?！苯甏逭局鄙碜永獤|的衣袖懇求著，眼里的汪汪淚水讓人不忍拒絕,。

　　姜東聽了小丫頭的話心里很不是滋味,，摸著小村的頭柔聲解釋，“爸爸去外面工作是為了小村和爺爺能更好的生活呀,，如果爸爸不工作咱們一家吃什么喝什么啊,，小村長大了得聽爺爺?shù)脑挘职执饝?yīng)你以后?；貋砭托?，至于那些毛孩子說什么，小村別去理會就行,，好好的孝順爺爺才是乖孩子,。”

　　“爸爸說話算話,，拉勾勾”,，姜雨村將小手伸出來，側(cè)頭看了一旁站著的爺爺,，吐了吐舌頭,，眼里盛著滿滿的笑意，轉(zhuǎn)頭面向姜東,，小臉立刻嚴(yán)肅的說道,，“拉了勾勾就不可以說假話，不然要變小狗的,?！?p>　　“好好好，爸爸聽小村的，拉勾勾,?！?p>　　一旁的姜老伯想說什么，動了動唇,，最后還是忍住了,，愣愣的看著面前一大一小拇指按了手印。

　　“爸爸帶了糯米粉回來,，小村要不要跟爸爸學(xué)包湯圓,？”

　　“要?！苯甏甯呗晳?yīng)著,，蹦蹦跳跳朝著廚房的方向跑去，“爸爸快點,！”

　　“好咧……”姜東看著小村小小的背影,，眼里滿是笑意。

　　“她很想爸爸呢,，你答應(yīng)了她,，以后可要經(jīng)常回來了??！”，待小村走遠,，姜老伯吸著旱煙,，看著姜雨村離去的方向語重心長的說著，轉(zhuǎn)頭看著姜東笑著的模樣,，心里壓著的石頭仍舊沒有松懈分毫,。

　　“三年前郵局內(nèi)部調(diào)整，我被調(diào)配到北部所以沒有多少時間回來,，今年向上級遞交了申請,，前些天接到通知審核通過了，可以在附近的郵局任職,，負責(zé)我們這一塊的信件投遞,，以后回來的時間會很多的，這個你不用擔(dān)心,?！?p>　　“可是……”姜老伯有些欲言又止，話哽在嘴邊半天說不出來,。

　　“爸爸,，快過來呀，我把糯米粉拿出來了”，小村從門后探出腦袋,，小手揮舞著招呼姜東過去,。

　　“來了來了”姜東笑著看了看姜老伯，“有個乖女兒真好,，當(dāng)?shù)母杏X很棒啊”,，說罷邁著大闊步向廚房走去……

　　一陣忙碌,，暖暖的蒸汽在屋內(nèi)彌漫,，蓋子揭開的一刻，一股米香鉆入人的鼻子里,，暖暖的清甜味道,，大鐵鍋里起伏翻滾著軟軟的白色湯圓，姜雨村眼巴巴的踮著腳趴在灶沿,，看著鍋里白滾滾的湯圓,，臉上滿是甜甜的笑，爸爸回來了,，還會教她做湯圓,，住在天上的媽媽應(yīng)該能看到吧，她的小村長大了,。

　　人們的嬉鬧聲和遠處的鞭炮聲在山里回蕩旋轉(zhuǎn),，久久未絕……

　　“小村睡著了嗎？”姜東到了一杯茶遞給姜老伯,，同他一起坐在灶臺邊,，爐膛里的火噼噼啪啪響個不停。

　　“還沒有,，一個人在屋里不知道倒騰什么,。”

　　“由她玩去吧”姜東笑著說道,。

　　“東子,，謝謝你這次趕回來?！?p>　　“這說的是什么話啊,，這是我該做的啊”，姜東說著抿了一口手里的苦茶,，身上墨綠色的郵差制服還未及時換下,，灶膛里的火光映在上面，顯出燦燦光澤,。

　　“這個東西擱在我這里也有三年了,，那時丫頭才三歲，小不點兒轉(zhuǎn)眼就長大了?！苯喜畬⒑禑煍R在灶臺邊,，伸手從內(nèi)里縫著的衣兜里摸出一張牛皮紙包裹著的東西，雙手不由有些打顫,，緊緊攥著,，遞到姜東面前。

　　“這個是……”姜東接過牛皮紙袋子,，眼睛不由有些發(fā)酸,。

　　“他的死亡證明”，姜老伯拿過煙桿,，砸吧幾下,，昏黃的眼里看不到任何情緒，干皺的雙唇動了動,，“四年前你把它送到我這里,，我留了四年，現(xiàn)在我想把它交給你,，等小村成人那天交給她,，告訴她，她的爸爸是一個好人……我這個老頭子怕等不到那天了,?！?p>　　“姜老伯……您別這樣說…”

　　姜東一時有些語塞，望著爐膛里搖搖曳曳的火苗,，恍惚之間似乎回到了四年前的那個冬天,，雪很大很大，那是他第一次到任送信件到云村,。

　　姜家的信是最后一封,，姜老伯不識字，就叫姜東幫忙拆開念給他聽,，小心將牛皮紙拆開滑落出來的卻是一張銀行卡,，還有一張死亡證明，他的腦海里還記得當(dāng)時面前這個老人跌坐在地上時絕望的眼神,。

　　他叫姜有責(zé),，小村的生父，北部偏遠地區(qū)的一名普普通通的郵遞員,，在一次山體滑坡中不幸喪生,，發(fā)現(xiàn)他時人已斷了氣，懷里緊緊抱著的信件卻完好無損,，一份未失……

　　對這個素未謀面卻早早隕落的人,，姜東心里是敬仰的,，對于這個家庭，姜東心里更多的是憐憫,，自那以后每次送信到云村姜東都會去探望姜老伯和小村,，給他們帶去一些米面，妻子還會特意準(zhǔn)備一些小玩意兒讓他給小村捎去,，漸漸和他們熟悉起來,，也慢慢了解到這個家庭的困窘，日子一長,，便生出了想要領(lǐng)養(yǎng)小村的念頭,，可惜那時正值郵局調(diào)配，姜東被調(diào)到北部任職,，一去就是三年,，前年和妻子商議后姜東向姜老伯表明了自己的想法,，特意請假回去辦理手續(xù)申請調(diào)回云村,，他沒有太大的能耐，但是他想盡自己的一份力量去守護一個孩子的童年,，希望小丫頭能健康的成長,。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如果這把老骨頭還抗的住,，我也舍不得那丫頭,。”

　　“我會把小村當(dāng)成自己的親閨女來愛護的,，我妻子也很喜歡小村,，所以姜老伯在這一點上不用擔(dān)心，好好養(yǎng)好身體才是要緊,，家里有什么困難直接給我說,，我們都是一家人，只有你們都好好的有責(zé)兄弟才會心安啊,?！?p>　　“小村對她爸爸的映像很模糊，她把你當(dāng)成她的爸爸,，會很好相處的,，東子，謝謝你”,，姜老伯臉上淌流著混濁的淚水,，抓著姜東的手，心里似灌了鉛……

　　玄月當(dāng)空,，這是初冬的第一輪滿月,，圓潤光亮嵌在天穹之上,，月光把夜色的濃黑褪去了部分，靜寂的山村浸在朦朧的月光中,，悠悠的刮過徐徐寒風(fēng),，卷著點點雪粒，觸膚冰涼,。

　　廚房破舊的門外一個小小的身影隱沒在月色中,，愣愣的看著屋里的兩個背影，手里捧著小小的瓷碗,，里面盛著滿滿的一碗圓圓白白的湯圓,，小手緊緊的攥著碗沿想要跨進去，最后還是忍住收住了邁出的腳,。

　　在風(fēng)中愣愣的站了許久,，繞過廚房到后院的石墩子上，小村小心翼翼放下手里的碗,，抬頭看著天上懸著的圓月,，聲音低啞朝著月亮喃喃：“媽媽，這是小村給你做的湯圓……爸爸,，小村只知道你沒回來,，卻不知道你去陪媽媽了，就沒有給你偷偷留一碗,，下次小村再給你補上吧,！爸爸不要生小村的氣哦?！?p>　　“小村會乖乖的陪著爺爺……爸爸,，你去陪陪媽媽吧，她好久好久沒有和你說過話了,，小村有爺爺和姜東爸爸陪著,，有他們陪著我說話，湯圓是姜東爸爸教我做的,，你們可以嘗嘗,，姜東爸爸答應(yīng)我會常回來陪我,，我到時學(xué)會了其它的再做給你們嘗嘗,。”

　　悄悄回到屋里,，姜雨村打開房間里的一個柜子,，從里面搬出一個不大不小的木盒子，將里面裝著的深綠色制服拿出來,，放到枕邊,，胸口衣袋處褐色的線繡著‘姜有責(zé)’三個字,。

　　“一直以來爸爸的名字，都只有三個字呢”,，小臉貼著衣服一角,，蹭了蹭，漸漸沉沉的睡了過去······夢里,，小村,、爺爺、爸爸,、媽媽還有姜東爸爸圍在一起吃著剛出鍋的湯圓,，甜甜的湯汁溢的滿口都是。

　　春節(jié)假期一閃而逝,，踏著軟軟的雪地,，爺爺牽著小村的手目送著姜東離去的深綠色的背影，在皚皚白雪中異常明艷,。

　　“爸爸,，小村等你回來?！?p>　　姜雨村扯著嗓子向姜東揮舞著手,，姜東回頭，眼里不由溢出了暖暖的淚,，“小村要照顧好爺爺，乖乖聽爺爺?shù)脑?，爸爸下次回來給你帶好吃的,。”

　　“好嘞,?！?p>　　小丫頭抬頭看了看天空，轉(zhuǎn)而牽著爺爺?shù)氖痔鹛鸬男χ?，一蹦一跳沿著回家的路返回?p>　　冬日的陽光格外的溫暖,，照的小村的臉紅撲撲的，像極了春日開在曠野的紅紅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