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黑暗中醒轉的葉子陽并不知道自己的鴿子飛往了何處,也不知道韓錯和向飛揚兩人成為精挑細選抓成的營救小隊率先趕至龍眠山脈,,只是在他踏入帝陵的前一刻,,他們仍在思索如何強行突破此地禁制,避開漫山遍野的鹿首耳目,。
他尚且意識清晰,,點燃積壓厚重灰塵的長明燈,光影幽幽,,他站在成群的骷髏骸骨之中檢查身上裝備是否完好,,爾后將同樣打扮的玉蟾叫醒,對方缺少氣息,,他摸不準到底是還活著又或者已經被墓中無處不在的“毒氣”污染了,。
面具完整的罩住了整個臉部,透過做工精致的圓形透明鏡片,葉子陽分辨出對方終于睜開了眼睛,,并且眨了兩下,。
也許是震驚,她眼前正對的恰好是那盞剛被點亮的長明燈,,燈油被造型栩栩如生的宮裝仕女捧于掌心,,綠銅顏色的塑像眉眼清晰分明,望之如婢女當真捧起了一團明火,。
葉子陽伸出手掌,,遮住對方的視線,比了一個數字,。
那是他們剩余的時間,,幸運的是,即便玉蟾點頭示意,,她也并不確定數字后跟著的計量單位,,在找到可以脫身的方法之前,這些都不太重要,。
這是一座由礦石打造的地底宮殿,,設計上保留了帝皇一貫看重的空闊高大的風格,可惜地底并沒有那么多空間供他們打出四通八達的樓宇,,舉目盡頭仍是頂天立地的墻壁,,所以顯得逼仄壓抑。
如果司命或者祭祀在此處,,他們會說陵墓之中積攢了長年累月的死靈氣息,,陰陽本就無序,早已容不得任何活物的存在,,而被禁錮壓制的帝者亡靈則怨怒作亂,,足以將僥幸活下來的其他生靈吞沒。
巧的是葉子陽從未有比此時更加直觀的感受,,死亡距離他不過一步之遙,。
“殿下有什么愿望么?”
地底冗長無盡的廊道和毫無變化的光線容易讓人喪失對危險的感知,,他們已經在極其相似的環(huán)境中走了很久,,卻無法判斷時間的流逝,而不斷放大的細微聲音足以讓神經顫動不止,。先打破沉默是玉蟾,,她的聲音在封閉的地底回響發(fā)散,兩人不約而同暫停在原地直至環(huán)境完全回歸靜謐,,卻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即便如此,,葉子陽掩藏在面具下的臉色依舊不好看,只是在邁動腳步之前,,玉蟾纖細而又敏感的嗓音再一次肆無忌憚響起:“殿下當真是想找到續(xù)命的寶物,,哪怕是深入險境九死一生,活著……有什么好,?”
除帝王棺槨以外的殉葬者盡數圈于陵墓外城,,循著越發(fā)華貴精美的建筑向內,干凈整潔的磚面和減少的殘骸則證明了路線的正確性,。棺槨不會自己長腳移動,,在他們困于外城和他人一起接受死亡洗禮的那段時間內,必然有長年囚于陵墓中的專業(yè)人員將帝王搬運至應該存在的位置,。
葉子陽猜測是與陵外鐵面衛(wèi)類似的職階,。
而此時在玉蟾反常的環(huán)繞音之內,他確實聽見了沉重的枷鎖拖曳于磚面發(fā)出的刺耳噪聲,,近乎筆直的朝他們逼近,。
他寒毛乍起,既然他能聽得見,,那此間行家的玉蟾更應該早有預料才對,。
玉蟾微微低著頭,看不清神色,,然是畢恭畢敬的答道:“那人臨時走了反向,,往里去了,他身上至少搭著百余斤的鐵物,,速度不快?!?p> “跟上去,。”
在女子略微迷惑的眼神中,,葉子陽劃出手勢,,示意即刻領路。
……
他們維持著輕步快行的速度在時有時無的燈火中蜿蜒,,玉蟾識趣的沒有追問答案,,陷入寂靜自省的沉默之中,而在葉子陽的留意下,,對方更類似于在走神,。
玉蟾一脈以冷靜和擅殺聞名,是教坊司從小培養(yǎng)的刺客,。與其他支系負責的職能略有不同,,她們幾乎不會沾惹陽光下的門面事務,,與客戶有關的事宜向來交付其他脈系處理,等情報傳到她們手中時已經變成了一條條極其具體而又簡潔的指令,,按照指令不摻雜任何情感解決問題就是她們需要克服的最大困難,。
只是等到玉蟾繼任的時候,處境開始發(fā)生改變,。教坊司內部接連的損兵折將使得各種體系變得混亂起來,,她不得不拾起幼時被灌輸的理論知識開始學著應用于實踐,不斷接手紛至沓來的龐雜事務,,然后眼睜睜一樁樁一件件連番走向失敗,。
也許不是她的錯,只是時代的紛爭頻繁卷起,,無人可以力挽狂瀾,,但也許也可以歸咎于她的無能。
她能記起赤鴉明媚的臉,,對方的死亡成為教坊司內部可以與歷史相互印證的反面教材,。幼時的教習長老對待這類心高氣傲的女孩向來嚴苛,天賦并非她們可以倚仗一生的資本,,教坊司的姑娘都是才貌雙絕的嬌女,,卻很少有人可以走到最后。
長老說,,不擇手段的活下去,,才是教坊司延續(xù)下去的根本,可是很少有人能明白這一點,。
姑娘們厭惡長輩不休的教誨,,她們更加厭惡本身的衰老,比如赤鴉姬就曾篤定道,,她生時轟轟烈烈,,必也在最絢爛的年紀死去,在繁花之中流血干涸,,絕不會眼睜睜的看見自己長出皺紋,,看著自己老去。
玉蟾感到難言的茫然和慚愧,。
她自小內向沉靜,,被教習長老劃分入主管暗殺的玉蟾系學習最為冒險和艱難的隱匿技巧,又因成果出眾成為玉蟾之首,,正式接任稱號掌管教坊司所有行于暗夜的刺殺任務,,每日額外的煩惱不過是如何約束青春的晚輩們摒棄情感,保持最純粹的冷靜,。
她很難去傳授專屬的技巧,,只能按照所學的模板重復強調兩間的好壞,,以無數的例子去證明感情用事只能自取滅亡,于她們沒有半分好處,。
只是這些耳提面命對于向往璀璨煙花般的一生的姑娘們沒有效果,,她們在短短的一生中期待冒險,期待偶然,,期待命中注定,,而不是簡簡單單的活下去,那種生活就擺在眼前——長老般的乏味,,無趣,,沒有一日在為自己而活。
赤鴉的理念也非主流,,多數人在盼望芳華絕代的同時,,也企盼著光輝體面的后半生,只是活得太久似乎實在稱不上一件幸事,。
在她仍勤勤懇懇的每日訓練的同伴中,,也曾流傳過類似的謠言,她們向往也確信,,拉著木訥的玉蟾分享煞有介事的流言,,若是歲數大了退役,也可以不用選擇留在教坊司做教習長老,,可以去帝陵當宮女,。
并非是去送死,而是可以改頭換面的當差,。雖不知遠在天邊的陵墓為何需要定時守候的宮女,,但姑娘們還是一臉興奮的認為這是一條不錯的出路,只需忍受幾年的孤獨寂寞,,就能夠拿到洗去名姓的官方憑證,,從而完全脫離教坊司甚至帝師,光明正大的走在陽光下,。
她們無比自信,正如教坊司的新人無數,,每年退役成為長老卻寥寥可數,,那么必然有大批人的檔案從明面上蒸發(fā),另一項從不被長老們提起的出路似乎觸手可及,,而自小從學到的技藝足以讓她們擁有值得慶幸的未來,。
只可惜,玉蟾再次茫然起來,,昔日前輩栩栩如生的面孔化作銅像,,成為了陵墓中永不腐朽的持燈仕女,,這算不算另一種意義上的活著,還是死去呢,。
萬物皆可成灰,,萬念俱是枉然。華艷如南流景也不會料到自己會慘烈的橫首城墻,,面孔變形,,周遭只有枯草霜葉和泥土,而教坊司的女郎也從未有過真正意義上的自由和后半生,,到頭來不過都是一副白骨罷了,。
她得出可怕的結論,碌碌無為的一生沒有任何意義,,活著也沒有任何的價值,。可是為何眼前的人哪怕病弱茍存,,依然還要掙扎著想要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