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崚披了衣裳,躍窗而出,江粼月帶著她在寂靜的街道上左轉(zhuǎn)右轉(zhuǎn),,來到江邊一座六面七層的古塔之下。
兩人登到最高層,,躍上塔頂,并肩坐在檐上,。
古鎮(zhèn)安眠,,皓月當(dāng)空,烏龍似的江浪翻滾激烈,,比白天的潮頭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惜無人欣賞午夜江汐的壯闊,怒水發(fā)出隆隆的悶吼,,塔上銅鈴此起彼伏,,叮叮咚咚響成一片。
兩人坐在塔頂,,四足懸空,,臨風(fēng)聽汐,久久不語,。
林雪崚歪臉看看江粼月,他安靜之時輪廓如雕,,鍍著月光夜色,,與笑鬧時判若兩人。
她好奇心起,,伸手摸了摸他額上的傷疤,,“這疤怎么來的?”
江粼月低頭苦笑,,“給我這條疤的那個人,,哼,罵他畜生,,我自己還吃虧,。”
“為什么,?”
“我是他生的,?!?p> 林雪崚微微一訝,她不知他的生平,,也不想戳他的痛處,,于是語氣柔緩,半笑半真的試探:“他對你不好,,所以你才跑出來當(dāng)水匪,?”
江粼月?lián)u頭,“那人我一輩子就見過兩次,,我做了匪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教訓(xùn)他,不是為我自己,,是為我娘,。”
林雪崚暗暗猜測,,小心問道:“你娘待你很好吧,?”
江粼月仰身躺在塔頂,兩手枕頭,,“想知道我的出身來歷,,直接問就行,不用拐彎抹角,?!?p> 林雪崚一笑,“小月,,我早就納悶,,你的資質(zhì)相貌,不是普通山夫野漢,,你爹娘應(yīng)該都是儀容出眾的人,。”
江粼月鼻中輕嗤,,“當(dāng)年若不是他們互相以貌取人,,也不會生情造孽?!?p> 林雪崚更加好奇,,“說來聽聽?”
“癡心女人負心漢,,老掉牙的段子,,俗不可耐,你也想聽,?”
“我就愛聽老俗的段子,?!?p> 江粼月聽風(fēng)望月,喟然長嘆,。
“崚丫頭,,不知你有沒有去過洞庭湖,八百里云夢澤,,在臨近岳州城西的湖域,,有個名叫君山的小島,島上有座彎月形的華麗樓宇,,叫作漾春樓,,是洞庭第一溫柔鄉(xiāng)銷金窟?!?p> “我娘曾是那里的頭牌花魁,,她的藝名‘江久如’響徹岳州城,想要約見她一面,,必須提前三個月,,預(yù)交百兩銀錠,接她來往的花船上系著桃紅招幡,,鑲金嵌玉,,人稱‘如意舟’?!?p> “就象所有的青樓女子一樣,,她夜夜羅綃笙歌,卻沒有一天不想跳出這銷金窟,,可求歡者多,,動情者少,沒有一位恩客是她的歸宿,?!?p> “奉宇二年的元宵節(jié),君山湖灣上出現(xiàn)一道轟動岳州城的奇景,,七十二盞孔明燈牽著一盞巨大的桃花燈,自岳州岸邊飛升,,順風(fēng)飄向漾春樓,,桃花燈上的四個字,遠在半里外的小船上都能看見,,‘長久如意’,,那是送給我娘的元宵之禮?!?p> “漾春樓中的人蜂擁而出,,將飄天映水的燈一一接下,,才發(fā)現(xiàn)那七十二盞孔明燈上題有七十二首回文詩,每首都嵌著我娘的名字,,正逆通順,,句句含情?!?p> “作詩的是鄂州司馬陸又淳,,他來岳州會友,打賭說不用提前三個月,,也有辦法會見佳人,。我娘被那漫天星辰般的飛燈深深打動,如意舟當(dāng)夜就駛向岳州,,與陸司馬在船上相見,。”
“這位司馬大人才華出眾,,俊逸無雙,,是每個少女的春閨之夢,他溫情脈脈,,海誓山盟,,我娘喜極而泣,托付了終身,,耗盡積蓄,,脫了賤籍,贖出自己,,嫁給他作第五房妾,。”
“她出身如此,,作妾心滿意足,,來到鄂州司馬府中,正妻和其他妾室待她雖不親切,,卻也平和,。她謹慎恭從,得寵幾月,,季節(jié)交替之際生了場病,,面色轉(zhuǎn)黃,皮膚松腫,,頭發(fā)枯澀,,不似之前明艷奪人。”
“司馬娶她,,本是一時興起,,圖個美色炫耀,她容顏見褪,,司馬便漸漸減了熱情,,他赴西京公差,原本允諾帶我娘同去,,后來找了個借口,,將她留在家中?!?p> “他走之后,,我娘似乎有了害喜的跡象,她大感意外,,因為她在漾春樓服用涼湯多年,,幾乎不可能生兒育女,她請了郎中,,這才明白之前的平和全是假象,,那幾個女人送來的滋補膳食里一直摻藥,讓她落病憔悴,,誰曾想,,這藥雖然害人,卻克了涼湯的功效,,讓她懷上身孕,。”
“其他幾妾都是正妻的心腹,,因為陸司馬風(fēng)流倜儻,,難擋桃花,他的正妻知道攔防不住,,干脆幫他選妾,,自己栽培,一手操控,。司馬一走,,我娘在府中沒有一個可求靠的人,連一封信都送不出,?!?p> “郎中對司馬正妻說,我娘體質(zhì)本不宜有孕,,胎兒生長奇緩,難以存活,,八成會變成石嬰,,永遠僵死在肚里,,凝成硬塊,令母體一世受損,,甚至危及性命,,還是趁早去之為好?!?p> “正妻一聽此話,,便讓我娘留著胎兒,散出消息,,讓我娘成了府中的笑柄,。幾個月以后,我娘的肚子只是微微隆起,,沒有太大變化,,也無胎動?!?p> “我娘依舊處處小心,,那些人說她揣著石頭還當(dāng)真,得了失心瘋,,恐怕招來禍孽,,把她挪進荒廢的偏院,缺衣短食,,無人照看,,讓她自生自滅?!?p> “旁人懷胎十月,,我娘足足懷了我十三個月,才在陸司馬回來之前,,一個人在孤零零的廢院子里生下了我,。我出生時,除了身量極小,,其余和健康的男嬰無異,。”
“我娘藏著我,,哀哭裝傻,,別人早就當(dāng)她是瘋子,也不管她,?!?p> “終于熬到司馬歸來,她尋了機會,逃出廢院,,抱著嬰兒與司馬相見,,指望他得子欣喜,盼他庇護,。那幾個女人見她竟然生了個活嬰,,說我娘青樓之性不改,新兒是個野種,?!?p> “司馬已有其他兒女,無論我娘如何解釋,,他就是不相信懷胎十三個月的說法,,連郎中都懶得求證。我娘凄涼孤苦,,產(chǎn)后衰弱,,容貌枯萎,奪盡風(fēng)流的牡丹變成了任人踐踏的野草,,司馬對她早已濃情轉(zhuǎn)淡,,只剩厭棄?!?p> “他對我娘最后的仁義,,就是沒有以通奸之罪將她送官懲辦,讓她免于挨受衙門里那些非人的刑辱,,只令家奴將她狠狠鞭笞,,在她臉上刺了淫賤二字,趕出家門,,野種投水溺死,。”
“也許我天生就是水里的命,,墜著石頭扔進河,,竟然自己掙脫,浮了起來,,漂了三個時辰,,沖到岸邊,被我娘偷偷撿到,,還是活的,。”
“我娘一無所有,,臉帶刻字,,人見人唾,,她把刺字劃爛,變成占據(jù)整個左頰的疤,?!?p> “鄂州成了傷心地,她無處著落,,沿江乞討,返回岳州,,得到一位昔日姐妹的恩助,,在岳州郊外安頓下來?!?p> “那位恩姐身患絕癥,,死前替我取了名字,所以江是我娘的姓,,而‘粼月’二字,,是那位好心恩姐的遺贈?!?p> “我娘自此在岳州郊外的驛站旁邊擺賣茶水為生,,五年之后,陸司馬途經(jīng)驛站,,下馬歇腳,,他還象當(dāng)年一般俊逸無雙,可那被七十二盞孔明燈贏去芳心,,只盼‘長久如意’的絕色佳人,,已變作臉上留有畢生之辱的丑陋棄婦?!?p> “我娘拉著我的手上前,,她沒有任何奢望,連忿恨都已麻木,,只想洗雪冤屈討還清白,,因為五歲的我,已和陸司馬長得一模一樣,,誰都會相信我就是他的親生兒子,。”
“可陸司馬只用鄙夷的眼光遠遠一掃,,‘原來野種還沒死,?’揚起馬鞭,狠狠抽在我額上,,我滿臉糊血,,昏死過去,。”
林雪崚聽到此處,,心中一陣揪縮,,五歲留的疤,現(xiàn)在還這樣明顯,,傷得有多深,。
“一個路過驛站的漢子幫了我娘的忙,收拾了我頭上的傷,,這漢子名叫王善,,在附近村里做小生意,他面目丑陋,,麻皮坑臉,,可心地極好,人也能干,,會裁縫,,善廚藝,栽果種田養(yǎng)牲口,,還會打小首飾,。”
“他聽說了我娘的遭遇,,此后每日都來茶水?dāng)偱赃厰[個首飾攤,,風(fēng)雨無阻。七個月后,,我娘嫁給了他,,她再也不能生育,可他照樣疼她護她,,我不肯叫爹,,只叫他阿叔,他也不在乎,?!?p> “我娘有了依靠,漸漸恢復(fù)了少許光澤,,只是我和那人長得實在太象,,她看著我的時候,總是傷感落淚,?!?p> “挨了那一抽之后,我仇世偏激,,不服任何管束,,成天在外頭撒野,,又知道我娘見了我并不開心,所以我更加想方設(shè)法的逆著人愿行事,,反正橫豎沒人歡喜,。”
“我八歲就經(jīng)常不回家,,從早到晚泡在水里,,九歲成了遠近聞名的江上小霸王,沿江混日子,,十一歲入青龍寨為匪,,練出有模有樣的武功?!?p> “后來我一人來到鄂州,夜?jié)撍抉R府,,將那人和幾個毒婦一個個擄出來暴打,,然后把他們吊在州府門前的牌樓上。我在那人臉上刺了‘負心寡情’四字,,在每個女人臉上刺了‘狠毒妒婦’四字,,我自小便盼著這一天,得償所愿,,快樂無比,。”
林雪崚澀然無語,,那幾人固然可恨,,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這樣報復(fù),也令人咋舌,。
“那你娘呢,?你后來有沒有回去看過她?她現(xiàn)在還好么,?”
江粼月眼中悵然,,“每隔一兩年,我會回到岳州城外東荷村,,到那個桑樹底下的小院子偷看一眼,,不過我不敢見她,我胡鬧鬼混,,她不知恨我恨成什么樣,,再說我這張臉和那人是一個模子刻的,何必又去勾她的傷情舊事,,她現(xiàn)在有人疼護,,不用我操心,。”
林雪崚搖搖頭,,“好些事,,一旦耽誤下去,再拎起來就越發(fā)不易了,,哪有當(dāng)娘的會恨自己的親骨肉,?你和陸司馬面孔一樣,可根本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人,,你娘又怎會分不清,?這些年了,她對兒子的思念早已壓過對那人的怨恨,,你這天地?zé)o畏的惡匪,,這點膽子都沒有?”
江粼月側(cè)臉斜睨,,“你是我的女人嗎,?管這么多?話說回來,,今天你應(yīng)承我的許諾,,我還沒兌回來呢!”
“好啊,,你有什么要求,,盡管直說,讓我聽聽合不合情,,合不合理,。”
“女人從來不講理,,合理這條,,不如免提,合情么……”
江粼月靜靜看著她,,林雪崚出來之前從床上爬起,,沒有梳髻編辮,夜風(fēng)當(dāng)中長發(fā)翩舞,,月下膚色晶瑩,。
他聽著滾涌的江汐和空曠的銅鈴,眼中變得溫?zé)?,“雪崚,,你對我有情么??p> “怎么沒有,?哪怕一只貓狗養(yǎng)了這么多天,,都會有情,,何況……”
話說了一半,江粼月已經(jīng)一臉不滿的傾身逼前,,林雪崚微微后仰,,兩人鼻息相聞。
他眼中千言萬語,,那眼神能在一瞬間從孩子般的欣喜,,變成擾人肝腸的憂傷。
他垂眼看著她,,她頰上微微發(fā)癢,,心中預(yù)感如鏡,這就是他想要的報償嗎,?
白天她只求他一句,,他就連續(xù)兩次跳到那么可怖的浪潮里,現(xiàn)在推拒扭捏,,豈不是毫無氣量,?
她抬起眼睛,認真的看著他,,“何況是不計艱險,對我有大恩大助的人,,小月,,我一世都會心存對你的感激之情?!?p> 江粼月略略后撤,,臉上掠過一絲失意。
但只是一瞬,,失意便被一個頑皮的神色取代,,象小狗悻悻放棄了不該啃的骨頭。
“崚丫頭,,我只有一個要求,,到了六合莊,無論發(fā)生什么,,你都別插手,。”
林雪崚皺起眉頭,,“這不合情理,,我不能答應(yīng),他們?nèi)硕鄤荼?,你的肩還沒好透,,我總不能看著他們砍了你,。”
“唉,,我正是不想被砍,,才要你別插手,有你摻和,,我不知會分多少神,,我又不是蛤蟆,能合上你的劍,,當(dāng)什么騏驥雙刺客,。”
這一步棋招他惹他了,,三番五次被他嘲諷,,林雪崚早已習(xí)慣他輕蔑的口吻,仍是常常被他氣得眼冒金星,。
她伸手向他肩上一推,,江粼月毫無防備,腦袋一沉,,歪身栽下塔去,。
林雪崚驚叫一聲,低頭尋找,,可塔高鈴響,,哪有他的影子?
這混人,,又在耍什么把戲,。她跳進頂層回廊,繞塔轉(zhuǎn)看,,一層一層向下搜尋,,直到從底層塔門出來,也沒找到,。
其實她一推之后立刻懊惱,,他肩還沒全好,萬一摔了碰了,,明天如何應(yīng)付,?
急得冒汗,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回頭仰望,高塔襯著明月,江粼月分明好端端的坐在塔頂,,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
林雪崚恨得手癢,遛她在塔上轉(zhuǎn)圈兒,,就那么好玩兒,?
雙手叉腰,正要發(fā)作,,月光在此時又亮了一層,,鍍得塔頂銀輝冷色,好似瑤臺仙閣,。
塔頂之人帶著他絲毫不想繼承的瀟灑俊逸,,那被明月照亮的笑容如同無形的漩渦,讓她微微一暈,,不知不覺,,漩走了她的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