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德宗的臨時行宮中,,普王李誼立在御座之下,,身旁跪著面如死灰,、疲憊不堪的宋若昭,。
德宗向宋若昭緩緩道:“宋氏,,李司馬是朝廷五品官身,,雖則普王親眼目睹那李萬欲害你性命,、你為自救本是理直,,但錯手殺之,,只怕罪難減等,。”
君王說到此處,,停了下來,。普王李誼見狀,即刻奏道:“陛下容稟,,大戰(zhàn)之際,,李司馬作奸在前,殺人在后,,這宋氏偶然路過便遭此難,,實是無辜。況且,,若對宋氏公然治罪,,只怕澤潞李抱真詳詢之下,倒?fàn)砍冻鲆恍┳谑颐芈剚??!?p> 德宗不語,,似在斟酌。
其實一大早,,內(nèi)侍霍仙鳴在德宗榻前說了個大概,,德宗就已省得,自己這侄兒李誼行事頗為謹(jǐn)慎,,帶著那宋氏候了一夜,,大約就是尋思此事牽涉延光公主,須立即由天子來做個示下,。
本來,,莫說奉天,就是長安城再大,,對于流言蜚語來講,,也沒有傳不到的地方。德宗此前就聽到關(guān)于延光公主的一些風(fēng)評,,但畢竟是自己的姑母兼親家,,不好責(zé)難,況且和他李家天下快被那些狼子野心的藩鎮(zhèn)瓜分相比,,延光公主蓄養(yǎng)面首哪里算得什么大事,。只是,勤王大戰(zhàn)之際,,此等丑事太也有損宗室體面,。德宗內(nèi)心倒覺得,死一個李萬,、敲打敲打自己那不知分寸的皇姑也是好事,。
所以,德宗本不欲加罪于宋若昭,,不過說幾句律法威嚴(yán)的話,。普王出來作證兼勸阻,這案子就很好斷了,。就算延光公主事后鬧來討要說法,,普王的說辭正好堵了這混賬姑母的嘴。
“這李萬的尸身,,現(xiàn)下在何處,?”德宗開口問道。
“稟陛下,,臣的家奴,,昨夜事發(fā)時就收去僻靜處埋了?!?p> “普王做事倒是果決,?!?p> “此等微末丑事,不足以煩擾陛下,?!毖粤T略一遲疑,補(bǔ)充道:“想那龍武軍的令狐將軍雖與李萬交好,,但也是個明白人……”
德宗微微頷首,,又向宋若昭道:“宋氏,你救護(hù)過我李家皇孫,,現(xiàn)在普王也救了你一條性命,。你畢竟已是澤潞節(jié)帥認(rèn)下的義女,昨夜之事,,朕就當(dāng)與你無涉,,待局勢安定之后,朕會著人送你回潞州,?!?p> 宋若昭方才聽普王稟稱親眼見到李萬對自己行兇,已是訝異,,此刻見德宗因為普王的一番話將事化了,,竟如墮夢中,仿佛不信自己已獲赦免,。普王在一旁喝斥道:“還不叩謝圣恩,!”
若昭醒悟,,急忙磕頭,。德宗擺手道:“坊禁已開,你自行離去罷,?!?p> 若昭起身,回轉(zhuǎn)之際正撞上普王灼灼盯著她的目光,,不由一驚,,低頭速速出得屋去。
德宗在座上看得分明,,待宋若昭走后,,悶悶地輕哼一聲,向普王道:“謨兒,,朕看你對此女怕是有心,。只是,那李抱真得個便宜認(rèn)她作義女時,,還同時求朕敕她入太子府中為良媛,,朕未置可否,,先晾晾那李節(jié)度。說來可笑,,未出一兵一卒來勤王,,不過是府中僚佐之女機(jī)緣巧合救了朕的皇孫,這李抱真就想和朕攀起親家來,?你瞧,,怕是回紇人也沒有朕的這些藩鎮(zhèn)會做買賣?!?p> “謨”是李誼先前之名,,德宗在無外人時,便以此喚這個養(yǎng)子,,以示親密,。
普王一聽,忙回稟道:“臣不敢欺瞞,,這宋氏文雅柔順,,臣確實,確實……但是陛下,,據(jù)臣所知,,此女應(yīng)已有心上人?!?p> “哦,?”德宗一怔。
普王故作無奈:“臣本不知李抱真奏請聯(lián)姻一事,,因此昨夜在太子處,,臣一時意氣上來,還問及宋氏,,太子告知,,王良娣去世之際,宋氏親口向太子與蕭妃說過,,自己已心屬他人,。”
德宗沉吟須臾,,驀地自悟道:“如此說來,,太子早已知曉此女心跡,怎地那日我詔他商議李抱真請姻之事時,,他只字未提,。”
德宗不免慍怒,他明白太子李誦素來敦厚,,這宋氏女護(hù)衛(wèi)過皇孫李淳,,或許太子也投桃報李、多有維護(hù),。但天家上下,,先為君臣、再論父子,,李誦怎可對自己有所隱瞞,。
普王又道:“陛下可知此女為何昨夜會碰上李司馬?臣謹(jǐn)慎起見,,連夜著人打聽,,原來此女因與皇甫將軍相會,才誤了坊禁,?!?p> “哪個皇甫將軍?那個涇師未叛之將皇甫珩,?”
“正是,。”
德宗冷笑一聲:“不過小勝一場,,就忙著才子佳人起來,。”
普王嘆一聲道:“臣當(dāng)年蒙陛下圣恩,、在涇原歷練時,,得知這皇甫珩在軍中口碑不錯,那些西戎城傍軍士尤其服他,。聽說昨日守城之戰(zhàn)中,,他倒也盡力,且有陣前訓(xùn)導(dǎo)涇師反正之語,?!?p> 德宗道:“謨兒,自古君王,,防臣之心不可無,你皇兄就是太過溫厚良善,,朕放心他做太子,,但有時不得不擔(dān)憂,他能否勝任天子,?!?p> 普王深知德宗素來多疑,因此他雖有心將話題往太子身上引,,但德宗真的挑起話頭來,,他在興奮的同時又分外謹(jǐn)慎,。
他微微蹙眉,一臉憂思的神情道:“陛下,,臣視太子如同胞至親,,此番李萬之事,才令臣頗為擔(dān)心,?!?p> 德宗直起身來,銳利的目光掃過來,,示意他說下去,。
普王道:“延光公主蓄養(yǎng)面首,若止于床第之歡,,無非叫朝堂上下議論幾句,。但若公主借此結(jié)交朝臣,并結(jié)交州府有統(tǒng)兵權(quán)的刺史,,陛下可還能坐視,?公主平素以阿母之名常與太子妃走動,而東宮少陽院可是禁苑內(nèi)廷,,誠如陛下所言,,皇兄仁慈寬厚、不知防范外戚,,臣只怕來日會有大患,。”
德宗“噌”地一聲從榻上站了起來,。他盯著座下的炭盆,,覺得長期盤踞腦海的隱憂就像這碳塊一樣,被普王點燃了,。
他大唐的公主,,歷來就不是省油的燈。延光當(dāng)年仗著支持德宗繼位有功,,不顧輩分混亂,,半哄半逼地將女兒嫁給太子做正妻,德宗內(nèi)心就已不滿,,但只是覺得姑母驕橫,,沒往更深之處去想。此刻普王半明半暗的幾句話,,叫這位本就處于內(nèi)憂外患中的天子,,越思量越惶恐。
他帶著嚴(yán)厲的語氣向普王道:“你出十王宅開府后,可還探知延光公主與何人走得親近,?”
普王道:“似還有崔寧崔仆射,。崔仆射曾鎮(zhèn)守西川多年,西蜀是錦繡之地,,聽說崔仆射常將蜀地物產(chǎn)送去公主府,,與那彭州司馬李萬也頗為相熟。陛下,,如今西川節(jié)度使雖為張延賞,,但難說崔仆射在彼處仍有余部……”
德宗勃然大怒。他早就疑上了崔寧,。崔寧勸天子厚賞籠絡(luò)李懷光,,崔寧對從不忤逆天子、一心籌集削藩軍資的盧杞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現(xiàn)在再加上與延光公主過從甚密這一條,。
“好哇,朕只以為河?xùn)|諸藩是猛虎,,竟忘了臥榻之側(cè)也是豺狼環(huán)伺,。若來日這崔寧和李懷光、延光公主內(nèi)外聯(lián)手,,朕還有活路嗎,!謨兒,你說,,朕當(dāng)如何處置,?”
普王道:“依臣之見,李懷光該用還是要用,,只是須以合川郡王(神策軍李晟)牽制,。延光公主目下并無可治之罪,陛下不若以退為進(jìn),,封其為郜國公主,,觀其是否得意忘形、提前作出悖逆之舉,。至于崔仆射,,臣愚鈍,實無良策,?!?p> 一旁侍立的霍仙鳴,聽到普王最后這句,,內(nèi)心不由嘖嘖。這些時日,霍仙鳴已探知,,德宗起了除掉崔寧之心,。而據(jù)他所見,崔寧這個大嘴巴,,不但與盧杞不睦,,有幾次奏對時還對德宗重用普王頗發(fā)了些反對之辭,怕是已傳到普王耳朵里,。
這普王別看年紀(jì)不大,,城府著實陰深,圈子兜著兜著,,就把崔寧往死路上送,。
果然,德宗道:“謨兒所言,,確是替朕分憂之語,,將來若能如此輔佐太子,朕就算大行,,在泉下也安心了,。”
普王聞言,,淚水奪眶而出,,撲通一聲伏在階下:“陛下春秋正盛,何出此言,,臣聞之惶恐,,心如刀絞,心如刀絞??!”
德宗頗為欣慰,又將些許軍國之事向普王交待幾句,,才和顏悅色地囑其回府歇息,。
城中另側(cè),宋若昭心有余悸地踏進(jìn)寄宿之處的柴扉,,正在灑掃庭除的阿眉迎了上來,。
此前在御前候命時,細(xì)心的普王已命霍仙鳴尋來宮人衣裳,,叫宋若昭將身上的血衣?lián)Q了,。阿眉何等機(jī)敏之人,她原以為這宋阿姊徹夜未歸,,或因與皇甫珩難舍難分,,此刻見若昭外裳有異,、神情木然,不由驚疑頓生,。
若昭擺擺手,,只道自己想歇歇,阿眉知她是自有分寸之人,,便也不多問,。不料只過得半個時辰,小院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眼前此人頭戴金冠,,紫色袍衫,腰束玉色瑩潤的十三銙帶,,面龐的皮膚略顯黑黃粗糲,,但濃眉飛揚、目光如炬,。
阿眉久居長安做暗樁,,懂得唐廷公卿冠服等級,開門見到此人的裝束,,不免一愣,。
普王認(rèn)得阿眉是與宋若昭一同進(jìn)城的胡女,便朝身后牽馬的家奴淡淡道一句“在此等著本王”,,又向阿眉道:“此處可是宋家娘子安置所在,?本王有事相商?!?p> 阿眉福禮,,見普王立在門檻外,毫無移步之意,,明白這宗室親王是想請宋若昭出來說話,。阿眉眼鋒素來犀利,不過一瞬間,,她便察覺到普王秉禮持重,、稍顯倨傲的神情下,那一絲志在必得,。她回身往院中走,,內(nèi)心已猜到,宋若昭魂不守舍地還家來,,大約與這宗室親王有關(guān),。
不等阿眉走到堂屋廊下,宋若昭已走了出來,。她到底剛剛殺過人,,又在天子座下聽訓(xùn)一番,,從此身懷隱秘之事,一時三刻哪里就能安睡歇息,。她如驚弓之鳥,,聽得阿眉與人對話,,噌地就坐了起來,,透過窗欞隱約見到紫袍身影,心道“應(yīng)該是他”,。
普王見若昭心事重重,、不敢抬眼看自己的模樣,嘴角笑意一閃,,道:“本王來歸還一物,,既是故人所贈,想來娘子頗為珍惜,?!?p> 他遞來的,正是宋若昭昨夜殺了李萬后,、被普王仆從收去的匕首,。
宋若昭接過,面上有些窘迫,,心中卻努力清明,。她是正歷情事的女子,對男子舉手投足的細(xì)節(jié)之處分外敏感,。說來普王也算在天子面前替自己擋了一災(zāi),,但若昭并未因此就放下了警惕。
她相信自己的直覺,,眼前這位親王,,似乎對自己有所圖。
普王也在揣測若昭的心思,。不過,,正如對權(quán)力一樣,對于女子的心,,他亦不急于攫取,,喜歡徐徐圖之。
“你莫猜疑,,本王在圣主御前為你說話,,一則確是不忿那些面首污吏傷天害理,二來,,乃因本王查知你與皇甫將軍原來有情,?!?p> 普王說得小聲但直白,宋若昭大吃一驚,,此人怎地如鬼神般,,什么都知道。
普王顧自繼續(xù)說下去:“本王出鎮(zhèn)涇原時,,汾陽王郭子儀已垂垂老矣,,涇原段秀實段公、姚令言姚帥,,以及皇甫將軍,,都令本王欽佩不已。本王當(dāng)時想,,我李唐江山,,去了一個郭汾陽,仍有后繼良將帥才,、忠臣孝子,,何愁不光復(fù)河?xùn)|。不料,,局勢怎地越來越危急,,削藩大業(yè),實則左支右絀,?!?p> 他驀地又將那副壯志未酬的神態(tài)收了起來,彬彬有禮地向宋若昭道:“皇甫將軍如此忠良,,本王照拂他的心愛之人也是略盡綿薄之力,,不足掛齒,本王告辭,,娘子諸事小心,。”
直到普王遠(yuǎn)去,,宋若昭才敢抬起頭來,,隨即坐在門檻上,望著西邊較之昨日寧靜得多的城墻,,兀自出神,。
阿眉走過來,陪她坐著,。
“宋阿姊,,你可覺得,咱們看這世上萬事,,總不能放下心來,?”
“清平盛世本就如夢而已,,加之吾等有所牽掛,自是越發(fā)不能高枕無憂,?!?p> 二女都不再作聲。
白晝的奉天城依然安靜,,但人們心里清楚,,這不過是昨日大捷換來的片刻光景。正如廿多年前的安史之亂,,天子一旦離了長安,,再回去就不是旦夕之事。
這不知何年再安定的懷想,,真是折磨著所有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