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唐建中四年,,安靜是一種奢侈,。
或許只有晝與夜的交界,,當拼殺的人們因耗盡力氣甚至生命而不得不暫時偃旗息鼓時,,山川大地才得以稍作喘息,,被一層無聲的晨靄籠罩,,如睡在繭中的蛹,,獲得片刻的清寧,。
梁垣背后,,皇甫珩卻完全睡不著,,他從快要燃盡的篝火邊起身,繞過避風的巨石,。凜冽的朔氣撲面而來,,臉頰登時失去了知覺般。但他的眼前,,卻是一番奇麗的景色,。
遠山朦朧,雪原皚皚,,天際一片并不強烈的淡緋色晨曦,。從梁山到奉天城外,其實皆是叛軍按營駐扎的點點火把,但此刻竟仿佛成為天地畫卷的奇特余筆,,呈現(xiàn)出一言難盡的沖突之美,。
皇甫珩無心欣賞,他急于進城,。但眼下看來,,叛軍云車雖毀、勁卒折損,,卻仍將奉天圍了個嚴嚴實實,,根本無法靠近城門。
正無頭緒間,,坡下樹叢忽然有驚鳥飛起,。皇甫珩本能地矮下身體,,緩慢前行,,想看個究竟。
只見近處仍然昏暗的雪地上,,冒出一團灰撲撲的東西,,一拱一拱地爬行?;矢︾衿鸪跻詾槭切芰`,,待要細瞧,那東西卻坐下,,從懷中掏出什么,,狼吞虎咽吃起來,分明是個人,。
那人抬起臉,,借著晨光,皇甫珩終于認出他——奉天縣令裴敬,。
裴敬剛啃了兩口糗糧,忽然頭頂雪坡一陣響動,,一個甲袍武將從天而降,,來拿自己。他嚇得魂飛魄散,,又暗自叫苦,,怎地此處也有叛軍據(jù)守。
“裴縣令,,你因何出城,?”
瑟瑟發(fā)抖的裴敬一聽這似曾相似的長安話,把抱著腦袋的雙臂放下,,才看清,,眼前這武將,,可不正是在奉天城成了親的皇甫將軍。
裴敬是個吏油子,,心眼轉(zhuǎn)得比車轱轆還快,。他眉眼一皺,登時大哭起來:“皇甫將軍,,你不是在韓將軍處嗎,?叛軍增兵,奉天危急,,圣上派下官偷偷出城,,去尋援軍?!?p> 皇甫珩因宋若昭在奉天得過裴縣令手下安置住處,,自己的婚禮雖簡素,好歹也是裴敬出了官車,,心存感激,,正要溫言安撫,卻聽一聲斷喝:“裴明府,,你莫當老夫是好蒙騙的,,實話說來,你可是私逃出城,!”
崔寧和高重捷都是武將,,警惕性頗高,早已被這番動靜驚醒,。崔寧是最早扈從天子逃入奉天城的朝臣之一,,與裴敬打交道次數(shù)不少,直覺此人不是善吏,,還暗暗給他起了個綽號“小盧杞”,,此刻聽到他對皇甫珩的說辭,哪里肯信,。
“裴明府,,你說負旨出城,圣旨呢,?”崔寧森然道,。
“哎呦,崔仆射,,城中都亂成一鍋粥了,,圣上哪還有時間請陸大學士擬旨,下官,下官奉的是圣上的口諭,?!迸峋葱南牖钜姽恚趺创迣幒瓦@皇甫將軍在一處,。
裴敬在奉天是個大管事,,卻并不太清楚德宗御前的軍情安排,因而不知曉崔寧與皇甫珩前往魏博鎮(zhèn)找李懷光回撤勤王之事,。
此時皇甫珩也對他起了疑心,,驀地問道:“那么圣上的口諭是令你去尋何處援兵?”
裴敬將心一橫,,繼續(xù)編下去:“乃是前往朔方節(jié)度使李懷光處,,圣上說悔不該不聽崔仆射的進奏,早就應下詔李節(jié)度前來勤王,?!?p> 裴敬與德宗內(nèi)侍霍仙鳴交情不錯,聽霍仙鳴說過,,崔寧曾因李懷光之事被德宗罵了個狗血噴頭,,實在不是德宗跟前的寵臣。
何曾想,,這為了討好崔寧的話,,正是露了馬腳。崔寧哈哈大笑:“裴明府啊裴明府,,老夫和皇甫將軍早就銜旨去了李節(jié)度大營,,哪里還輪得到你。再說,,城中恁多善騎將卒,,韋皋營中隨便拉個牙將出來,也比你強百倍,,圣上怎會遣你出城,!”
裴敬暗道,天爺吶,,這些個武人,,看起來魯莽,原來心思都跟狐貍一般,。事已至此,他終于不敢再隱瞞,,將自己和一些低級朝官偷了糊口的糗糧,、從地道出逃的事,如實吐露。
不獨皇甫珩,,崔寧和高重捷亦是熟稔兵法之人,,三人幾乎同時喝問道:“城中糧草還有幾何?”
裴敬哆哆縮縮道:“韓將軍從梁山撤走,,韋將軍岳父,、西川張節(jié)度的接濟又過不得鳳翔鎮(zhèn),奉天糧草幾已空竭,。要不是四面八方都問我要糧,,把下官逼得實在沒法,下官哪里會臨陣脫逃,??蛇@,這龍武軍和隴州軍,,還有天家宗室?guī)资谌?,朝官幾十口人,每天都要吃吃吃,,下官哪里是可以指土為粟,、點石成肉的神仙。下官的苦,,幾位將軍哪里能體諒得……”
他還在絮絮叨叨,,皇甫珩已打斷他:“奉天城竟有地道?爾等自何處地道鉆出,,難道未被叛軍發(fā)覺,?”
裴敬恭維道:“皇甫將軍收編的黨項子弟著實了得,與地鼠別無二致,,挖起洞來又迅捷又刁鉆,。這奉天城東北角的護城河外一里之遙,有一處崖溝,,上有青石橫亙,,藤樹叢生,深冬也掩蓋得嚴實,,地道的出口就在彼處,。吾等鉆出后,在青石下躲了一陣,,聽那叛軍主力皆在西邊大門,,便四散逃了?!?p> 皇甫珩心意一動,,驀地想起自己離開奉天的前夜,,若昭纏著自己講述李光弼以地燧妙計反攻史思明大軍的故事,不由沉吟道:石崇義怎會在奉天挖地道,,莫非是若昭的主意,?
他胸中一股思念涌起,又擔心昨日血戰(zhàn),,城中也遭流矢,,不知若昭安危,越發(fā)急切地要入城,。
“既能出,,便能進。崔仆射,,晚輩愿去勘探一番,,仆射可與人馬駐足此崗等候消息?!被矢︾竦?。
崔寧頷首。
于是皇甫珩棄馬步行,,押著裴敬,,二人循著雪原緩坡的陰影處,緩慢地往奉天東北前行,。如此遮遮掩掩走了一個多時辰,,終于護城河在望。隆冬時節(jié),,河水枯竭,,河道中露著零星的冰塊,已無甚防御作用,。但令狐建的龍武軍見習兵卒把守這東北角城門,,床弩、木石等亦不少,,叛軍倒也未敢強攻東北角,,只在河外形成圍城之勢。
裴敬指著梁垣下隱約露出的一個大雪坑,,喏喏道:“皇甫將軍,,下官將路帶到了。下官在潼關老家還有七旬高堂,,這兵荒馬亂的,,下官實在想留著半條性命,回去看一眼母親,?!?p> 皇甫珩看著裴敬委頓乞憐的眼神,,覺得此人也不是大奸大惡之徒,又聽他提及老母,,不由起了惻隱之心。況且此處已在叛軍巡防范圍,,若這裴敬真的喊叫起來,,更要壞事,不如就放他離去,。
皇甫珩點點頭,,竟還囑了一句:“途中小心些?!?p> 裴敬一愣,,大揖及地。
“這皇甫將軍,,著實是個善人,。他那娘子也斯文有禮,唉,,亂世鴛鴦,,只望他倆個有好報罷?!迸峋葱睦镟止?,旋即貓著腰,往回爬去,。
皇甫珩趴在雪堆上,,正觀察叛軍巡邏的路線,西邊方向卻傳來密集的鼓聲,。
只隔了不到十個時辰,,叛軍竟然又發(fā)動了進攻。
原來,,云車傾覆的當夜,,朱泚便得到了留守長安的李忠臣派出的快騎急報。李懷光殺了源休,,誓師勤王,,火速越山渡津,兵鋒直指涇陽,,旦夕便可自北往南虎視長安,,恰若懸于西京頭頂?shù)睦麆Α?p> 朱泚聞報,嚇得從臥榻上一躍而起,,連夜召集張光晟,、王翃,、姚濬三人商議。
姚濬由于剛在漠谷伏擊了靈鹽二鎮(zhèn)的勤王軍隊,,又幫助朱泚奪下梁山高地,,正是一洗當初奉天首戰(zhàn)失利之恥、揚眉吐氣之時,,便輕描淡寫道:“陛下莫憂,,李懷光朔方軍東征河朔時途徑長安,才是真正受過那李唐昏君怠慢的,,況且朔方軍自建中初年起,,就不斷被李適拆分、移鎮(zhèn),,沒少勞軍傷民,,想來那些朔方將士心中的怨氣,比我的涇原軍更盛,?;蛟S李懷光只是回到關中觀望局勢,按兵不動而已,?!?p> 張光晟默不作聲,王翃卻眉頭一展,,恭維道:“姚元帥所言甚是,。依臣所見,只要這奉天城盡快攻破,,吾等將城內(nèi)一眾李氏殺個干凈,,那些什么勤王不勤王的藩鎮(zhèn),還能有何惺惺作態(tài)之舉,。屆時李懷光至多也不過是問陛下多要幾個州的地盤,。”
朱泚扶著額頭道:“若不是云車深陷地道,、又遭火攻,,以至吾師死傷兩千精兵,此刻朕與諸卿早已在奉天城頭痛飲慶功酒了,!這小小奉天,,怎地如此難打?!?p> 王翃寬慰道:“陛下,,兩軍對陣,勇者勝,??v有云車之噩,,那姚帥和張統(tǒng)領手下的兵卒加起來,也有數(shù)千壯士,。眼下邠寧韓游環(huán)被趕跑,,西川張延賞又被困半道,這天寒地凍的,,奉天城內(nèi)還有幾天的糧食,?彼等剛經(jīng)歷一場血戰(zhàn),又缺糧餉,,正是精疲力竭之際,我軍不妨仰仗姚帥守梁山的主力,,天明時分再打一場攻城戰(zhàn),,累死那韋皋和渾瑊,臣不信這奉天的城門打不下來,?!?p> 姚濬一聽,心想,,他娘的,,又要用我的涇卒去拼命?
姚濬比皇甫珩年長三四歲,,如今不過二十五六,。他暗通朱泚與王翃,在父親姚令言和義弟皇甫珩面前則假裝有勇無謀,,終于在一月前兵變成功,,如約得到朱泚許下的好處,不免對自己的能力大為自信,。他雖暗罵王翃慷涇卒之慨,,卻又覺得,機會來了,。昨日涇師不為前鋒,,死的基本都是云車中心陣營的幽州精銳,令朱泚痛心疾首,。張光晟有些古怪,,主動請纓來打奉天,這時候又縮了起來,。不如他姚濬帶上涇師步卒,,明日盡興拼殺一次,只要沖開奉天城門,,頭功不是他姚濬的,,還能是誰的,。
他正思及此,朱泚主動開口道:“朕與諸君的大業(yè),,成敗在此一舉,。姚卿,你莫以為幽州將卒才是朕的嫡系,。當年朕受唐帝猜疑,,不得不離開長安,出鎮(zhèn)涇原,,是姚卿與涇原子弟令朕再次振作,。若論嫡系,幽州早已是朕的弟弟,、燕王朱滔所控,,涇原才是朕的根基?!?p> 姚濬心眼一轉(zhuǎn),,瞬時已伏在榻前,準備聽條件,。
“若明日姚卿一舉破城,、擒得李適與李誦等人,不獨涇原,,西北各鎮(zhèn)便都姓姚了,。”
朱泚這位新君的出手闊綽不獨于此,,他還許了百份告身,,又連夜令內(nèi)侍近衛(wèi)抬出從長安運來的黃金、銅錢,、絹帛,,置于梁山大營的主帳之外。
重賞之下,,涇卒沸騰,。對這些久居邊鎮(zhèn)、窮怕了苦慣了的將士們來講,,唯有靠軍功才能翻身,,或升官或發(fā)財,再也不會如螻蟻般低賤,。
近午時分,,天光大亮。不必姚濬多加動員,涇師將卒已吃飽了肚子,,刀戈齊整,,弩機在手,按營列陣,,呼嚎著往奉天外城舉步逼近,。
昨日血流成河的沙場,慘象還在,,雖是呵氣成冰的季節(jié),,有些被燒焦的尸身依然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臭味。
但姚濬的隊伍熟視無睹,,他們?nèi)鐏碜晕鞅钡睦侨?,早已不記得當年為大唐?zhèn)守涇原、防御吐蕃的歲月,,只盯著面前那座護著唐帝宗室的黑黝黝的城堡,。一些低級士卒在快速地討論著“渾堿和韋皋長什么模樣”、“太子會穿什么眼色的袍服”之類的問題,。他們暗暗給自己鼓勁,深信自己能得老天的眷顧,,全胳膊全腿地搶上城樓,,嘶喊著找到那些分外值錢的皇親或?qū)④姡坏度∠滤麄兊氖准?,人生從此飛黃騰達,。
韋皋昨日經(jīng)歷一場惡戰(zhàn),黎明方歇,,不過歇了幾個時辰,,又在睡夢中聽到鼓聲震天。他的頭腦還未完全清醒,,右掌已經(jīng)下意識地去抓自己的環(huán)首刀,。
“將軍,叛軍又來攻城,!”牙將快步跑來,,伏倒在韋皋跟前。這牙將不是駭怕,,而是肚中無糧,,跑得又急,登時腿軟,,再也支撐不住,。
韋皋連罵娘的氣力都不剩了。有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如果就這么一覺睡過去多好,,再也不必苦守這奉天。
眼前的局面是自己找的,。聽聞長安兵變,、天子播遷奉天城,他一刻不耽誤地帶上全部家當和人馬趕來勤王,,京兆世家培養(yǎng)起來的貴族對于天家的忠誠,,究竟占了幾分,是否更多地因為不想失去富貴險中求的機遇,,他承認,,只有自己知道。
可他還未來得及再想深些,,渾瑊和太子李誦已奔上城來,。這兩人一老一少,一個粗莽,,一個清瘦,,卻周身仿佛仍精神奕奕,全無頹靡放棄的敗象,。
韋皋喉頭一股甜腥上涌,。他才過而立之年,總不能不如老將軍渾瑊吧,。他好歹在邊疆打過蠻子,,總不能還不如久居少陽院、第一次上陣督戰(zhàn)的太子吧,。
親隨見主帥倏地站起,,忙去尋他的兜鍪遞上。韋皋卻一把擼開,,道:“韋某這顆腦袋,,今日縱是天神下凡,也休想摘去,,要這累贅作甚,!”
太子、渾瑊,、韋皋,,三人立于奉天主城之上,號令區(qū)區(qū)千余士卒,,拔劍張弩,,備石捆木,,重燃獸脂,再迎勁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