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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第五十六章 情海翻波

大唐暮云 空谷流韻 4329 2019-05-07 00:00:30

  韋平與韋執(zhí)宜在帳外談得片刻,拱手別過,。

  帳內(nèi),,韋皋將刀歸架,坐于胡床上,,從薛濤端來的銅盆中,,掬起熱水潔面。

  “拾遺倒是開門見山,,求節(jié)下你出面,,央張公查訪當(dāng)年韋凝硯的死因?!表f平向韋皋稟道,。

  韋皋將帛巾往盆中一仍,淡淡道:“那韋執(zhí)宜有了清君側(cè)之功,,倒頗敢開口,。岳父是西川全鎮(zhèn)之主,哪有空理會前任昏主造下的孽債,?!?p>  言及此,韋皋瞥見薛濤端著面盆出帳去的背影,,忽又驀然心軟,,低聲對韋平道:“罷了,既然連這小薛氏相求,,吾等都為她訪了其父音信來,,那韋執(zhí)宜雖為我所厭,好歹是諫官,,莫去得罪,。況且,,他對其兄遇禍之事耿耿于懷也是人倫常理?!?p>  韋平躊躇道:“然而那小薛氏的父親薛隕亡于出使途中,,消息確鑿,亦不難知,。而這韋凝硯當(dāng)初到底是否死于崔寧之手,,如今事過境遷,崔寧又已伏誅,,讓節(jié)下的岳父如何查得,?若毫無頭緒,又只怕那韋執(zhí)宜以為我等未盡全力,,去御前尋個旁的由頭參咱們一本,。別看這拾遺只是八品官身,要見陛下可比各鎮(zhèn)節(jié)度使還容易......

  ”他正說到此處,,只聽帳外“哐啷”一聲,,響起銅盆落地之音。

  韋平忙去掀開氈簾,,但見薛濤面色悲戚地立在那里,。

  韋皋估摸薛濤聽見了二人言語,也知事到如今總須向她說個清楚,,便道:“進(jìn)來說話?!?p>  不料薛濤卻不挪步,,只直勾勾地盯著韋皋,少頃又跪下,,顫著嗓音道:“妾斗膽請問節(jié)下,,是否奉天城云車戰(zhàn)事前,節(jié)下已知悉家父過身的消息,?”

  韋皋尚未搭腔,,韋平已厲聲道:“薛氏,怎么聽起來對節(jié)下如此不敬,。你是官家出身,,不可出語無狀!”

  薛濤咬著嘴唇,,目光仍是投在韋皋臉上,。韋皋嘆了一聲,站起來走到氈簾處,,俯身拉起薛濤,,眼中柔色一閃,安撫道:“韋虞候確是早已從西川張公處,得知令尊于持節(jié)南行途中染疾不治的噩耗,。是我擔(dān)心你小小年紀(jì),,一時經(jīng)不住,想著怎生慢慢說與你知,,不料軍情危機(jī),,竟是將此事耽擱了?!?p>  薛濤沉默片刻,,將手從韋皋掌心抽了出來,后退幾步,,撲通一聲跪下,,沖韋皋磕了幾個頭,起身離去,。

  韋皋愕然,,側(cè)頭看看韋平,似在問,,這小娘子,,什么意思?

  礙于堂弟是位高權(quán)重之人,,韋平素來自誡務(wù)必對其言行恭謹(jǐn),,此時見到韋皋面上之色竟似年輕后生般不知所措,難免忘了掩飾,,帶著略有些曖昧的口吻道:“節(jié)下,,此女年歲不大,脾氣倒不小,,若節(jié)下看中她做侍妾,,只怕...”

  “休得胡說!”韋皋叱道,,“不可對命官家眷輕侮,!”

  韋平忙收起調(diào)笑之意,低頭應(yīng)了一聲,。

  韋皋不再多言,,與韋平一同出帳巡營。他眼觀各營灑掃操練之情形,,心中惦記的卻是薛濤,。

  “這薛氏為何在意云車攻城?是了,,定是因為那日之前,,她問起其父訊息,,我還哄騙她一切安妥,還要給她在長安做媒,。次日叛軍強(qiáng)攻奉天城,,滿城皆以為城池不保,若眾人真的于那日殞命,,這小薛氏豈不是臨死前都不知其父過身的實情,。”

  韋皋自認(rèn)想明白了薛濤為何對自己怒意相向,,不由感慨,,小女子真是心思如麻,雖頗負(fù)詩才,,卻也是個不好哄的,。

  他騎于馬上,視野甚闊,,遠(yuǎn)望見膳棚方向,,薛濤仍與其他仆婦一同忙碌,又暗暗敬她性子堅韌,。

  方才韋平的話實在有些觸動他內(nèi)心深處的一念之愿,。

  或者,待局勢平定,,我便問問她,,是否愿意入我韋城武府中?

  她莫不會嫌我老吧,?

  韋皋心中訕訕道,。他感慨自己這三十余年,少時以門蔭入仕,,后得岳父宦海照應(yīng),沙場上運(yùn)氣也不差,,如今圣眷漸濃,,怎地偏偏情路總是這般不上不下。

  韋皋轉(zhuǎn)到城門邊上,,看到晌午之后,,又有些物資陸續(xù)進(jìn)得城來,包括退守邠州后的韓游環(huán),,又是遣使又是運(yùn)糧,,大約巴巴地盼著德宗寬宥他丟了梁山之過。

  韋平道:“這朔方軍淵源的藩鎮(zhèn),,或者將帥,,不論姓李姓韓還是姓杜,,如今看來倒真是天家最能倚仗的親藩了?!?p>  韋皋靜默不語,。

  韋平忽然意識到說錯了話,忙道:“當(dāng)然,,咱們隴州奉義軍,,和韋節(jié)度泰山大人的西川軍,更是,,更是……”

  韋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淡淡道:“阿兄,你第一句話已然錯得離譜,,這第二句,,更是要置咱們于險境哪。事關(guān)前程,,還是少開口得好,,這可不比哄那小女子,若哄錯了,,買些胭脂釵環(huán)接著哄便是,。天家跟前若是說錯話,你看看崔寧,?!?p>  他二人正言語間,忽見一支車馬往城門而來,。

  到了近處,,韋皋看清是翰林學(xué)士陸贄和唐安公主駙馬韋宥。

  陸學(xué)士青衫飄逸,,韋駙馬朱袍齊整,。這一紅一綠兩位,都是相貌堂堂,、儀容儒雅之人,,又因常伴貴駕而自然有種廟堂氣派,在兵戈林立,、非土即鐵的奉天行營中,,好歹讓人又看到了些京城官宦的儀仗之威。

  “韋將軍,,圣主遣韋少監(jiān)與下官,,前往禮泉犒賞朔方軍?!?p>  陸贄對韋皋,,既無慍色,,也不躲閃,簡練地通報出城的目的,。

  韋皋微微吃驚的,,倒不是陸贄臉上那仿佛什么也未發(fā)生過的彬彬有禮,而是圣上前日剛殺了崔寧,,今晨便派了內(nèi)相和駙馬去李懷光處勞軍,。

  或許天子恰恰就選擇火上澆油的方式,來看李懷光的態(tài)度,。

  即便如韋皋這樣并不從內(nèi)心反對德宗殺崔寧的人,,也感到,時局未穩(wěn)的前提下,,天子此舉,,過于冒險。若真是又打又揉,,那便應(yīng)揉得有誠意些,,將李懷光宣入奉天城來奏對,再封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陸贄猜到了韋皋那難以掩飾的訝異表情的緣由,。

  昨日韋皋的舉動,令陸贄對此君深深失望,,但他仍平靜地承認(rèn),,韋皋是個聰明人,起碼比盧杞之流要明白大局利害一些,。陸贄何嘗不想勸德宗,,既然崔寧都?xì)⒘耍@假想中李懷光的伙伴已除,,便好好與李懷光君臣長談一次,,莫再激化他與朝廷的對立。畢竟,,神策軍李晟和尚可孤手中的隊伍,,加起來也不過萬余人,若不繼續(xù)依靠朔方軍,,長安怎么能奪得回來。

  結(jié)果呢,,德宗倒好,,不但繼續(xù)拒絕李懷光入奉天面圣,還讓陸贄和韋宥去送丹書鐵券,,并傳達(dá)圣意:崔寧該死,,但李節(jié)度莫想多了,,這丹書鐵券便是我李唐對你的嘉許,和保證,。

  陸贄當(dāng)時很想直言相問,,此等餿主意是誰出給陛下您的。不過經(jīng)歷了崔寧之事,,陸贄決定逐漸放棄自己素來的清高自重,。既然陛下讓他和駙馬去送丹書鐵券,他便去,,若李懷光聽了崔寧受戮的消息而有所驚怒,,那他陸贄也已想好,如何回稟圣上,,借機(jī)嘗試除掉朝中那個禍害,。

  韋皋將陸贄與駙馬,恭恭敬敬地送出城門,。晴天白日下,,他自奉天城中軸線的黃土大道往行宮方向望了一會兒。朔風(fēng)自西北來,,卷起陣陣塵埃,。

  但風(fēng)沙再酷烈,也是一目了然,。豈如這人心,,能藏下多少暗流涌動呵。

  正沉吟間,,隴州軍中的醫(yī)官,,挎著醫(yī)箱小跑而來,在韋皋馬頭前恭敬道:“節(jié)下,,昨日您吩咐之物,,仆已準(zhǔn)備停當(dāng),刻下是否送去,?”

  “交予我便是,。”韋皋道,。

  ……

  正是朝食已畢,,若昭一面灑掃院落,一面在回憶方才那無法讓她即刻釋懷的場景,。

  晨間,,阿眉來了。

  她又送了兩個小陶罐,,說是奉天既已能交通物資,,她陪伴蕭妃左右,,得些止血收傷的藥膏,并非難事,。

  宋若昭接下,,如常道謝,問起阿眉尚未用早膳,,便去給她端蒸餅,。回來時,,阿眉正在察看皇甫珩的傷口,。

  “阿姊真是心靈手巧,這包扎之術(shù),,甚有章法,,難怪昨日夜里,你左右推辭,,不勞我動手,。”阿眉口中夸著宋若昭,,一對波光流轉(zhuǎn)的藍(lán)褐色眸子,,卻盯著皇甫珩。

  她的身體擋著皇甫珩,,待若昭輕咳一聲,、她回身嫣然一笑時,若昭分明看到,,丈夫眼中那說不清是感激還是羞赧的神色,。

  若昭心中一驚。這是她第一次覺得皇甫珩與阿眉,,表現(xiàn)出她所陌生的容止,。異樣的警惕,瞬間漫上她心頭時,,她甚至覺得比此前聽到阿眉要與唐廷以兵換地的交易時,,更為駭怕。

  但丈夫見她進(jìn)來,,及時地表露出一絲如釋重負(fù),,又令她自省是不是多慮了?;蛟S這阿眉在長安酒肆數(shù)年,,縱然心氣高傲,那外在的言行卻已不知不覺會流露出風(fēng)情罷。

  若昭想,,丈夫也是明確表現(xiàn)過對這個胡女留心設(shè)防之意的。

  轉(zhuǎn)念間,,阿眉已上前接過蒸餅,,坐在案前吃起來。她邊吃,,邊輕聲說了些東宮日常,,仿佛以一些雖談不上秘密、但也不是輕易能獲悉的訊息,,作為讓氣氛變得不那么尷尬的手段,。或許微微牽涉朝議,,皇甫珩聽得頗為認(rèn)真,。

  若昭卻反而更加不悅。這是她的住處,,她并不喜歡一個外人來掌控一種局面,,尤其是一個阿眉那樣的女人。

  阿眉終于告辭后,,皇甫珩盯著若昭道:“你怎么,,對這胡女有些冷淡?”

  若昭一怔,,原來丈夫并非自己想的那般怠于察言觀色,。她干脆直言:“彥明,韋將軍提醒過我,,阿眉似有慫恿天家向吐蕃借兵之謀劃,。所以我再見她,總覺得,,她不再是那個與我共過患難的胡女,。”

  “韋將軍,?”皇甫珩“哼”地冷笑了一聲,,“你對此人倒還改不了崇敬之心。隴州韋皋真是能耐,,教你這般相信他的話,。”

  若昭忽然一陣煩躁,。自昨日驚變到現(xiàn)在,,短短幾個時辰,這已是她與丈夫第二次因為韋皋陷入不睦的言談。

  偏偏皇甫珩又往煩躁上添了一把柴:“自天寶末年安史之亂起,,我大唐向番邦借兵,,也不是一次兩次,有何值得大驚小怪之處,。若真是心憂社稷的君子,,又怎會趨附小人、構(gòu)陷良將,?如今少了崔仆射這般忠勇的老臣,,涼了朔方軍的心,只怕不必什么吐蕃王子公主來提,,圣上已先想到借兵平叛,。”

  若昭見丈夫望向自己的眼神,,充滿不屑,。她心中憋氣,又不敢也不忍繼續(xù)爭執(zhí),,生恐皇甫珩肩頭的箭傷又出什么紕漏,。

  她咬了咬嘴唇,正要轉(zhuǎn)身,,皇甫珩已先往門外走去,,邊走邊道:“我自認(rèn)真心對你,那日城下是想著你在城中,,才奮力一戰(zhàn),。怎地如今,你與我說不上兩句話,,不是哭便是惱,。若昭,我在城中散散心,,你莫擔(dān)憂,。過得半個時辰,我自會回來,?!?p>  直到皇甫珩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若昭才仿佛回過神來,。是啊,,若算來,他二人才做了月余夫妻而已,,夜里明明仍是依偎在一起才能安眠的,,為何白日里總因為這些外事旁人,,頻生齟齬。

  若昭走到院中,,從井中打了一桶水上來,。自從來到奉天,沒有了婢女,,她已學(xué)會不少雜役之事,,力氣也大了不少。天寒地凍,,井水卻從未冰封,若昭盯著這清如碧溪的井水,,想起當(dāng)朝那頗有名氣的女冠詩人李季蘭的詩:

  “至近至遠(yuǎn)東西,,

  至深至淺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

  至親至疏夫妻,。”

  或許,,自己成親未久,,太過緊張小心,無論何事都愛搶在皇甫珩前頭作主,,讓丈夫無所適從,?

  若昭茫然地嘆了口氣,回過頭,,不由一怔,。

  柴門外,竟站著那韋皋韋城武,。

  韋皋也是神情哂然,。

  他獲悉陸贄一行去李懷光營中,因想著陸翰林與駙馬必能見到姚令言,,便鼓起勇氣來找皇甫珩,,正好將軍中醫(yī)官所備的傷藥一并送來。劉宅在望時,,他又猶豫了,。崔寧一事,皇甫珩對自己的看法定是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韋皋此刻拜訪,,那皇甫珩怕是連門都不會讓他進(jìn)。

  還有若昭,,她不知是何態(tài)度,。

  韋皋踟躕間,,卻驀地見皇甫珩自宅門而出,面色嚴(yán)峻,。

  “他又去哪里,?怎地若昭也不送他出門?”

  韋皋暗道,。他于是將馬拴了,,待皇甫珩走遠(yuǎn)后,來到劉宅門外,。

  他看到那個纖細(xì)的身影,,勉力提水,然后一動不動,,好像在出神,。韋皋盯著那精致如畫中仕女的側(cè)臉,那張臉抬起來,,似乎在感受冬日的撫觸,,神情卻并無分毫舒悅。

  韋皋想,,自己晨起練刀前,,也常如此。白晝的亮光,,似乎并無法真正溫暖他們的身體,,趕走他們的愁緒。雖然他與這一月前的宋家娘子,、如今的皇甫夫人,,都是處驚不亂的性子,可他們,,想得似乎也比常人深些,,多些。

  韋皋看了許久,,到后來,,實已站在了劉宅門外。

  他正凝眸思慮,,便被宋若昭轉(zhuǎn)頭看到了,。

  一瞬間,韋皋心頭隱隱作痛,。倘若當(dāng)年在長安酒肆,,宋若昭讀完詩句,也如此回頭,,或許一切又會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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