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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去

第二七章

浮云去 北山松 3581 2019-04-13 10:45:59

  “沈大哥,,你瞧著,,我給你做黃梨蜂蜜茶?!?p>  娟娟將先前處理好的梨子切成小塊,,倒在大鍋里,,添上半鍋水,蓋嚴(yán)鍋蓋,,然后用松針作燃料,,開始燉那鍋梨。娟娟拖來一只小凳子,,坐在沈懷瑜旁邊,,托著腮,一面看著灶坑里的火,,一面繪聲繪色地講起來,,

  “等梨湯熬好了,把去年收割的土蜂蜜澆上去,,蓋上鍋蓋,,悶到灶膛里明火滅完了,就可起鍋了,。梨子取出來當(dāng)零嘴,,剩下的湯水拿來做蜂蜜茶。那會子啊,,湯水熬得黃澄澄的,,粘稠扯條,一勺一勺地挖到小壇子里,等完全涼透了,,便用黃泥封好,,用火將泥封烤干,然后就可以在院子里挖一個坑,,把罐子埋下去了。來年夏至一到,,就可以破開土皮,,把小罐子挖出來。泥封去除,,蓋子打開,,原本淺黃色的梨汁蜂蜜水,在地底下熬了一年,,就變成暗紅色的粘漿了,。河邊新打的泉水,燒開了,,晾一陣子,,沖上云隱山上的大葉茶,再晾一陣子,,挖一勺子黃梨蜂蜜茶丟進(jìn)去,,嘖嘖,就是神仙喝的茶,,也沒這個好喝了,。”

  不得不說,,娟娟講得十分地好,,沈懷瑜聽得心生向往,口中不知生了幾回津液,,每每借著拾草添柴的空擋,,悄悄將口水咽下去。

  架著大火,,一直熬了約摸半個時辰,,娟娟掀開了鍋蓋,霎時間白霧沖天,,帶出一股濃郁的甜香,。待水汽少些了,娟娟一面用手扇著面前白氣,,一面喚沈懷瑜過去看,。沈懷瑜心中也很好奇,便起身走過去,和娟娟并肩站在一處,,一齊往鍋里瞧:起初的半鍋水已經(jīng)濃縮成淺淺的一洼,,金燦燦的,晶瑩剔透,,煞是好看,。娟娟歡喜地仰頭看著沈懷瑜,眨眼一笑,,道,,“沈大哥,你等著,?!?p>  走去架子那兒,抱回一只陶罐,,揭去罐口油紙,,用一只半個小葫蘆做成的勺子在里面挖了一下,挖出一小坨琥琥珀似的蜂蜜,,舉到沈懷瑜面前,,道:“沈大哥,你嘗嘗看,?!?p>  沈懷瑜耳根子發(fā)起熱來,清了清嗓子,,道:“我自己來,。”接過小葫蘆勺子,,湊到嘴邊,,小小地咬了一口。

  舌頭一卷,,清甜的蜜香霎時在口中散開,,又將他口中的津液激出來了。沈懷瑜瞧著滿含期待地望著他的娟娟,,連忙將臉撇去一邊,,同時暗中吞了一口口水,想象著自己的囧相,,不由在心中暗罵自己沉不住氣,。

  娟娟倒沒看出來沈懷瑜的異樣,興沖沖地接著講起來,,

  “這野蜂蜜是去年春天我親手在烏頭崖子上摘下來的,,里頭有各種山花的花蜜呢,還有不少是草藥花蜜,端木爺爺說夏天用這種蜂蜜沖水喝最解暑了,。就是寒氣太大,,不好經(jīng)常泡來喝?!?p>  蜂蜜在舌面上綿延,,化成甜蜜的汁水,滋潤著口中的每一寸肌膚,。沈懷瑜品到了其中微妙,,由衷贊道:“是好東西,比京城里最好的還好些,。”

  娟娟聽沈懷瑜提及京城,,不由在他面上細(xì)瞧,,見他面色如常,這才放了心,。娟娟一向很能體諒別人心思,,覺得有可能對別人產(chǎn)生不好影響的話,能避免就避免,,然而,,畢竟在最向往美好的年紀(jì),對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她沈大哥曾經(jīng)生活過的京城,,十分好奇,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沈大哥,,上回聽你說了京城的吃食,,可把我饞壞了。又聽你講什么‘落柿成詩’,,好有意思啊,。你能不能再給我講講京城的事情呢?”

  沈懷瑜一直以為,,“京城”二字會成為他一輩子的痛,。然而,此時此刻,,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當(dāng)娟娟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他竟然覺得那兩個字陌生,!因為這種陌生感,,他在聽到那兩個字的時候心頭極快地刺痛了一下,痛的感覺就好像在心里打了一個閃,一閃就過去了,。只過了幾個月而已?。≡趺磿@樣呢,?

  沈懷瑜聽到自己說話了,,聲音十分平靜,這讓他吃了一驚:“在京城那邊,,最好的蜂蜜是松峰樓制的幽蘭淚,,別的蜂蜜都是金色的、黃色的,,幽蘭淚卻是紫色的,,盛在一只小小的白玉盅里,就像一塊世上罕見的寶石,?!?p>  “想想就很美啊?!本昃耆滩蛔@息道,。

  沈懷瑜點點頭:“是的,很美,。幽蘭淚的顏色,,正是凝兒最喜歡的顏色?!?p>  沈懷瑜望著灶火出神,。娟娟瞧著他,小心地問道:“凝兒是沈大哥的心上人么,?”

  沈懷瑜:“曾經(jīng)是,。”

  ‘京城’不再讓他如何傷痛了,,但是“凝兒”——當(dāng)他說出這兩個字,,想起那個人,他的心不可抑制地劇烈顫抖著,,悲傷入骨,,欲罷不能。他知道,,自己仍然深深地戀慕著那個女子,,戀慕到心尖發(fā)顫、不能自已,。然而,,自那之后,,他已然失去了戀慕她的資格,甚至,,一想起她,,沈懷瑜都覺得那是對她的褻瀆!沈懷瑜知道這一點,,所以,,總是拼命壓制著心底相思。適才,,他放任自己提及她,,在一個不明就里的少女面前,就好像他從來沒有傷害過她一樣,。沈懷瑜覺得自己很卑鄙,,心中生出一種奇異的痛感與快感交織的感覺。

  “由一種叫做蘭蜂的蜜蜂,,采集子時盛放的君子蘭的花蜜,,經(jīng)過松風(fēng)樓的特殊處理,制出來的才是幽人淚,。幽蘭淚極為難得,每年,,不等幽蘭淚釀成,,京城里的達(dá)官貴胄們便早早在松峰樓預(yù)定好了。那蜜太過珍貴,,往往用于重陽祭祖,,到那時,帶去京郊元巫山,,配在最好的酒里,,祭給最令人敬仰的先祖?!?p>  娟娟蹙眉道:“明明是吃的,,為什么我聽著有些難過呢?”

  沈懷瑜嘆了一口氣:“因為幽蘭淚的由來,,本就是一個悲傷的故事?。≡诰┏抢?,吃的,、喝的、用的,,不僅僅是吃的,、喝的,、用的,往往還有許多特殊的含義,?!鄙驊谚ふf著,輕輕一笑,,搖頭道,,“還是你們這里的蜂蜜好些。蜂蜜就是蜂蜜,,吃就是吃,、喝就是喝,不是別的,?!?p>  娟娟:“等哪天咱們跟樊大叔進(jìn)山,我?guī)闳躅^崖子上割野蜂蜜,?!?p>  沈懷瑜看著灶火沒有說話。娟娟也不出聲了,。兩人默然并坐,,氣氛有些冷清。

  娟娟硬著頭皮,,想找點話題來,,目光落在沈懷瑜手上,道:“沈大哥,,你等一下,。”跑了出去,,不一會兒,,端回一瓦盆水,放到沈懷瑜腳邊,。

  “你先把手洗一洗,。”說著又走出去,,這次端來一個篾條筐,。

  “把手擦干了?!?p>  沈懷瑜擦干了手,,見到娟娟從筐子里拿出一根針來,接著從灶坑里抽出一小根燃著的小松枝,,在火上烤了針,,轉(zhuǎn)轉(zhuǎn)身面對著他,,道:“伸出手?!?p>  沈懷瑜感到有些不自在,。盡管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在一起農(nóng)忙,,兩人的關(guān)系于無形之中親近了許多,。可到底男有女別,,讓她一個姑娘家托著他一個男人的手,,傳出去對她名聲不好。沈懷瑜想拒絕,,眼見著娟娟純真無邪的瞧著他的樣子,,又覺得自己的拒絕會讓她多心。在極短的一瞬間,,沈懷瑜前后思量,,終于乖乖將手?jǐn)傞_在女子面前。

  娟娟一手把著沈懷瑜的手,,另一只手拿著小針,,將沈懷瑜指丘上的水燎泡一一挑破,趕出里面的黃水,,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葫蘆,,拔了塞子,往燎泡上倒了些黃綠色的粉末,。

  “這是端木爺爺配的藥,專門用來消腫祛毒的,,敷兩天燎泡就能好,。”

  娟娟拿著小葫蘆,,東撒一點,、西撒一點,撒了沈懷瑜一掌心,。然后又從懷里摸出一根長布條,,一圈一圈地把他手掌包扎好。

  沈懷瑜盯著在眼前晃來晃去的少女的手,,問道:“你自己的手呢,?”

  娟娟:“我干了這么多年活,手皮子厚,,可不長水泡呢,。你看——”說著,,雙手一攤,將手掌心晾在沈懷瑜面前,。

  沈懷瑜瞧了一眼,,道:“女孩子的手,別隨隨便便給人家看,?!?p>  娟娟吐了吐舌頭,收了手,,“我們鄉(xiāng)下女子,,沒這么多講究的?!?p>  事實上,,沈懷瑜只是不忍心看下去。他曾見過許多雙女子的手,,比眼前少女年齡大的,、年歲相當(dāng)?shù)幕蛘弑人昙o(jì)小的,沒見過一個女孩子的手像她的手那樣粗糙,。京城里的那些女孩子,,她們的手無不柔軟細(xì)膩、膚如凝脂,,就像主人精心呵護(hù)的一件上好的玉器,。

  灶膛里的柴火燒盡了。

  娟娟掀開鍋蓋,,鍋里的汁水又少了些,。娟娟蓋上蓋子,喜滋滋道:“灶坑里的熱氣散盡了就成了,?!?p>  過了一會兒,娟娟再次揭開鍋蓋,。梨汁又比先前少了一些,,顏色也微微地泛了些紅。娟娟將晾在院子里的一只小陶罐拿過來,,用一只大些的葫蘆瓢將梨汁系數(shù)舀進(jìn)去,;然后往大鍋里添了三瓢水,重新蓋上鍋蓋,;將小罐子放到盆里——那里面裝了半盆新打的井水——然后將一塊原色的麻布捂在罐子口上,。

  “沈大哥,跟我來,?!?p>  沈懷瑜跟著娟娟出了門,,走到東河邊,踩著河里的石頭,,過到對岸,,在竹林邊上一處臨河的土埡子上,娟娟蹲下身來,,指著一處,,對沈懷瑜道:“只有那種黃泥巴粘性才夠大,可以用來做封口,?!?p>  說完這話,她邁步跳到那處,,彎腰將幾棵草拔了,,清理出一小塊地方,五指并攏,,指尖朝泥里一插一掘,,挖出了一坨黃泥巴。挖完了泥巴,,便回去做封口了,。娟娟將一塊麻布折了三次,裹在壇口上,;在柜子里翻出幾張碩大柔韌的干葉子,,一層一層地裹在麻布上方,然后用麻繩扎在口上,,扎得結(jié)結(jié)實實,。娟娟用將挖的黃泥捏成泥餅,壓在大葉子上,,用手拍實了,,將邊緣處抹開,邊沿處與壇壁緊密地粘合在一處,。做完這些,娟娟往灶坑里添了些柴,,引燃了,,等柴火燒旺了,便將罐子擱進(jìn)去了,。扭頭對沈懷瑜道,,“火冷了就成了?!?p>  期間,,又去打谷場翻了一回谷子,。

  灶坑里的明火都滅了。娟娟用燒火棍將罐子撥到灶口,,晾了一會兒,,估摸著罐子涼得差不多了,娟娟將罐子拾在手中,,道:“總算好了,!”抱著罐子走去院子里,圍著小梨樹轉(zhuǎn)了一圈,,腳尖在樹下的一處點了點:“就是這兒了,。”將陶罐放在青石臺子上,,拿來一把鐵鍬,,興高采烈地動手吧開挖。

  沈懷瑜:“我來吧,?!?p>  娟娟將鐵鍬交給他。沈懷瑜默默地在那兒挖,。過了一會兒,,聽娟娟道,“好啦,!”這時候,,那坑已經(jīng)挖得挺深了。

  娟娟抱著壇子蹲下身,,將小壇子放進(jìn)去,,調(diào)整好位置,“埋上吧,!”

  沈懷瑜將土鏟回坑中,,一抔一抔,漸漸將小壇子淹沒了,。

  土全填完了,,娟娟在上邊又踩又蹦,過了好一陣,,長長舒了一口氣,,笑道:“明年夏至一到,咱們就可以把小壇子挖出來喝茶了,?!?p>  此時日已西斜,金紅色的光線將小院子照得紅彤彤的,也將娟娟一張笑臉照得紅彤彤的,。白老爺子從屋里走出來,,站在門口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道:“這一覺睡得可真香??!”

  小梨樹下,黃梨蜂蜜茶已在發(fā)酵醞釀了,。打谷場上,,稻谷被夏日驕陽炙烤得熱烘烘的,散發(fā)著綿綿的醇香,。北山的墳地里,,一片金黃的栗樹葉子悠悠地從樹上飄下來,落在樹下一座野草初生的新墳上,,旁邊還有一座小墳子,。墳前跪著形容狼狽的一個人,半邊臉上帶著條血糊糊的新疤,,也不知是又和人打架了,,還是在哪兒磕著了。正是宋福生,。

  宋福生從懷中摸出幾只紅通通的野果子,,用衣袖使勁擦了擦,羅列在墳前的青石供臺上,,然后解下腰間的酒葫蘆,,扒開塞子,在青石供桌前的草地上澆了三回,。做完這些,,他揚著脖子將余下的酒全灌進(jìn)肚子里,臉上,、身上被酒水打濕了一片,。他喝了酒,發(fā)了一回怔,,忽而踉蹌地?fù)湓谀贡?,抱著那方刻著“老于頭之墓”的青石碑嚎啕大哭……打谷場上,有人聽見這野獸發(fā)狂似的哭聲,,皺眉道:“宋福生這牲口,,又開始發(fā)酒瘋了?!?p>  哭了一會兒,,宋福生提著個酒壺,踉踉蹌蹌地往西去了,,在另一座墳前跪下,,身子往前一撲,人整個兒伏在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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