嗲嗲似乎沒有年輕過，一直一直那么老,，邁不開腿，也睜不開眼,。

　　嗲嗲的左眼殘疾，聽說是小時候玩水弄瞎了,，所以大嗲嗲光榮入伍抗美援朝去了,，嗲嗲沒去。

　　在鄉(xiāng)下讀幼兒園時,，嗲嗲總是在放羊,。臟兮兮的繩子牽著肥羊，懶散地在田坎上,、草地里走著,。我已經(jīng)記不得那時嗲嗲的模樣了，因為伙同其他朋友“戲弄”一位同學(xué)而被其爺爺叫罵的我,，逃命似的往回家的方向跑著,，只是看到了嗲嗲的身影，就像看到了救星,。我跑過去抱著嗲嗲的腿,，嗲嗲急忙拍我的后背，說著:“別怕,，別怕……”

　　這是我能記起有關(guān)于嗲嗲最早的回憶,。

　　我跟著嗲嗲放過羊，在老鼠梁上,，嗲嗲被兩只肥羊從山坡上拉了下去,，連著滾了好幾個跟頭,。我跟在后面哈哈大笑,，而嗲嗲有些生氣，爬起身來牽著樣兒就打,，打了好一陣子,。這事兒常常被我用來取笑他。

　　后來,，我們?nèi)コ抢镒x書了,，嗲嗲一人來照顧我們兄弟姐妹,，現(xiàn)在想想，著實不易,。嗲嗲養(yǎng)的羊也不知去了何處,，我再也沒見過。

　　嗲嗲總愛說以前的日子,，以前的日子苦啊,，沒有吃，沒有穿,。那樣的日子他過了半生,，過到了骨子里了。

　　城里不像老家,，飯菜吃不完可以喂牲畜,，在城里，剩下的飯菜都是嗲嗲吃了,。我們吃飯時他就忙這忙那,，我們吃完了他就吃剩下的。剩的少就少吃一點,，剩的多就下一頓再吃,，下一頓吃不完就下下頓再吃。

　　我們都說:“餿了,，倒了嘛,，不能吃了！”

　　嗲嗲拿鼻子靠近一聞,，笑著說:“哪里餿了,？沒有餿，還可以吃,?！?p>　　多年前，家里的垃圾堆里,，粘在皮蛋殼上的一點蛋清,，他會用指甲剃出來吃掉。和了面的鐵盆,，他會用清水洗干凈粘在盆上的面粉,，然后倒進(jìn)鍋里。吃了涼面,，剩在碗底的油也會煮進(jìn)夜晚的面中……

　　苦日子過了半生,，一丁點兒浪費也令嗲嗲惶恐?？晌铱床粦T,，用與他爭吵,，常常吵得不可開交。

　　有一次,，我買了華萊士,，雖然不是什么珍貴食物，但想著嗲嗲肯定沒吃過,，就拿了包雞米花給嗲嗲嘗鮮,，我估摸著也只有這玩意兒他才吃得動了?？伤怀?，舍不得，我數(shù)著“三二一”,，然后撒手扔在地上,。

　　“不吃就扔了！”

　　我態(tài)度十分堅決,，但抬頭看了眼嗲嗲的臉色,，頓時心里止不住難受，連忙又撿了起來,，幸好那包裝得很好,，沒有掉出來。

　　嗲嗲自認(rèn)為自己還是聰明絕頂?shù)?。他說,，以前大家都吃不飽飯時，就他想著用大米換紅薯,，紅薯便宜又抗餓,，讓我們家度過了許多難關(guān)。又說以前的人都不吃豬頭肉,，他就多割豬頭肉,，便宜又解饞，只是婆婆不喜歡吃,。

　　嗲嗲從來都是光頭,，這是我近些日子才發(fā)覺的事兒，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居然現(xiàn)在才發(fā)覺,，也是奇怪。我仔細(xì)一看,，嗲嗲是有頭發(fā)的,，只是還沒長出來就被剪了。

　　我其實不知道嗲嗲前半生過得怎么樣,，都是聽他自己說的,，忙的時候說，閑的時候也說,，尤其是上大學(xué)之后,，只要放假回家坐在沙發(fā)上，嗲嗲就會一直說,。

　　放假到家多半已是半夜,，嗲嗲和婆婆就算是入睡了，見我回家了也要穿起衣褲到沙發(fā)上坐一會兒,。我若不累,，就和我說會兒話，若我累了,，也就那樣干坐著,，然后坐著打瞌睡。

　　嗲嗲的瞌睡越來越多了,，只要幾分鐘不和我說話,，就是坐在那兒打瞌睡了。

　　我明白,，嗲嗲真的是越來越老了,，悄無聲息地老，明目張膽地老,。我又明白了,，嗲嗲自我明事理起，就從來也沒年輕過,。

　　我出生,，嗲嗲六十歲。我讀小學(xué),，嗲嗲就已經(jīng)七十了呀,。

　　七十多歲，他舍不得用煤氣,，到處尋找木材,，無論寒暑還是深冬，他都起的最早,。那么多年,，偶爾幾次因為睡得太熟而沒有做早飯，他都自責(zé)許久,。

　　我們上高中了,，嗲嗲起得更早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起床,，我只知道五點半時飯菜都已經(jīng)好了,。

　　嗲嗲從來不睡懶覺嗎,？

　　嗲嗲的身體似乎沒以前好了，半夜經(jīng)?？人?，我起起床給他拍背，他說沒事兒,，叫我多睡會兒……

　　我感覺嗲嗲是真的有點老了,。應(yīng)該是高二的時候，嗲嗲已經(jīng)做好了午飯,，他叫我們快去吃飯,，自己趁機(jī)坐下來休息會兒，沒想到一下子坐了個空,，噗的一下摔在地上,。我趕緊去扶，他擺手不用,，摸索了好幾下才抓穩(wěn)床沿爬起來,，然后背手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笑著說:“看花眼了,?！?p>　　我頓時記起來，他被肥羊從山坡上拉下來時,，動作可利索多了,。嗲嗲的動作越來越慢了，自那以后不久,，從來不進(jìn)醫(yī)院的他,，也開始天天吃藥，年年住院,。

　　三個多月前的國慶節(jié),，放假七天。我在家住了三天,，陪嗲嗲說了說話,，后四天去了云南與小可愛拍婚紗照。走的時候,，嗲嗲還能出去走走逛逛,，假期結(jié)束后沒幾天，嗲嗲就生重病住院了,。

　　媽媽連夜趕回去,，但病情依然嚴(yán)重。他們把嗲嗲接回來老家，嗲嗲也有八九年沒睡過那架老床了,。

　　元旦節(jié),，我和媽媽合力把嗲嗲抱在輪椅上，媽媽端了盆熱水給嗲嗲泡腳,，原來嗲嗲的左腳已經(jīng)干癟,，像金字塔里的木乃伊,，又像是干枯了的大樹,。趁著冬日難得的太陽，我推著嗲嗲沿著村里走了好大一圈,，婆婆在后面追得氣喘連天,。

　　我試探著問嗲嗲：“嗲嗲，你下來走走嘛,，讓婆婆坐會兒,，婆婆走不動了?！?p>　　嗲嗲想也沒想,，含混不清地說道：“我好像可以自己走了也……”

　　昨天，媽媽發(fā)消息來,，說嗲嗲開始說胡話了,。嗲嗲說要回老家，喊我妹妹叫親人把他拉回去……

　　今中午,，媽媽給我打了個電話,，我正吃飯呢，又有許多同事在,，就直接掛斷了,。下一刻，媽媽又撥了過來,，我瞬間掛斷電話,。這一次媽媽沒有再撥過來……

　　但我已經(jīng)吃不下飯了……我到一旁回?fù)芰穗娫挕?p>　　我說：“嗯，我知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