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這天,，拐子和女人起了個(gè)大早，天還沒擦亮就帶著鐵鍬,、花圈和紙錢出了門,，此時(shí)外面的街上還沒有人，只是家家都亮著燈,，想是都在吃早飯，只等著天再亮一亮,，再去山上給祖宗掃墓,。
女人的臉色不大好看，沒睡醒是其一,，其二就是春天的早晨太過濕冷,，氣溫低不說，還有水汽濕乎乎地往衣服里鉆,，走了一會兒便冷得上下牙板直打架,。
“天還黑著，山上只會更黑,，你去這么早做什么,？你爹媽都在上山躺著呢，又跑不了,?！?p> 女人只是拎著那捆紙錢，不情不愿地跟在拐子后面,，一路上嘟嘟囔囔的,，滿腔的怨氣,。
“早點(diǎn)去，早點(diǎn)回來,，”拐子費(fèi)勁地扛著鋤頭,，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前面開路，“去得晚了,，人就多了,，俺多少年沒去看過他倆了，到時(shí)候那幫人肯定要拿俺當(dāng)猴看,，俺可沒那癖好,。”
女人了然,，原來是因著這樣,，她眉頭略微一皺，顯然是對拐子的說辭感到不滿：
“你說你也是的,，好歹是自己的爹媽,，這么多年了，也不想著去看看他們,，有你這么做兒子的么,？你這么不孝順，難怪他倆在底下也不保佑你,，活該你把日子過成這樣,。”
拐子聽后,，略微頓了頓,，扭頭看了眼女人。
女人也沒覺得自己說的有什么不對,，仰頭看著拐子,，道：“怎么，我哪里說錯(cuò)了么,？”
“沒有,。”
拐子搖搖頭,，繼續(xù)往上走,，邊走還粗喘著，說出來的話也斷斷續(xù)續(xù)的：
“俺,，俺是念過書的人,，不信鬼啊魂兒啊的那一套，呼……孝順不孝順的，不能看死后怎么樣,，在人活著的時(shí)候，能在跟前兒好好地伺候著就成了,，等人死了以后,，把墳頭修得再好,，哭得再大聲，能有什么用,？那些沒了的人，還,，還能從地里蹦出來么……”
拐子碎碎念了這許多，沒聽著身后的女人吭聲,，他奇怪地轉(zhuǎn)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女人還好好地跟在后面,，只是正眼帶笑意地看著自己,。
等等,，眼帶笑意？
拐子使勁兒眨了眨眼,，覺得可能是因?yàn)樘焯冢约嚎村e(cuò)了,。
女人終于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你今天去干什么？你想得那么開,，有本事你今年也別去啊?！?p> 拐子一愣，訕訕地咧嘴笑了笑：
“那，那不成,，今年俺這不是，不是家里有人了么,，俺，俺得領(lǐng)著你去給他倆看看,，讓他倆放心，別老掛掛著俺,，早點(diǎn)去地底下投胎去?！?p> 女人繼續(xù)嗤笑著，搖搖頭沒再消遣他,，只是抬抬下巴讓拐子快走。
看著拐子在蒙蒙黑的清晨中艱難地走著,，女人悄悄地嘆了一口氣。
拐子方才死鴨子嘴硬地說著些自己都不認(rèn)的話,，想必心里還有些其他的話是不愿意說出來的，雖然說人死成白骨,，活著的人確實(shí)沒必要擺面子給其他活人看，但小小的一座墳是生死之間最后的牽連了,，生者來看一眼,，故人就能在生者的心里短暫地復(fù)生,，只要還有人掛念著,，那故人就仍舊是“故人”,，不會隨著戶口的注銷而就此消失。
今年拐子不是突然心血來潮地想來擺擺樣子,，他是真想來的,，也顯然不是做給別人看的，也許他也想每年都來看看他們,，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沒有來,，至于到底是因?yàn)槭裁?，拐子不說,，女人也不想問，她對別人家的事,，從來就不是很感興趣。
兩人又走了好一會兒,，總算到了村里的墓區(qū)，一座座小墳頭前豎著一塊塊的石碑,，石碑上醒目地并排刻著一雙雙生同寢、死同穴的夫妻們,，石碑的邊上是子女們的名字，父母將子女帶來這世間,，子女再送父母去往另一個(gè)世界。
還有那一個(gè)個(gè)只埋了一個(gè)人的墳,，還沒被立上石碑，只能孤零零地在樹下等著另一半的到來,。
女人從來沒有到過墓地，在她的家鄉(xiāng),，女人是不能去掃墓的，說是陰氣重,，不吉利，但凡墓上的事,，都是家里的男人們操心,，所以這是女人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奇怪的是,，女人站在這里,，看著一個(gè)個(gè)尚還荒涼的墳頭，心里并沒有類似于陰森,、可懼的感覺，相反,，她覺得此時(shí)自己心里無比寧靜，這些日子,，看多了村里的熱鬧,，再到這種寂靜的地方來,，只有種“不管生前怎么折騰,，死后都得安安靜靜”的感覺,。
女人站在那里多久,，拐子就在墓地里亂竄了多久，直到女人叫住他：
“干什么呢你,？挨個(gè)墳頭打招呼呢？別忙活了,，趕緊找你家祖宗去,，瞎轉(zhuǎn)悠什么呢？”
拐子急得滿頭大汗地走到女人旁邊,，說出的話讓女人幾欲吐血：
“俺忘了他倆埋哪兒了,，找了這半天也沒看著他倆的名，別是這么多年被風(fēng)雨刮沒了吧,？”
“你,，”女人氣得沒忍住，一腳踹在拐子屁股上,，“你讓我說你什么好,？哦,！好不容易來看一回,，連他倆在那都找不見了是吧,？那還掃什么掃,，回去得了,！”
拐子沒防備,，被女人踹得踉蹌了好幾步,，好不容易站住了,，聽著女人要走，趕緊著急地叫道：“別,，別?。炦@東西沒人會動的,，損陰德，肯定是俺沒找見,，俺再找找，你先找個(gè)地方坐著，別著急,?！?p> 說著，拐子又六神無主地亂晃著腦袋,，到處打量著碑。
女人都快被他氣笑了,，一把將拐子拽回來,，指著墓地說道：
“總共就那么大個(gè)地方，站這就能看個(gè)遍,，墳上有舊東西的肯定不是你要找的，不看它們,，剩下的還能有幾個(gè),？你找了這么多遍,，也不動腦子想想,，那墳頭都二十多年沒人修過了,，上面的土肯定被削了一半，碑倒了都是有可能的,，你就找那種快平了的無碑墳頭就行了,?！?p> 女人分析了這一大通，聽得拐子將信將疑的，但他也不敢對女人提出異議,，只得按照女人的話去找,，果然,，還沒走上一圈，拐子就在邊上找到了一個(gè)又矮又“干凈”的“小土包”,，如果不仔細(xì)看,，還真看不出來那是個(gè)墳,。
拐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頭,，在距離墳的不遠(yuǎn)處找到了已經(jīng)斷成了兩截的石碑，拐子蹲下身把石碑上的土拂去,，上面刻著的果然是自個(gè)兒爹媽的名字。
李石，張凌華,。
拐子沒敢吭聲，悄悄地想把石碑扶起來,，看看能不能拼上,，誰知道剛下手，那半截石碑又在手里裂成了兩半,。
女人自然是看見了的，她走到拐子身邊,，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這么多年不來看他們肯定是有原因的，原因我不想問,，但我知道的是，無論是什么理由,，你這么多年沒來看他們一眼,，實(shí)在是太過分了?！?p> 拐子的眼珠子動了動，想要往女人那邊瞅,，卻又硬生生地忍住了,，他沒有向女人解釋什么，只是有點(diǎn)慌亂地拾起石碑的碎塊,，嘴里不住地念叨著：
“這咋辦,，這可咋辦，這咋辦……”
女人的額角抽痛,，卻頭一遭地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她實(shí)在是沒遇到過這么離譜的事兒,，雖然她覺得自己這些年過得一直都很離譜,。
最終，還是女人張嘴拿了主意,，她伸手拍掉拐子手上的石塊,，把鐵鍬拿過來遞到拐子手上：
“碎了就碎了，到時(shí)候找人再做一塊就是了,，你先把墳重新修修,，再叫風(fēng)刮幾年，就真成小土包了,，雖然說沒必要弄個(gè)豪華大墳，但你難道忍心讓他倆被人踩來踩去的么,？”
女人的一席話點(diǎn)醒了拐子這個(gè)夢中人,，拐子猛地醒悟過來，趕緊扛著鐵锨跑到旁邊去掘土,，一鍬一鍬地往他爹媽的墳上蓋著土,。
“唉?！?p> 女人覺得自己今天一直在嘆氣,，她看著拐子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自己便拿出紙錢一張一張地往墳上添。
拐子看到了,，眼一瞪,，叫道：“誒,！別這么放啊,，花圈可以直接擺上，那些紙錢得挖個(gè)坑燒了才行，要不他倆在底下收不到……”
“我的天,，”女人真是驚奇了，“你是該信的不信,，不該信的可勁兒信吶,，前段時(shí)間還說了山火的事兒，這么快就給忘了,？你自己想吃牢飯不要緊，可千萬別連累我,！”
“不能，不能,！”
拐子不以為然地?fù)u搖頭，說著,，就地用鐵鍬挖了一個(gè)坑,，指著坑對女人說：“就在這燒了就行，俺布兜里有火,，你放心，哪那么容易就燒著了,？咱回頭下山的時(shí)候好好檢查檢查,，肯定沒事,?！?p> 女人沒想到拐子居然如此的冥頑不靈,，打從自己到這兒來,，關(guān)于山火的事光聽就聽了不下兩次,，而且村里的人都知道造成火災(zāi)的人受到的處罰是什么，可就算有了前車之鑒,，每年的清明依舊有人在山上偷偷地?zé)堝X，這也是每年都有山火發(fā)生的直接原因,。
如此大的處罰力度都嚇不退像拐子這樣抱著僥幸心理的人,，可見傳統(tǒng)的觀念在這些人的腦子里有多根深蒂固，好像紙錢不燒就沒用了一樣,，也好像紙錢燒了就有用了一樣,。
女人懶得跟拐子這種愚昧的人解釋，就算了解釋了,，拐子也夠嗆能理解，所以根本沒必要多費(fèi)口舌,，但紙錢是肯定不能燒的,，想要阻止拐子很簡單,，說得再多再好也趕不上簡單粗暴的話管用。
“我告訴你李拐子,，你今兒就只能把紙錢撒這兒，燒紙這事兒你連想都不用想,，你要是非得燒的話，也行,，我先下山去，你自己在這山上,，愛怎么燒就怎么燒,，回頭到了牢里,，也別指望有人能去看你，你就老老實(shí)實(shí)地把牢底坐穿,，老死在里面吧！”
女人幾乎是指著拐子的鼻子罵出來的,，話說得也狠毒，把拐子唬得夠嗆,，雖然拐子依然覺得燒個(gè)紙錢沒什么，但看到女人對這事兒這么抵觸,，他卻不想跟女人對著來,，只得點(diǎn)點(diǎn)頭，算是認(rèn)了女人的說法,。
兩人一時(shí)間無話，女人撒兩張紙錢,，拐子就把土覆上一層,，兩個(gè)人跟做夾心餅干似的,，終于把拐子爹媽的墳重新修得跟其他的墳一樣高了。
拐子再把花圈擺好,，終于得空直起腰來，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好了，走吧,，天都大亮了,，一會兒就有人來了,，你不是不想見人么，趕緊走吧,。”
女人看了看日頭,，覺得差不多了，自己的身上也乏得夠嗆,，此刻只想著趕緊回家再睡個(gè)回籠覺。
“等會,，再等會兒，”拐子叫住女人,，想了想，接著說道,，“要不你先回去吧,，俺在這再跟他倆說點(diǎn)話?！?p> 女人搖搖頭，左右看了看,，隨便便找了個(gè)地方坐著，她沖著拐子抬了抬下巴,，示意拐子隨意,。
拐子沒想到女人就坐在旁邊,，一時(shí)間怪不好意思的，過了半天才扭扭捏捏地跪在他爹媽墳前,，“咚咚咚”地磕了三個(gè)響頭。
磕完頭后,，拐子也不起身，就跪在那里,，嘴里開始念念有詞。起先可能是覺得女人還在旁邊,，拐子未免有些放不開,，只是嘟嘟囔囔的,，女人也聽不清他在說些什么，等過了一會兒,，拐子說得順溜了，聲音也漸漸地大了起來,，女人總算聽清了他說了些什么東西。
“你倆也看到了,，俺有媳婦了，家里還有個(gè)兒子,，小娃太小,，不能帶過來給你倆看,，你倆也放心了，就安心地走吧,，俺知道你倆走得突然，肯定放不下俺,，俺也想過來看看你們，但是俺都把日子過成那樣了,，實(shí)在是沒臉……俺也怕你們看著俺那樣,，再在底下待得不安生……”
拐子念念叨叨地說著，想起什么就說什么,，女人起先還有點(diǎn)不耐煩，可是聽了一會兒后卻聽得入了神,，她大概知道拐子為什么這么多年都不上山來看他爹媽了，不是不來看,，而是不敢來看。
女人突然覺得,，拐子是個(gè)明白人,，他知道對于父母來說,，子女都是他們一輩子的心思，想來無論是在人世還是底下,，他們都是放不下沒有安定下來的子女的。
但是女人又覺得,，拐子還是個(gè)糊涂人，不管子女混成什么樣,，其實(shí)父母都是希望他們能常?；丶铱纯吹?，哪怕混得再差，其實(shí)能被責(zé)備都是一種幸福,，這點(diǎn)拐子卻看不透，想來他爹媽地下有知,，肯定也會怪這糊涂的“孩子”,，怪他這么多年都沒能上來看他們一眼,。
女人正想得出神，那邊的拐子卻已經(jīng)念叨完了,，他有些困難地站起身來，轉(zhuǎn)頭招呼著女人：
“好了,，走吧?！?p> 女人點(diǎn)點(diǎn)頭，起身跟在拐子的身后,，此時(shí)的山下隱約地傳來人聲,。
是掃墓的大部隊(duì)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