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九月二十,。
天邊烏云層疊翻涌,被狂風(fēng)撕扯成扭曲又凄厲的模樣,。
一隊騎兵疾馳掠過山谷,為首的騎士一聲呼哨直透云霄,,驚起山中陣陣寒鴉,。這隊騎兵皆是玄甲黑袍,腰懸彎刀,胯下戰(zhàn)馬烏青如墨——仿佛是天邊濃云在這山谷中的倒影一般,。
而那些雪亮鋒銳的彎刀,,就好比劃破云層劈入凡間的冷冽天光,令人心膽俱裂,。
騎兵陣列前,,一桿玄色大旗翻卷向風(fēng),旗上刺著一只豪放不羈的銀字——“殷”,。旗角下騰躍著一匹異常雄健的踏雪烏騅寶馬,,馬背之上端坐著一位玄甲金冠,恍若天神的赫赫大將軍,。
這位將軍年過四旬,,劍眉鳳目,唇若丹朱,,面色蒼白似雪,。頷下三綹長髯如墨,隨風(fēng)卷動著與頭頂?shù)钠旖歉艨障嘤?,獵獵作響,。
他的左肋下懸著一柄彎刀,白色刀鞘上鑲嵌著七顆暗藍寶石,,鎏金刀柄熠熠生輝,。此刀名為“晨星”,是北境少有的神兵利器,,相傳可切金斷玉,,斬象斫犀,一刀劈碎滾滾伏龍江水,。
右腿邊的馬鞍橋上掛著一口九尺長刀,,刀鋒狹長而沉重,九只銀環(huán)緊扣刀背,,在駿馬的顛簸起伏中叮當(dāng)亂響,。
正疾行間,只見他倏忽地揚起身子,,手中長刀鋒芒前指,,凌厲而又急促地喝喊道:“快!弟兄們再快些,!駕,!”
即使山風(fēng)呼嘯如雷,他的聲音也足以貫入每一名騎兵的耳中,。此言一出,,身后的玄甲騎士連忙快馬加鞭,,這片濃重沉厚的“烏云”愈發(fā)去勢洶洶了。
此人正是殷雪龍,,北境蒼狼國的右賢王威將軍,,也是老可汗殷白原的嫡親長子。
蒼狼國坐擁鐵騎三部,,除去殷白原座前親統(tǒng)的“蒼狼王師”以外,,國中最驍勇好戰(zhàn)的八千“鐵狼騎”交由殷雪龍統(tǒng)御,每逢征戰(zhàn)殷將軍必為先驅(qū),,斬將搴旗如同探囊取物,,北境無人不聞風(fēng)喪膽??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又因他馬快刀沉,,逢敵臨陣時只出一刀,,便可斬敵將于馬下,北境人又喚他作“殷一刀”,。
自老可汗下令出兵之后,,殷雪龍便火速回到自己的營帳,將帳內(nèi)一應(yīng)事務(wù)安排停當(dāng),。點起麾下最精銳勇猛的“鐵狼騎”,,整盔披甲浩浩蕩蕩殺奔鎮(zhèn)遠關(guān)而去。與他同行的還有此次戰(zhàn)事的副先鋒,,飛熊國可汗,,“金眼羆”蒙烈蒙大王。
飛熊國去蒼狼國尚有一日路程,,若等蒙烈點兵往返則幾近三日,。殷雪龍無心坐等,便與蒙大王約定于鎮(zhèn)遠關(guān)前兵合一處,,自己則率領(lǐng)麾下八千鐵騎先行出發(fā),。
鐵騎軍以風(fēng)卷殘云之勢掠過山谷,只半日光景便已急行百余里,,可殷雪龍仍覺行軍太慢。手中的馬鞭一次次揚起又落下,,縱使胯下的踏雪烏騅已跑得汗流涔涔,,他也不愿有片刻停歇寬緩。一顆赤心早已飛到鎮(zhèn)遠關(guān)前,,他恨不得立時一刀劈斷關(guān)城,,方能暫消此刻之怒火,。
自從聽聞小妹命殞中原的消息,殷雪龍便于心中暗暗起誓——他定要親手斬下兇手頭顱,,懸于蒼狼金帳之外告慰父王,,以祭奠小妹的在天亡靈。
馬蹄聲陣陣,,刀劍冷森森,。殷雪龍雙眼模糊,心中思緒漸漸飄向遠方,。
遙想十三歲時,,少年殷雪龍已是神力過人,弓馬嫻熟,。曾獨闖深山格殺虎豹,,亦曾張手一箭射落天邊鷂鷹,于是聲名逐漸傳揚于北境,,聞其名者皆喚他作“千里駒”,。
殷雪龍性情張揚放縱,平生所好無非刀馬,、弓矢與烈酒,,卻又廣交豪客不拘小節(jié),故此草原上凡血性豪邁之人,,皆對這位少年郎君稱頌不已,。
但就在此時,殷白原卻另有打算,。
老可汗膝下已有十子,,所謂“龍生九子,各有不同”,,諸子中唯有殷雪龍與老可汗性情相仿,,因也最得國中人望,若將他選為王儲當(dāng)是眾望所歸,,百年之后自己亦可放心歸去,。
殷白原如是想,北境諸部落亦如是想,。
北境諸部落如星羅棋布,,彼此之間明爭雖然極少,暗斗卻是防不勝防,。殷雪龍木秀于林,,又是羽翼未豐,難免招致叵測之人的暗中算計,。故此殷白原為防萬一,,將麾下最倚重的狼牙衛(wèi)遣至長子身邊,,入則隨侍,出則護持,,守衛(wèi)森嚴(yán)如同壁壘,。
殷雪龍由此羽翼漸豐,性情也愈發(fā)囂張跋扈,。放眼整個北境,,除父王的威嚴(yán)不敢忤逆,逢人見他都要避讓三分,。他也越發(fā)驕縱蠻橫,,橫行霸道,王城內(nèi)外受他欺凌者不可勝數(shù),。
那些被他欺凌過的人——或是重臣宿將,,或是平民黎庶——并不敢當(dāng)面與他對質(zhì),只好私下里向老可汗訴說冤苦,。老可汗聽罷這些部下臣民的訴苦,,也只得眉頭緊鎖,默然無語,。
他本欲以精兵強將護長子無恙,,卻誤將長子慣養(yǎng)成人皆避畏的魔頭,這當(dāng)然偏離了他最初的想法,。
事已至此,,他自然比誰都清楚。若再任由殷雪龍橫行無忌,,只怕自己百年之后,,蒼狼國便要傾覆在這位愈漸頑劣的魔頭手中。
老可汗正打算命人將殷雪龍喚回,,后帳之中卻突然有喜事傳來:白雪夫人為他再添一子,,這次是一個嬌俏玲瓏的小公主。
他急忙起身向后帳趕去,,蒼白面龐上終于泛起些許血色,,就連腳下的風(fēng)也吹起輕快的節(jié)奏。
殷白原膝下已有十子,,卻唯獨不曾有過女兒,,這種欣喜之情自非他人可以體味。
當(dāng)他撩起帳簾一步邁入時,,嬰孩那清脆又旺盛的啼哭聲便已鉆進耳中,,他看到襁褓中躺著粉雕玉琢的小女娃,那顆堅如磐石的心頓時融化成一片柔軟,,慈祥的笑容漸漸爬上他的臉頰,。
老可汗心中狂喜,卻對未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茫然不知,,而一切煩惱的轉(zhuǎn)機也正隨這個女娃緩步而來,。
帳簾再次被人挑起,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兒突然涌入,。隨后是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殷白原循聲回首,只見殷雪龍高大的身影站在門邊,,左手提著一顆碩大的黑熊頭,,斑駁渾濁的血順著指尖點點落下。
這混小子方才行獵歸來,。
殷白原趕緊示意噤聲,,這一忙亂無章的手勢令殷雪龍頗感意料之外,他還從未見過父王如此慌張又喜悅,,似乎此刻已不是高高在上的可汗大王,,而只是一個普通慈祥的父親。殷雪龍輕手輕腳來至床榻邊,,瞥見襁褓中正在哭泣的嬰孩,。
“父王?”他疑惑地問道,。
“這是你的妹妹,。”殷白原顫抖的聲音中多了幾分寵溺,。
話音剛落,,襁褓中的女娃止住哭泣,扭頭看向殷雪龍,,清澈的眼底仿佛藏著一整座珍珠湖,。看到那顆滴血的熊頭,,她突然發(fā)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殷雪龍那雙狹長的鳳目陡然睜開,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地盯著這女娃——他的“妹妹”,。身體突然莫名地顫抖,,一股酥麻酸熱的悸動自涌泉穴直沖泥丸宮。心底深處似乎伸出一只手,,撥開他的暴戾,、自私與傲慢,從深處挑揀出一種在他身上極為罕見的情緒,。
這種情緒叫做“憐愛”,。
他突然轉(zhuǎn)身沖出后帳,,連殷白原也不知他要去往何處。
不多時,,殷雪龍再次回到帳中,。手中的熊頭已然消失無蹤,身上也干凈整齊沒了血跡,。他靜靜地跪在床榻前,,望著裹在錦被中東張西望的妹妹,眼神竟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父王,。”他突然問道,,“妹妹可有名字,?”
“還不曾有?!币蟀自瓝u了搖頭,,他沉浸在濃烈的喜悅之中,還無暇思索女兒的名字,。
“不如叫她‘雪狐’如何,?”
“雪狐,雪狐……”殷白原眼前一亮,,“好,,就叫她殷雪狐!”
殷雪龍當(dāng)即跪倒,,伸手解下腰中的束帶,,捧至面前笑著說道:“孩兒來的匆忙,不曾為妹妹備下厚禮,,這條雪狐玉錦帶便聊表心意罷,。”
自那之后,,他便像換了個人似的,。曾經(jīng)頑劣跋扈的小魔頭不見了,逢人便含三分笑意,,遇事亦可深思熟慮,。國中臣民訝異之余,有人打探出其中緣由,,便紛紛稱雪狐公主為“北境圣女”——她的降臨,,為蒼狼國帶來了莫大的福祉。
常言道“長兄如父”,老可汗平時忙于國事,,便由殷雪龍照料小妹,。漸漸長大成人,兄妹之間親密無對,,殷雪龍更是將家傳秘術(shù)“化雪無痕”傳于小妹,,須知此功向來傳男不傳女。老可汗聞知此事,,卻也未曾降罪責(zé)罰。
他們對殷雪狐的愛,,是深刻濃烈又毫無保留的,。
可他們不曾想到,待殷雪狐十八歲時,,卻愛上了一個中原男子——“三奇劍士”范無奇,。甚至受此人迷惑,欲隨他攜劍與酒,,浪跡天地江湖,。
殷氏父子驚怒震動,可對殷雪狐竟毫無辦法,。
他們的愛從來有所偏心,,卻也是這份偏心把他們刺傷,那個親手養(yǎng)大的姑娘,,頭也不回地離他們而去,,令他們愣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可直到如今,,殷雪龍依舊對此事耿耿于懷,他曾多次想要潛入中原,,將小妹接回蒼狼國,,皆被老可汗攔下。此次聽聞小妹死于中原,,他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
他要將小妹接回蒼狼國,無論是活著的人,,還是死去的尸首,。
十八年了。
小妹離他而去已經(jīng)十八年,。殷雪龍又重新變得暴戾,、自私與傲慢——還多了些許陰郁,沒人能捕捉到他的情緒,正如沒人敢忤逆他的命令,。
山風(fēng)之勢愈烈,,第一片雪花旋轉(zhuǎn)跳躍,落在殷雪龍的鼻尖,。
雪很涼,,但血很熱。
他輕舐掌中的九環(huán)刀鋒,,鑌鐵還要冷過雪花幾分,。
原野盡處,一座巍峨的關(guān)城擁入眼簾,。殷雪龍嘴角揚起殘忍的笑,。
自今日起,便用這些中原蠻子的鮮血,,祭奠小妹的在天亡靈,!
寒江叟
所以何時開戰(zhàn)呢?